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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人,一座城

十月里,正是叶落知秋的季节,北雁南飞,落木萧萧而下,天气也变得更加凉爽了些。蓝天中飘着浮云朵朵,却也不知,何处是家。

轻寒在白公馆也是住了一些日子了,这期间找了许多的房子,但皆是得不到满意的一处。如今这个时候,少许好些的房子如数家珍,价钱也是哄抬而上,仅凭着她手头的这些钱,也只能够是租上一段时间的。

琉璃的窗镜上,映着一张着实发愁的脸,她又下意识地捂上隆起的腹部,像是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她是真的越发珍惜起这个孩子来了。她只是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在一片嘈杂不堪的环境里,可现在的自己,仿若做任何的事情都是寸步难行。

白萍舟一下楼梯,就发现了站在窗边的人,正出神地望着外头。她踏着软绵无声的步子悄声靠近过去,低眸瞥了一眼她曲在腹前的手,仍旧缠着惨白的纱布,心中便是一阵唏嘘,亦是兴叹于那人的如此狠心。

“这是在瞧什么好东西呢?”白萍舟收起流露的思索之情,即刻堆砌起满面的笑意。

轻寒倒是被叫回了神,微微笑了笑,“走神罢了。”

白萍舟又问道:“这几日,夫人可还住的习惯?”

轻寒道:“白小姐的公馆别致清新,自然是十分舒适的,只是打扰这么久,实在抱歉,我定会尽快找好去处。”

白萍舟□□了一把及腰的长发,一阵香气便散了开来,袭人心脾似的,“夫人何须这般见外,你我也算得上半个朋友了,不是么?”

轻寒一愣,抬眼正巧撞上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可真是漂亮,闪着晶莹的光亮仿若星辰,亦是通底的清澈。她能看见那里散发出来的真诚,便是安然一笑,“当然……”

对于这样的答案,白萍舟显然满意欣悦,“那便安心住着,再说了……”她顺着轻寒的身子,又垂下眼帘,“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想想,他至少应当出生在一个好些的地方。”

轻寒又将双手拥紧了一些,猛然想起,当初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不想要他,背脊便是冒出层叠的凉意。她不想再去回忆可怕的当初,抬了抬眼才发现,眼前的白萍舟穿戴齐整,一丝不苟的模样倒像是要出门去,于是问道:“白小姐,这是要出门去?”

白萍舟“噢”了一声,“我正预备去铭恩堂,做礼拜。”

轻寒道:“原来白小姐还是个虔诚的天主信徒啊。”

“虔诚不虔诚,还得上帝说了算,”白萍舟打趣着道,又想到她连日地闷在这宅子里,就打算邀她一道前去,“夫人要不要和我一起,权当出去散心了。”

轻寒略略一想,点头应声,“也好。”

铭恩堂是甬平城里的一座天主教堂,逊清年间由比利时会士所建,典型的巴洛克式风格,据说有六十来尺的高度,十分的气派恢弘。教堂的西侧是其筹措而建的孤幼院,收留着不少无家可归的孩童,饮食起居皆由堂内的修女负责。

圣堂里的气氛很是安静,深棕色的长椅上,零零落落坐着不少的信徒。轻寒虽不是什么信奉之人,却也知晓信仰的神圣而不可□□,便亦是对着正前方的圣母像,浅浅颔首鞠躬。她如今已是了然无所求的,只愿能够诸事顺遂,各人平安。

她转头看着身后,一张张陌生而真诚的面孔,他们大抵都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向往罢,充实而幸福地向着上帝祈求。能够这样心有所望的生活着,可真是好,就像身边的女子,她应当也是这样的罢。

白萍舟的右手指尖,从额间,胸前,再到双肩一一点过,最后双手合十,口中低喃过一句才睁开眼来。

从教堂里出来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分,白萍舟直接往了畅春园去,念及轻寒如今体弱,又兼是重身子,便将汽车夫留了下来,自己则叫一辆黄包车随即离去

轻寒并不着急回去,瞧着阳光正好,就在周围闲适地走了一走。她今日穿了件宽松的长衫,灰白相间的棉质料子,很是适应这样微凉的天气。出门前,云姻怕她吹了风受凉,便又为她拣了条米色的大披肩罩在外头,流苏的穗子掩掩映映,更显得她模样清丽温婉。

