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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却道当时惘然

亲近顾信之的一派人自然是不看好顾敬之的,想着他一向玩乐惯了,肚子里必定是空空如也,拿不出什么真本事来的,便只等着看他出尽洋相,好一把拉他下马。

却哪知,他自暂代统帅一职以来,做得是面面俱到,一板一眼煞是有模有样。相较顾汝生反更甚果决干练,又值年少气盛,处事亦是大气而不拘泥,拥护派纷纷称其有大将之风范。政商军各界人士,本就抱着墙头草随风倒的念头,见如此情势更是一应示好,以明示忠心。

连日来,北方各地大大小小各界要员接二连三的上门来,这阵势实在是要将顾宅的大门都踏破了。大太太大约碍着自个儿的脸面,却是要与他们彻底决裂了一样,每每府上来客,她亦是一概不理会。轻寒本就是顾家的四少奶奶,现如今又多担了个少帅夫人的名头,自然也是要出面应酬的。不过她素来不喜喧闹,更是不擅于交际,几场周旋下来已是身心俱疲。

这日来的倒不是旁的人,而是那与顾家一向交好的商贾大家盛有良,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女儿盛雅言。

轻寒是见过她的,一次是在茶楼里,彼时的她是万不曾料到今日这番局面的;另一次是在成衣店里,她陪莫晓棠一块儿去裁衣裳,却在店里遇见了她被人前簇后拥着。不过像这般实实在在的接触倒是头一回,她已经剪去了初见时的一头长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齐肩小卷,倒是更显俏皮可人。不过,轻寒见这盛家小姐眉目精致,柔柔弱弱的模样,倒也是想不出她会是个做出砸人场子这种事情的主儿。

顾敬之还未回府,便由她暂且接待着,邀了这父女俩人落座后,即吩咐仆人上茶。厅里十分不自在的气氛,夹杂在上好的安溪铁观音飘散出来的缕缕清香里,渐渐升了起来。

盛有良见状道:“听闻四少夫人出生书香之家,想必不太适应这样的应酬罢。”

轻寒见他瞧了出来,也不隐瞒,轻笑一声:“倒是全让您给瞧出来了。”

盛有良倒也不曾料到,她会如此坦荡地应承下来,觉得也是有趣,于是十分爽朗地笑了起来。顾敬之特特地赶回来,刚进得大厅,正巧听见这笑声,便高声道:“是何好事,让叔伯如此开心。”

盛有良忙起身,哈哈地笑着:“少夫人率性坦荡,真是与旁人不同。”

轻寒是听惯了这些客套话的,向来都是入了耳便抛到脑后去。现下她却下意识的往盛雅言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含笑带羞地面朝顾敬之,微微低着头叫了声:“四哥。”

顾敬之“嗯”了一声:“许久不见了。”

盛有良道:“你这孩子,只顾着见过兄长,倒是忘了这边还有位少夫人了。”

盛雅言转过头来,满面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少夫人好。”

她虽向来称顾敬之一声“四哥”,却是如何都不肯开口叫她一声“四嫂”的,轻寒心里也明白,从最初在茶楼里,到后来戏园子被砸一事,自己早就清楚她揣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份心。眼见盛有良摆出词严令色的样子,她忙打圆场,“叫什么都是一样的,拘泥这些作什么。”

顾敬之转而对轻寒道:“我与叔伯要商量些事情,不免乏涩无趣,不如你带着雅言去街上逛一逛,有什么中意的物什只管让他们记我账上。”

轻寒想着,他一向是不干涉自己的行踪的,今日却一本正经地替她作了安排,想是确有要事商议,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顾敬之便立刻叫人去将车开出来,又安排了几个卫戍一路跟着她们。

而这俩人本就是不相熟,又兼中间膈应着那样的事情,虽说是彼此心照不宣,可气氛自然也是尴尬得紧,轻寒便道:“就我们两个人着实是无趣,不如再叫些要好的朋友,一道出来玩,盛小姐觉得可好?”

盛雅言道:“那我这就去约一约。”

见她去了一旁摇电话,轻寒也往家里挂了通电话去,想着可以将林书沁一起约出来。自从上一回从回甬平大牢里出来后,轻寒再是没有见过她,听家里的人说,她隔三差五与朋友约着出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接电话的是卢妈,“哎哟,是姑娘呀。”

“卢妈,表小姐在么?”

“可是不巧了,表小姐前脚才出的门,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轻寒道:“好,我知道了。”她挂断电话,想了想便去约了莫晓棠,她倒是爽快,满口应了下来。

出门之后,她才发现林书伦亦在其中,与旁的卫戍一样,着一身灰蓝色军装,只是穿着长筒的军靴,肩上亦多了两枚红色的肩章。

他们许久不曾碰面,再见到,轻寒觉得他已经完全没了从前的书生气息,周身尽是阳刚硬朗。不过他坐在后面一部车里,所以两人一时间并没有说得上话。

车子开到城西的一家咖啡厅里,莫晓棠与盛雅言的一众朋友早已到场,见她们的车子停了下来,皆是簇拥着围上来,目光里不乏有上下打量着轻寒的,更有人小声窃语,“这便是那四少奶奶呀。”

莫晓棠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烫着小卷的头发一耸一耸的,眼里尽是朝气。轻寒看着她欢快的模样,不禁黯了黯神,想起以前她们一起去郊游,下了学去茶楼吃茶的日子,那样的快乐,她怕是再也得不到了的。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莫晓棠已经走近了来,凑到她跟前,“少夫人这是叹的什么气?”

轻寒佯装嗔怒地瞧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笑道:“才刚见面,你就开始取笑我了。”

莫晓棠道:“我可不敢的。”

这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后,亦是团团簇簇地围着她们,满口讲着好听的话,更是不知道是哪位小姐,竟将整间咖啡厅都包了下来。轻寒虽然是不受用这些的,但面里自然是不好表露出来,便是一直笑着,觉得脸都要僵硬了似的。

稍坐了片刻后,她抽身道:“这大热天的,那些跟出来的人也辛苦,我去打点打点,各位小姐宽座。”她又特意对盛雅言点了点头,以示礼节。

那盛雅言亦是点点头,“辛苦少夫人了。”

她出了正厅往前面来,对着咖啡厅的一个侍应道:“天气这样热,劳烦你,为他们准备些凉爽的茶水。”

那带头的卫队长听得她这样吩咐,自然是十分感激的,忙立正颔首,“属下多谢少夫人。”

卫队长领着一众人下去后,轻寒便与林书伦一齐坐了下来,扯着话讲:“书沁近来忙些什么呢?刚刚挂了电话去,却也不在家。”

林书伦神色微敛,转了转双眸,道:“还不是成日与她那些同学玩闹。”

轻寒道:“哦?想不到书沁也有甬平的同学。”

林书伦呷了一口凉茶,“也是巧,她在外洋的时候,认识了许多的朋友,有好一些便是甬平人,”他顿了顿又道,“都是富人家的公子小姐,成日玩耍作乐,我倒也不希望她与他们过多来往的。”

轻寒点点头,她本就是与他闲谈,所以听过后也并未再往心里去,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后便各自回了原处。

正厅里早已经是一片欢声笑语,轻寒一眼就看到了与众人打成一片的莫晓棠,此刻正紧邻盛雅言而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她本就性子活泼,又出生富庶见过世面,自然是极容易与这些贵门子女相处的。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少夫人回来了”,当即就有几双手向她伸过来,半拉半搡将她推到了中间的位置坐下来,挨在盛雅言的另一边。

突然有一人说道:“我实在好奇,少夫人是如何与四公子相识的,不如今日就与我们说道说道罢。”