走在初秋的有些寒涩的风里,她也不觉得冷,许是被裹得严实,反倒是舒爽极了的。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西侧的孤幼院,院门大开着,上头的墙上是白底黑字刻着的“铭恩幼孤院”。

从她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群孩童,他们围城一个圈,相是在做着游戏,时不时的还能听见传来的清脆笑声。轻寒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想来她亦是成了母亲的,看见这般可爱的孩子,脸上便浮起久违的欣笑来,心中亦是暖暖的。

轻寒瞧的出神,一只手便扶上了门框旁的石壁,纸张窸窣作响的声音,将她的目光引了过去。这是一则告示,更确切地说,是一则招聘的告示,被规整地贴在墙上。她细细地通读一遍,原来是这孤幼院此前的教师离去,这一职务便是空了出来,现下急需招人一名女性教师,双语相通着更佳,食宿皆可妥当安排。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撕下那告示就寻进门去,对于洋文自己虽不精通,但到底也在西洋学堂里上过学,日常的交流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一名修女打扮的外洋女子迎上前来,用生硬的国语问道:“这位小姐,请问你找谁?”

轻寒扬起手中的告示,心中有些发现希望后的迫切与激动,“你们现在需要一名老师,是吗?”

“是的,你是来应聘的?”修女问道,见轻寒点了点头,便又说道,“请随我到里面来。”

考量轻寒的是一名华发已生的老修女,亦是幼孤院的院长。她摘下鼻上架着的老花镜,眯起眼来仔细瞧了瞧,又问了一些照章的问题,当即就决定了将她留下。

临走之时,那院长却突然问道:“Miss,are you pregnant?”

突然听见她冒出一句西洋语来,轻寒自然没有反应过来,起先一愣,而后才微笑着说道:“Yes, almost five months.”

院长有些颤巍地走到她的身前,有些干瘪而苍老的手合十之后,又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她的指尖凉凉的,而那一点的凉意,竟是直直通入了心底一般,更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一颗即便极尽伪装却仍是躁动的心,就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安定下来。

轻寒看着她浑浊却深邃的双目,蓝盈盈的瞳孔就像浩渺无边的星空,她亦双手合十,颔首低头,“谢谢您。”

积压心头的一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她的心情变得十分的好,回到白公馆的时候,仍是掩不住的笑意。

想是的了白萍舟的嘱咐,汽车夫将车稳当地停下后,便识相为她开了门,一手抵着车顶,又适时地搀了一把,确保她安全安全站定后,才重新将车子开了下去。

白公馆的屋门前站着个人,体态欣长,笔挺的身姿着一身蓝灰色的戎装。他是背对着外头的,轻寒瞧不见他的面貌,恍然间心中还是一坠,步子走得愈加缓慢而沉重。

她跨上台阶,那人亦闻声转头,就在这一秒,似是要跳出来的心,一下便又沉了下去,“……严副官,是你呀。”

严旋庭见了她,倒也是不惊讶,一如往常的垂首行礼,“夫人。”

轻寒却是一笑,虽然平日里白公馆的人见了她,还是尊称她一声“夫人”的,可现下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才发现真是有些奇怪的,“我早已不是什么夫人了,严副官无需多礼。”

严旋庭的面上闪过一丝难色,“既然白小姐不在府上,那在下便先行告辞。”

轻寒点点头,目送着他出门,可那严旋庭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她心下便知,他定是大约又要与自己说些什么了,“夫人……其实四公子他亦是不得已的,更何况,一开始他并不知晓那人是谁。”

她果然是猜到了几分的,但她并不想听这些,“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不知晓又如何?随意践踏了一条人命,是不得已三个字便能一笔带过的?”