此言一出,当即便获得不少的回应,许多人一时间即跟着起哄起来。他们当然是真的好奇,想她这样一个身世平平的人,究竟是凭着什么就拽住了那出了名的少年佳公子的。

倒是轻寒,这下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若是真让旁的人知道她与顾敬之之间的事情,那才是要被笑掉大牙去,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那些人全然以为她是因为害羞,便皆是大笑起来,盛雅言始终啜着杯咖啡,安静地抿着嘴,却是显得力不从心。

莫晓棠再是按捺不住,替她开口说话:“少奶奶素来是薄面子,你们可别再与她玩笑了。”

“哎呀,这还带了帮手来的呀。”另一人说笑着,气氛便又散开了去。莫晓棠心知肚明似的冲她眨眨眼睛,一脸的俏皮,轻寒自然也感激地回以一笑。

聚会散场以后,轻寒派了一辆车子送盛雅言回府,自己则坐了另一辆车回顾宅去。进了大厅却见顾敬之正坐在沙发里,随手翻着一份报纸,见她进来了,倒是十分绅士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手袋,搁到茶几上。

轻寒这才发现他仍旧穿了一身军装,自从接任以来他便是早出晚归,所以她倒也从未看过他穿成这样子的,今日真真儿地见到了,却是觉得的确正派许多,往常纨绔的模样亦是褪去了不少。

顾敬之见她站着不动,便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来。轻寒顺从地坐到沙发上,却是足足离他有一人的距离。顾敬之不以为意地咧咧嘴角,“等一会儿有记者过来采访,你与我一起罢。”

想他刚刚子代父职,里外皆称他一声“少帅”,自然有一群人上赶着来作一番文章,也好以此沾沾风头的。只是今日她并不再想与人接触,也不想多费些口舌,便道:“人家是过来采访你的,我与你一道作什么。”

顾敬之的目光略略在她脸上一顿,却是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也罢,那便随你,不过到时,你还是要与我一起照张相的。”

轻寒点点头,拿过茶几上的手袋说:“那我先回房去了。”

顾敬之仍旧看着报纸,只是随口“嗯”了一声,却在她转身上楼之后,从两片薄薄的纸后露出双雪亮的眸子来,那眼色却是暗沉沉的,直瞧得那从餐厅出来的丫头猛地一哆嗦,逃似的出了大厅去。

轻寒回房后便一下瘫坐到沙发里,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揉着微微酸痛的脚踝。她从来是不喜欢穿这样的鞋子,一向觉得连站都站不稳,更是没法走路的。云姻十分识相地打了些温水来给她泡脚,“小姐,今日可有碰上什么相熟的人?”

她十分舒服地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我遇上莫晓棠了。”

云姻“呀”了一声,“可是从前与你在学堂十分要好的莫小姐?”

轻寒像是没有力气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气若游丝似的,“嗯。”

“我可还是记着她呢,以前就觉得莫小姐人好心善,对着我们这样的下人也从来都是笑的……”

她听着云姻絮絮地说着什么,那声音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虚无缥缈,却宛若梵音入耳,令她的心竟也安定了些许。

她想起许久之前,与莫晓棠一起去看电影,那黑白无声的一帧帧画面,却生生将她俩人给看得落了泪;她还记得,她们一道参加学校的话剧活动,莫晓棠是女主角,她亦得了一个小角色,排练的时候正当她上场,却看见了坐在台下前来报道的陆绍迟,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于是她便忘记了全部的台词……

想到这里,她忽然猛地睁开眼来,那本就乏涩的眼睛,此刻却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云姻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是端了盆出门去。下楼时,她看见那大厅里坐了一个外来的人,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一本牛皮封面的记事本摊在他的腿上,一边与面前的顾敬之交谈着,一边正记着些什么。她又觉得此人其实十分的面熟,可一时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端着疑惑去做事了。

那人合上记事簿,又将笔帽仔细地盖好旋紧,才起身道:“少帅今日赏脸在下,实是鄙报之幸,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顾敬之亦起身,“哪里的话,倒是辛苦先生,我已设好筵席答谢,还望先生屈驾先行。”那人见他这样说,也不敢再作推辞,点头应承。顾敬之当即招了门房,让司机开车出来,先行送他过去。

轻寒倒是好生休息了一番,只是云姻过来向她通传的时候,到底还是循了几分的不乐意。不过即便再是不乐意与烦厌,她对他还是存了些俱怕的,自然是不敢拂了他的意。刚换上件长衫,便听见外间有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云姻敲了几下门,“小姐,姑爷过来了。”

轻寒心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整了整衣裳才出到外间去,云姻已经不见了,厅里只剩顾敬之一人。他此刻换了一身便服,坐在沙发里翘着腿,见她换了衣裳,又像是才沐浴完,头发亦是只吹了半干□□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道:“今儿个倒是没忘记取毛巾。”

听得他说这样的话,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傻愣了许久,整个人却突然腾地一下发起热来。她就想起了上一次他来这房里的情形,忽的一下便什么都明白了,脸上更是火烧火燎得发起烫来,转身便对着镜子梳头,好掩饰自己的紧张。

那镜子却是极其明亮,清楚地映着她的面庞,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他站在她身后,恰巧可以看见她的脸,她亦是看到了镜中的他,正好好端了张看戏的面目,一脸的戏谑。

轻寒捂了捂脸,强定下慌乱的神色,强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转身拿了手袋道:“我好了,走吧。”

顾敬之却是没动,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另一边的沙发手把上搭了条香云纱的披肩,那是她夜晚看书觉得凉时,随手取来披的。现下,他便拿了那披肩,散开来围到她的肩头,道:“这秋天的夜晚凉得快,披着点才好。”

轻寒的脑中有一霎间的空白,转而又冷静下来,拉了拉身上的披肩,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房间里的帘子一直是拉起来的,直到出了门才发现,天已经暗沉了下来,空气里似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拂到脸上是凉凉的。

轻寒从车里下来,顾敬之的为人礼数还是十分周全的,亲自替她开了车门,又伸手扶着她,直到她站定了却也不曾放开。她极不习惯与他这样亲密的接触,便不漏声色地想将手悄悄抽出来,他一下却反应了过来,反倒握得更紧了些,一直攥着她往楼梯上走。

二楼的包房门口,林书伦正立于一侧,见他们来了即正身颔首行礼,轻寒借此机会一把脱开他的手掌,佯装上前与林书伦说话。顾敬之的手一下落了空,像是不习惯了似的握了握拳头,表情未有什么变化,凉凉的眸子却敛了敛眼色。

林书伦依旧半低着头,“四公子,人已经到了。”

说罢他便侧过身去开门,顾敬之点点头,迈开步子走进去,轻寒跟在他的身后,顺势朝林书伦望了一眼。他也正看向她,眼里却是说不清的意味,担忧或是无奈,她也看不明白,但在进门后的一刹那,恍然大悟。

当她看见站在眼前的陆绍迟时,那一刻,还是微微地晃了晃神。虽然早已经是心静如水了的,但真的再见到他的一瞬,到底还是泛起了层层涟漪,心就像一颗投进了波心的石子儿,缓缓沉没。

轻寒顿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便下意识地揪了揪身上的披肩,却如何都攥不紧那滑爽的料子。她的心里越发没底起来,但又丝毫不能表露出丁点,手心里都渗出了□□的汗水。

陆绍迟却是早有了心里准备,亦是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四公子,少夫人。”

顾敬之笑了笑道:“陆先生请坐,”他又回头看了看她,“这就是替我作采访的陆先生。”

轻寒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消失了,只胡乱应了一声:“陆先生,你好。”

一场晚餐吃得毫无声息,只有顾敬之与陆绍迟偶尔说着些客套的话,轻寒不停地绞着手中白玉一样的象牙箸,却是什么都咽不下。顾敬之偶尔还会往她的碗里夹些菜,作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这一切看在陆绍迟的眼里尽不是滋味儿,只好猛灌着眼前的酒。他是不会喝酒的,她很清楚。