严旋庭见她这般的漠然与执拗,只能苦笑,“这样的乱世里,戎马之人若都如您这般善良,哪里还有活下来的余地……夫人自己保重罢。”

咸涩的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她承受着的,到底是双重的痛苦,那凌迟一般的痛楚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再次汹涌袭来,将她原本以为的坚强,顷刻间击得粉碎。就像是快要被吞没了,钻心的疼痛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垂着闭塞的胸口,呜咽着泣不成声。

云姻从一旁缓缓走出,娇小的身躯将她紧紧揽住,眼眶亦是红的,哽咽着道:“既然这么痛,可不可以,就选择原谅呢?小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有不知者无罪的道理,你就看在姑爷并不知晓的份上,迈过这个坎儿罢……”

轻寒满目茫然,可还是不住地摇着头,她挣脱开云姻的怀抱,像是提醒着自己一般,跌撞着往屋里走去,嘴里喃喃着:“不可以……我不可以原谅……不可以的……”

大门外的廊柱之后,那一个笔直着身影一直未曾离去,他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声,有些撕心裂肺,惹人见怜。但凡他一介旁观者,见到这般已是觉得不忍,那身处其中的当局者,又该是怎样成千上百倍的痛苦呢?严旋庭长长叹了一口气,仿若又见到了当初的故人,亦是这样的痛彻心扉,只是生离死别,又岂是区区渺小的人,可以掌控的。

天已经暗下的时候,严旋庭才回到军政办事处,上了二楼的办公室,见是空空如也,便直接往了后头的竹音汀去。

自从走了一些人后,这竹音汀里也是冷寂了许多,灯光亦不再似往常一样明亮。

空荡寂静的小花厅里,顾敬之独个儿站着,他负手立在窗下,边上是一只青瓷的花瓶,冷冷淡淡的颜色,插着几只疏落的花枝,更衬得寂寞萧索。

严旋庭走到他的旁侧,自那日深夜见他从外头回来后,身上更是有着硝烟的味道,整个人也陷入了一如现在的长久冷鸷当中,“幼孤院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去白公馆里瞧过了。”

顾敬之只是看着外头高升的月亮,在他的眼里落下无尽的皎亮,“还好么?”

严旋庭顿了顿,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沉静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夫人一切安好,不过还是消瘦了些。”

他的声音缥缈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瘦了?好不容易气色才见好些,怎么又瘦了……”

严旋庭见他这般模样,亦是难过的,想来二人虽是差了小十岁,但他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成人。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也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站在母亲的身后,只用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自己,小小的人儿实在可爱。

恍然间,十余年的光景一瞬即逝,早已是物是人非,年轮更替……

虽是不想再去扰他,但严旋庭亦是无法,“扶桑特使已经到了数日,这些天按照你的吩咐,只是带他们去一些地方游玩,但今日他们又提起了会面之事。”

那日渐单薄的身形闻言动了动,顾敬之正过身,但即便再是强撑,满面的憔悴依然不减分毫,“也到时候该见一见了,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去一个地方。”

漆黑的眸下,带着若隐若现的青痕,精绝的眼色透着运筹帷幄的魄力,还有,孤注一掷的决心。明和厅内古朴气派依旧,小厮上完最后一道菜后即俯首退下,天子间的头号包厢里,安静的只有那锅炉里汤水翻腾的“咕咕”声。

顾信之拿起搁在一边的白瓷汤勺,往浓稠的汤水里搅了搅,“这样讲究地地方,倒是许久不曾来过了,还是四弟活的讲究。”

想他自从彼时率军叛逃出城,在荒草无烟的穷乡僻壤捱过了这几年,心中必定有着万分的不甘心。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扬眉吐气是自然而然,不过恨意更增亦是不假。

与之相向而坐的便是顾敬之了,他拨弄一下锅炉底下台子里的阀口,烧着的火一下就小了,只有少些跳跃着的蓝焰,夹杂在热气氤氲中的翻滚声亦是灭了下去,“再是讲究,还不是一日三餐,与常人无异。”

顾信之将手中的瓷勺一推,它便掉进了那汤里,转瞬就沉了下去而被淹没。他面上满是憎恨,大有责其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当初你将我逼出甬平,如今这风凉话,倒是说得越发好听了。”

顾敬之脸色亦沉,只是念着今日前来,本意是为着与他商议,便也不好表露得太难看,“我本无意逼你,不过是大哥想要的,实在多了些。”