记得以前三人一起小聚时,就连喝一点那扶桑国的清酒,他都是要脸红的,现在这一杯下肚,怕是要有十分的难受了。

正这么想着,一双筷子却是又伸到了她眼前,放下一挑细嫩的鱼肉。那鱼肉是被剔了骨的,一层稠亮的汤汁裹着那□□细腻的肉,再被这电灯光一照,便发出散碎莹亮的光来,更是有扑鼻的香味儿。

耳边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八宝斋的清蒸鲈鱼可是极出名的,上回见你爱吃便点了一道。”

八宝斋与这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这鲈鱼却是鲜嫩可口,想是快马加鞭地送过来的。她在吃食这方面素来是不怎么讲究,总是厨房做了什么端来,她便吃什么。那日觉得这道菜挺对自己的口味,便是多吃了几口,没想到他居然也给记着了。

想那千年以前,唐玄宗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命人千里送荔枝,倒是落了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好典故。如今联想到自个儿身上,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可笑,轻寒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便也冒出抹轻冷的嗤笑来。

这时,门外响了几下敲门声,顾敬之道:“进来。”

林书伦推门进来,脸上亦毫无表情,他从未想过三人的再次碰面,竟会是这样的局面。只见他低头在顾敬之的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顾敬之便起身道:“对不住陆先生,暂且失陪,”他又转过头对轻寒说:“你代我招待好陆先生。”

门“哐”得一声关上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空气像是滞住一样,安静得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冷凝的气流却一点都不曾消散开去,陆绍迟终是开口道:“你过得还好么?”

轻寒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竟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起来。她真的是难受极了,喉咙里翻滚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翻腾。她抬起头来看他,隔着那明晃晃的眼镜片,直直的就撞进了依旧温如湖水的眼眸里。

这是她第一眼如此清晰地看着他,只觉得此前一别,他越发得清瘦了,一副金丝边框的眼睛依旧没有摘下来,遮掩着他眼下青青浅浅的痕迹。他见她终于肯抬起头来,嘴边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来,却是显得无尽的悲凉与哀伤。

眼里便在这时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她慌乱地用手去抹,却是敌不过那泪落的速度,最后只能拿手掩着布满泪痕的面庞,不让他看见。许久,她才道:“我现在很好,希望以后,你也能够过得好。”

陆绍迟一瞬不转地望着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你希望我过得好,那我便会过得好。”

轻寒的心中似是被猛地一击,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他的话就像是千钧的大山,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秋日的天果然变得快,原来还是朗月当空,疏星薄雾,一下就下起了大雨来,大风呼啦呼啦地吹刮着。轻寒坐在车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车窗前的雨刷,一轮又一轮地重复,不知不觉竟有了些麻木。

顾敬之仍是有条不紊地开车,由着下大雨的缘故,车速减了不少,倒是让他腾出了心思来打量她。只见她眼神空洞,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记起方才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她端了满满一盏的酒,那声音里隐约透着些急促,“招待不周,还请先生见谅。”然后,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顿时剧烈的咳嗽令她满面通红,眼里也泛出泪花来。那眼泪是一样的晶莹,可却是不知道,是否是一样的苦涩。

雨滴落到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十分痛快,就像是年夜里的爆竹声,又像是秋日的惊雷,更像是沉闷的鼓声,一下下敲在各自的心里。

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轻寒径直打开车门,游移似的一下便跨了出去,站定了才发现,外头是一片滂沱,立时就举起手来挡在头顶。可那雨正下得大,哪里是她的一双纤手便能挡得了的,水珠穿过了她的胳膊,落到脸上,又钻进了她的脖颈。这样只是一瞬,扑面的雨水就停了下来,她缓缓仰起脸,却见头顶正撑着把乌黑的雨伞,而撑伞的人,是顾敬之。

他垂着双漆黑的眸子,正低头看她,黑曜石一样明亮的瞳仁闪过一丝痛楚,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令她瞬间便醒了过来——她居然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痛苦,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轻寒回过神来,在心里这样想着。

顾敬之的声音在这雨夜里更显的冷冷的,“进去吧。”

雨伞并不大,两个人在一起略显拥挤,可他却并没有揽着她,亦不曾牵过她的手好让空间充裕些。只是将伞都移到了她的头上,自己的半个身子露在外头,就这么与她并肩走着,足是隔了一拳的距离。

轻寒的心头突然划过一丝惘然,亦或是感激,她也不知晓,她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竟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她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只是抬起手的一刻,却未曾有半分的犹疑。

顾敬之显然是愣住了,停下了走着的脚步,只是突然又冒出些古怪脾气来,想要推开她的手去。岂料她是抓的那样紧,顺势便将他往她的那一边拉了拉,“过来些,你的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她的声音轻软却不娇作,在如雷的雨声中越发显得柔暖。顾敬之没再挣脱,反倒顺从地往她那边靠了靠,任由她半挽着自己的手臂,心底到底冒出些愉悦来,在这大雨如注的凉夜,显得更加的明媚。

大门仍是开着的,轻寒一眼就望见了大厅里的吴玥瑶,便眼疾手快地抽出手,先行进了门去。她摘了身上的披肩,那上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少,本来被兜着的几颗水珠子,一股脑儿全落到了地上,“大嫂。”

吴玥瑶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敬之,表情略略显得苍白无力,“我正等着你们呢。”

轻寒一边示意她坐下来,一边道:“大嫂有什么事情,差人过来叫我们便好,何苦坐在这里等着。”

吴玥瑶只是摇了摇头,望向顾敬之,眼里的落寞一览无余。念着她一向以来为人大度和善,当初轻寒遭遇惩罚被处以家法时,她又替她说过话,所以在顾敬之的心里,还是对这个大嫂有几分敬重的,“大嫂有何事,尽管吩咐了便是。”

吴玥瑶道:“谈不上吩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听说母亲患病,心中实在担忧,就想着能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好亲自照顾着些。”

顾敬之十指相交,心里是疑惑而又谨慎,说道:“这是大嫂的家务事,应当与太太商量的,抑或是问问大哥的意思,怎轮得到我来插嘴。”

吴玥瑶轻轻叹了一口气,“母亲近来总是精神不济,平日里总也不许见人,至于你大哥,我是更见不着他的,况且,”她瞧了一眼顾敬之,“现在四弟才是当家人,于情于理都应当来向你告知的。”

这一番话倒是十分在理,自从顾汝生暴毙,顾敬之接任上位以来,大太太的精神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而顾信之对他更是耿耿于怀,避之而不及的样子。

轻寒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他不同意,便开口道:“既是大嫂的母亲病了,那大嫂回娘家去也是在理的,即便旁的人知道了,想来也是不会说什么杂碎话的,你便同意了罢。”

顾敬之道:“内府的事情,我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大嫂执意于礼数,那以后皆与轻寒商量便好,毕竟她同为女流,较我总能处理的得当些。”

吴玥瑶微微一怔,到底也是聪明人,只是觉得顾敬之这一步,倒是顺了自己的台阶下得极为漂亮,“如此,便多谢你们体谅了。”

等到吴玥瑶走后,轻寒才急急地向他说道:“你怎好说那样的话,即使太太现在身体欠安,但也是有长嫂如母的说法的,理当以大嫂为重才对。”

顾敬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忽然起身牵了她的手往楼上走去。这一次,她没有再逃开去,任由他的掌心握着她的,他的手因常年把玩枪支而略显粗粝,虽有稍稍的不习惯,却令她觉得安稳。

许是怕那隔墙有耳,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你当真以为,大嫂是因为母亲病重才想回去的?”轻寒心下顿觉疑窦不过却也没开口,只是安静地听他讲话,“我成天派人盯着那帮人,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些事情的。”