顾信之冷哼一声,仰后靠到椅背上,抱臂胸前,“我要的不多,向来只有那一点,从前是,如今还是。”

他想要什么,即便是个旁人想来都能瞧的一清二楚,顾敬之又岂会不知,不过权势二字罢了。不过他到底都记得,执掌大权之初,沈木青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亦或者那更本也是自己父亲说过的话。他说,老大自负重利,手段狠辣,甬平城数百万的民众,绝不能落入他的手里。

见他沉默不语,顾信之了然而嘲弄地一笑,当是以为他舍不得手中的权势利益,“你今日约我前来,所求为何我自然清楚,不过这诚意倒是不足得很啊。”

顾敬之冷然,“那你想要什么?”

顾信之向前一倾,右胳膊在桌上撑起,眼中瞬间露出贪婪的欲望来,“我要你手里的一切。”

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原本还漾动着的水,此时静如湖面。过了许久,顾敬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顾信之不解地一滞,道:“你笑什么?”

顾敬之脸上的讥讽并未退下,反倒愈深,“如今的扶桑蠢蠢欲动,大动干戈不过是早晚的事,且它手中兵刃又是精良至此,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哪一样不是强我百倍?大哥若不拿出那批军火,一旦开战,甬平将会是个怎样的境地,你心中难道就无半点考量?那时,只怕就是螳螂捕蝉,渔翁得利了。”

听得此言,顾信之反倒是大笑起来,“难不成这装傻的毛病,装着装着,倒也是会成真?四弟你是真糊涂么,那扶桑的特使,我一早便是见过的……”

话中意味再是明显不过,不过他自以为,如此便可以对顾敬之加以要挟,但想来是如意算盘落了空的。

顾敬之依旧十分淡然,并未因他所言而有丝毫的慌乱,面上带着些许轻悦,“既然大哥与我,毫无合作之意,我便只能答应那扶桑特使,以三城境地,保全我一方安定了。”

顾信之闻言色变,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愿与扶桑合作,宁愿舍去边境要地。他又想着,那扶桑人对于自己的主动求和,迟迟没有明确的回应,想来也是在等着顾敬之作何想法的。而现在,如若他们果真达成一致,扶桑又何必舍近求远,将开疆扩土的希望寄予到他顾信之头上。到了彼时,自己只有绝路一条。

他转而便道:“到底是自家人,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四弟又何须讲这样让人寒心的话。你我毕竟是亲兄弟,哪里是那外人比得了的。”

顾敬之的唇边始终挂着抹似有深意的笑,他将靠着的背脊挺得笔直,骨节分明的手指搁在架起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当无声地叩击过第九次时,他猛然收起掌心,倏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顺了顺西服外套的前襟,“我给大哥足够的时间,但也不会只是干等,何去何从凭你选择。”

顾信之看着他向门口走去,强行憋忍的一股怒意终于散发出来,他发狠似得凝着那人影直至消失,紧握的拳头在桌上重锤一记,龇牙咧嘴的模样让人心生惧意,而那一颗包藏的祸心,更是生出一个愈加邪恶的计划来。

这一边与顾信之协议未果,而为了暂且安定扶桑特使,顾信之权宜之下,便只好暂时应承下来,就两国邦交登报发声。

轻寒看到报纸的时候,因为剧烈的愤怒而全身颤栗,连报纸都拿不稳似得,字里行间只看得见寥寥几句,上头写着:……为达两国友好互荣,兹此以宛城、西川、胡阳三城为礼,共享行使之权,许办工厂、驻军队之特权……以永结友邦之好。

报中甚至提及,正式的签字仪式将于十一月十九日,在锦和大饭店举行,欢迎中外媒体采访报道。她从未想过,曾经在心中视为天地一样的人,竟也会做出如此可耻的事来。这般丧权辱国的条约,直看得她心气郁结,胸口似有惊雷翻滚而过,便往屋外头的小走去,只想出去透些气儿。

一辆车身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在白公馆的栅栏门外停下,只露着半个的车身子,却能轻易窥视里面的一切。

白萍舟摘了白色的蕾丝手套,将被风吹得微散的头发,仔细勾在而后,“你就不进去瞧一眼?再过几日,可就真要见不着了。”

顾敬之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却还是不自觉地向里飘着,“算了。”

白萍舟睨了他一眼,一贯的冷言冷语道:“你可真是绝情,下那样的狠手不说,人家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顾敬之道:“不用你操心,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事。”离签字仪式还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却是足够发生许多事情的。

白萍舟轻巧地冷哼一声,正当要去握那车门的把手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动静,只见他忽的一个箭步跨下车去,直直就往里头冲去,看守的门房见他这样快地走来,急急忙忙地就将铁栅栏的大门拉开。

惊异之余,白萍舟又朝着院里看去,却原来是那院中的地上,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正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一切了然。

究竟是怎么倒下的,轻寒也不知道,她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撑着地面,才勉强没有让腹部受到触碰,只是倒地的侧身还是吃疼得紧。她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因为身子更甚羸弱,额头便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急促了些。

在离她两步之遥的距离,顾敬之却生生止住了步子,他看着她费劲地站起来,摇摇欲坠的模样像是又要倒下去一样,垂在身侧的手便紧紧攥了起来。方才看见她倒下去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里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一样,周身的血液与意念皆往头顶冲去,他下意识就朝着她不顾一切地奔来,可到底还是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志。

轻寒站定后才看见眼下一双咖色的皮鞋,顺着而上是得体的西服衣着,然后就是那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四目相接,心跳都好像漏去了一拍,这一眼像是有着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围着他们旋转,一切又仿佛全都凝滞了。久别后的重逢,自己到底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境呢,是期盼着的,还是不愿的,她真的不知晓,她已不知晓,眼前之人淡漠的伪装之下,却是强烈的想念,如此清晰而又明了。

他想:她果真瘦了,是过得太辛苦么?

她想:他好像瘦了些……

顾敬之最后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是毅然决然地转身,冷然到半字未吐。可轻寒却是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只是顾敬之虽是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往前挪过一小步,“报纸上写,果真是如此么,你真的要做那样的决定?”

他的回应没有半点迟疑,“都是真的。”

轻寒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你真是,太令我望了……”

话落,她便转身离开。顾敬之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却是忍不住地回头,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目色缱绻留恋,更有着无法诉说的疼意。

可终究是,无法诉说。

轻寒才跨过门栏,又回过身来,这一眼才骤然明白,原来是期盼的啊……只是这样的期盼,在此刻带来的满是失望。

白萍舟不知何时已然在她的身边,她心知所有但不可说,欲言又止中满是悲伤,为着他们,亦或为着自己。

又是一个多雨之秋。

孤幼院里又送来两个孩子,男孩儿六七岁、女孩儿四五岁的模样,浑身的黄泥巴,污水沿着他们的衣襟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领着他们过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也不撑伞,从头到脚亦是湿透的,一双裤管卷的老高,他的嗓门有些大,“这两个娃娃,不晓得你们能不能给收下?”

莱丽斯修女是孤幼院中最年轻的一位修女,一口国语说得极为流利,她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他们也看着她,一声不吭地任由别人替他们擦拭着,“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子推开递上来的毛巾,“他们的爹妈都让大水给冲走了,就剩下俩娃娃了。”

立在一旁的轻寒闻言问道:“是哪里发的大水?”

男子瞧了瞧她,见她并不同于其他修女的打扮,便上下打量两眼,才道:“昨儿个夜里封河河堤跨了个口子,边上小的人家几乎全给冲没了,就他们俩,还是好不容易拉回来的。”

封河河堤旁的人家,轻寒也是见到过的,可那些哪里算的上是“人家”。住在那里的都是些穷苦至极的人,草木堆砌而起的房子,少许好些的顶多再往屋顶上盖一层油纸。有活儿干的白日里便出去干活,找不到生计的就只能靠水吃水,生火做饭都是在屋外头,日子也就这样糊弄着一天又一天。

两个孩子或许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话地洗好澡换了衣服,吃过一些饭食后,就跟着孤幼院的人往了住宿的地方去。孩子睡的是通铺,挨挨挤挤地列在房舍两侧,一共十三个,加上这两个刚好便是十五个。

轻寒每晚都要为这些孩子来讲睡前故事,但每次都不等她讲完一个完完整整的,孩子们就已经熟睡过去。她看着一张张的小脸,是天真而纯洁的,不禁好奇起来,自己孩子的模样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么想着,她又摸了摸温软的腹部,脸上是安详静谧的笑容。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郁,到底随着安定平和的生活,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身旁的一个孩子忽然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来碰了碰她的,很快的又缩了回去。轻寒低头见是那刚来的男孩子,坐在铺子上的身体又往里挪了一些,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呀?”

孩子的眼睛很大,瞳仁乌黑,衬着微弱的光亮显得亮晶晶的,他指了指轻寒的肚子,小声道:“这里有一个小弟弟,对么?”

轻寒哑然失笑,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呢?”

小男孩抿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是我娘告诉我的,她和你一样,她说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小弟弟……”

轻寒的手一顿,又想起早些时候那个中年男子的话来,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的令人悲伤。她看着孩子童真无知的脸,不禁红了红眼眶,比起她们,自己难道不是算幸运的么?

男孩眨了眨眼,索性翻了个身坐起来,小脸上是一本正经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轻寒“哦”了一声,“你先说是什么事?”

男孩把头垂得低低的,两只小手绞着被襟的一角,嗫嚅着说道:“其实我知道,爹娘让大水冲走了,还有小弟弟,他们都死了,可是……”

他别过头去,轻寒顺着他的侧目,就看见一旁的那个小女孩,呼吸均匀,睡得正香,“可是妹妹不知道,来这里的时候,我骗她说,爹娘是坐着船出去赚钱了,等赚好多钱就会回来接我们的……”

小小的头颅一下又仰了起来,他亮如晨星的眼眸,直直盯着轻寒,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他举起右手细小的小手指,认真道:“你要答应我,帮我保密,可以吗?”

轻寒被他严肃的模样逗地发笑,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里的泪水却再也藏不住,顺着素白的面颊落到衣上。她重重点了点头,亦举起自己右手的小手指,轻轻勾上孩子稚嫩的渴望,“好,一言为定。”

屋檐下雨水不断,落到地上是清脆的坠落,她站在檐下抬头看去,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所见之处只是一片的水雾蒙蒙。

大约远处亮着些灯光,水汽里都是橙黄的颜色,像是冬日里火炉隐隐的火光,又像是清晨只露出一点点的阳光,映得雨夜里灰暗的整座城,都是这般温暖。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雨倒是停了,只是天依旧是灰蒙蒙的,似是在酝酿着更猛烈的****。

童年的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一见着外头不下雨了,便一股脑儿往院子里跑去,兴奋地踩着一个个浅浅的水坑,任是谁说都不肯停下来。

莱丽斯修女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们,对着轻寒无奈地说道:“看来,我得去催一催他们,尽快把这几天的衣服烘干了。”

轻寒亦是没有办法地一笑,“就让他们跑一跑罢,这里有我看着。”

一个孩子在互相追逐间,不知怎么的一下便扑到了地上,轻寒赶忙跑过去,有些吃力地蹲下身子。见孩子的脸上身上,都是黑漆漆的泥渍,便拿出绢子来替他擦拭。那孩子倒是也没哭,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大约是孩子间的默契,不约而同的都大笑起来,就像是得了不得了的礼物一般。

轻寒实在无法跟上这些孩子的思想,却还是随着他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白萍舟进来的时候,恰就遇上了这温馨暖人的一幕,她看着她的模样,是久违的光彩照人,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白小姐?”

白萍舟回过神来,见她支着后腰,动作有些被动迟缓,便几步上前将她搀了起来,“现在可是大意不得的,这雨天地滑的,还是少走走。”

轻寒有些感激地看向她,好像这是第一次,自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名噪天下的红人儿。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不同于往常胭脂俗粉掩盖的味道,是怡人沁心的气息。

白萍舟托着她的臂弯,能感觉到隐隐的重量压来,竟让她自个儿也觉得沉稳,原来被人信赖地依靠,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想着,又道:“我来瞧瞧,你这儿还缺些什么,天是越发的凉了。”

轻寒道:“这里什么都不缺,白小姐总之这样挂心,实在是……”

白萍舟佯装促目,“又说这般的客套话,你与我现在只是朋友的关系,再没有旁的。”

轻寒自然知道,她说的旁的关系,是何种关系,便道:“其实你的心意,我向来知晓。从前,我们应着那样的关系,我难免于你的看法有失偏颇,现在想想,当真是对不住的……不过到了现在,我倒是什么都不想了,很多的事情,只要看开了去,心里反倒自在。白小姐,我很高兴,能与你成为朋友……”

白萍舟注目,她的眸光如炬,不似初次见到时的清淡如菊,更不如后来的复杂与纠葛,而是充满了新生的希望,散发着无尽的朝气。

人生之苦,逃不过拿起与放下,得到有得到的烦扰,失去有失去的痛苦,世间万事,皆由舍得二字。白萍舟心若明镜,她是放不下,忘不了,而自己呢,是得不到亦舍不得。

天果然又下起了大雨来,院里的孩子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快地跑进屋里。大雨打在石头铺就的地面上,不断溅起泥水来,更被呼啸而过的大风卷进屋里来。

两个年纪稍大的点的孩子,一左一右,将两扇沉沉的木门往中间推拢。轻寒一个转身之际,就看见那仅剩些许的门缝里,隐约夹着一抹身影。雨中的面孔,随着缓缓合上的门扉,一点一点的减少,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轻寒略略一怔,而后又微微摇了摇头,自我解嘲地笑着:原来自己,也会有眼花的时候。白萍舟收起手里的伞,躲到围墙外的屋檐下,仰头看了看不断落下的雨滴。伞是临走前轻寒交与她的,应着最近雨水极多,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出门不过一刻钟,天便下起了大雨。

她对着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扬起的头又低了下来,似是对着那漫天的水汽,“既然如此的不安心,何必要我来?”

话一出口,她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人,白色的衬衣有些许的褶皱,稍稍挽起的袖子亦有几分凌乱,额前的几缕发丝沾着朦胧的湿漉,遮掩着的一副峰眉乌黑浓密,更衬得那眼廓深邃。

白萍舟又笑了一笑,像是记起了故意忘却的什么,“瞧我,总是说这些不顶用的话,明知道你是由着那样的原因,才不去见她……”

顾敬之看着眼前极速下落水滴,不禁出神,他靠在后头的墙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倒是少了许多往常的冷厉,却也不做声。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小小的一方屋檐下,不相顾,亦无言,只是各自怀揣着道不明的心事。

像是下了很久的雨,可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顾敬之直起身来,往前走了一些,道:“让车子送你回去罢。”

说罢,他便一头钻进了□□的雨雾中,身后的白萍舟急急追了几步,触到冰凉的雨滴后又退了回来,将手中的伞举了举,对那背影喊道:“伞……”

这一声是焦急却又欲言又止的,听的人根本没有理会,或许是连听都未曾听见。她讪讪的将手缩了回来,看着那一抹白愈行愈远,到底还是无奈的。

铭恩堂与军政办事处相隔甚远,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往常开汽车也是要足足一个钟头的。只是这样长的一段路,顾敬之却走得无比熟稔,这般一样是走过多少回了呢?十次,还是二十次,他实在是记不得了,又似乎是有无数次了罢。

回到竹音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了下来,正是用晚饭的时间。周妈一如往常地候在门口,见到他浑身湿漉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嘴里念叨着便忙着取来毛巾,披到他的肩上。

顾敬之脚步虚浮着往扶梯上走去,浑身倒是沉重极了,他一把扯掉挂在肩头的毛巾,随意就撇到了地上,一进到房门便倒到了卧床上。

今夜没有月光,屋子里也没有开灯,他毫无力气地睁着双眼,其中是一片灰暗,脑袋里是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跳着,是要裂开一样的痛。他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衾里,尽管已经是换了再换的,可仿佛原来的味道依然存在,更在心中久散不去,这一番留恋始终是无法自拔的。

他听着耳边窗外传来的雨声,倒有几分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味道,只是这入梦的铁马冰河,从始至终皆是你。

他在黑暗中缓缓一笑,终于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恍惚间,额头沁着层层凉意,在滚烫的皮肤上是如此的舒爽。顾敬之略略睁开眼,一切都是模糊的,眼珠子有些乏涩地转动一圈,最后停在床前伏着的那个身影上。

乌黑的头发散在洁白的床褥上,她的脸被发丝深深埋着,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一身姜黄底衬的旗袍,印着浅色的团团花纹。

他脆弱的模样上,终于牵扯出一抹弧度来,他记得这件衣裳,上头绣着的是蓝绿色的飞鸟花样,若是没有记错,那中袖的袖口上,应当还坠着两颗珍珠的扣子。

忽然想到,当初她总是嫌这衣服太过亮丽,花样繁复,试过一次后便是搁在柜子里再不曾拿来穿过,今儿个,怎倒想起来穿这件衣服了。

大约,只是自己在做梦罢……

身上的热气散去了一些,他取下额头上的毛巾,虚握在手中,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是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安定,就像是悬崖的边上,忽就多了一道屏障,没有了万丈深渊,而自己恰好就是被紧紧守护着的那一个。

自鸣钟响到七下时,顾敬之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已经是早晨九点钟的光景。

房门发出一身轻微的声响,夜里那姜黄色的一抹身影,此刻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他坐着的身子有些发僵,退热后的手心是冰凉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原来,那不是梦。

理智早就被狂喜吞没,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攥过她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拉扯。眼里的欣悦却在顷刻间,化为破灭的泡影,女子受到惊吓的神色转瞬便被欢喜所替代,她的手覆上他的,嗓音绵软,“四哥,你醒了,我端了些粥菜,你快吃一些。”

盛雅言又想去摊他的额头,却被他一个偏头躲过,攥着她的手同时迅速地抽离。顾敬之退开一步,皱着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人一下落了空,盛雅言心中不免失落,两手局促地交握着,“昨天我来寻你,听周妈说你病了……”

“这件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被打断了话语的盛雅言一时失言,抬眼无措地看着他,顾敬之却只是瞧着她身上的衣裳,眉目似是皱的更紧了些,不悦之色悄然升起。

她唯唯诺诺着,声音越说越轻,“来的时候淋了一些雨,便在房里找了件干净的换上。”

“谁允许你动这里的东西,立刻换下来,”他是忍着怒气的,就在看见她出现在这屋子里的一刻,他便已然生怒,他又扬声喊道:“周妈!”

周妈一早就候在了外头,听见他这一声喝,有些惴惴地应道:“是。”

顾敬之对周妈吩咐着,却是目色森冷地看着盛雅言,“带盛小姐出去,不要再有下一次。”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盛雅言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她印象中的“四个”,虽不是亲密无间,可向来也都是笑着的,如今这个模样,已然是大有雷霆之怒的架势,“四哥……”

周妈拉了拉她,“盛小姐,这边请罢。”

盛雅言只觉得满腔的委屈,眼眶忍不住地发起红来,不一会儿便是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周妈心有不忍,话里尽是语重心长,“我昨儿个就与小姐说了,上头的房间进不得,您偏偏不听,还动了夫人的东西……”

呜咽声一下就止住了,盛雅言抬起朦胧的双目,讶异地瞧着周妈,这才明白过来他对自己所有的嫌恶与怒气,皆是来自那一个人——可是明明,她都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她死死盯着手里换下的衣服,目光满是怨恨,手指攥的越来越紧,紧到微微发颤。她用力的将衣裳往地上掷去,身体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抖动不止。

周妈忙拾起衣裳,小心地护进怀里,又见她几分狰狞的模样,便是一声不吭地退下了,心中倒是对着她的这番发作,唏嘘不已的。

严旋庭进到大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盛雅言这样一副的样子,“盛……陆夫人,公子差我送您回府。”

盛雅言倏地抬起头来看他,只因他似是故意的一声称呼,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恶狠狠地剜了他一样,便恨恨地往外走去。

但在她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陆夫人”的这个身份,永远都将无法得到她的认同——或者,是他们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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