她有些迟疑地说:“你是说,是大哥让她这么做的。”

他们跨上那方小小的平台,从左侧的楼梯上去,“那倒也不见得,许是她自己看透了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可不少。”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轻寒有些许的颤动,心里突然凉了凉。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她的房门口,他撒开她的手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她木讷地点了点头,殊不知此刻自己的脸色竟是有些许的惨白。她进屋后转身关上门,看着门外的人一点一点缩减着,最后完全消失在那狭细的门缝里,握着门把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她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后来觉得身上有了涔涔的冷意,才去梳洗干净躺到了床上。

那轻薄的缎面被衾,盖在身上又凉又暖,轻寒的整个身子不禁蜷缩了起来,在被下变成小小的一团。那一抹奇异的感觉却仿佛一直笼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依旧是想不明白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吴玥瑶方才落寞的神情,还有他说的那一句,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顾信之是断断不会就此罢手的,可若是真有兄弟睨墙的那一日,难道他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而弃大嫂于不顾么?想来都是会如此罢,自古以来,那要江山的,皆是雄才伟略之人,而要美人的,可就是成了昏庸无道了。

轻寒拥紧了身上的衣被,她累极了,却是丝毫没有睡意,窗外依旧下着雨,那雨水打在墙角的一株芭蕉叶上,发出清晰的噼啪声,一下下冲击着她的思绪。她缓缓地合上眼睛,一颗剔透的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落在那藕色的苏绣枕套上,转瞬便融了进去,只是那一道长长的水痕,却是越来越深。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隔天的上午,轻寒起身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已经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不禁轻轻“呀”了一声,赶忙起身梳洗。

她下楼到餐厅的时候,只有顾珮芝一人坐在那里,拿了今晨的早报正细细读着。没有以往大太太的不依不饶,这顾府上下好似都轻松了不少,她走过去,“三姐,早。”

顾珮芝见是她,轻轻巧巧地一笑,开玩笑道:“原来,你也是爱睡懒觉的呀。”

轻寒被她调侃的不好意思起来,亦是低头一笑,“怎么没瞧见琬芝?”

顾珮芝将报纸叠起来,放到一侧,“我将她送到教会女校去了。”

轻寒点点头,“倒也正是读书的年纪。”

顾珮芝叹了一口气:“不过那教会女校是全封闭的,规矩也是严格的紧,怕是不能再常常见到她了。”

轻寒见她神色低落的模样,顿觉自己引起了她的伤心,便想着有何法子让她开心些,左思右想道:“三姐,前些日子裁缝那儿又送来些新衣裳,我瞧着倒是有些很适合你的。”

果然,顾珮芝的眼前顿时一亮,“真的么?”她早先在外留洋,一贯以来是穿的洋装,如今回了国,倒是十分想念本国文化的,不过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适应。现在听到她这样说,便觉得可算是找到个人为自己作作参谋了,心里自然是欢快极了。

轻寒暗自舒了口气,待俩人用过早午餐,便将她往自己房间引了去,又为她挑了件绛色金丝秀花蝶的旗袍。这衣裳本是难穿,只是她肤色白皙,身姿又是极其曼妙,交融着与生俱来的一种贵气,更将她衬得高雅大方。那耳上的一对流苏坠子,顺着脖颈修长的线条,来回摆动“窸窣”得擦着衣领,更是凭添了几分柔美。

顾珮芝显然满意极了,又循着探寻的目光,问道:“如何?”

轻寒自是眼前一亮,平常只道是个极其时髦的洋小姐,却没想到她穿起这旗袍来,亦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好极了的,三姐可真是个顶真的大美人。”

顾珮芝被她这么说着一笑,走到沙发边与她一道坐下,“那还不是你眼光好,”说着又四周瞧了瞧这房间,突然看见那乳白色的矮柜上,十分小心地搁着那瓶她送的洋酒,于是就笑道:“你还真将它当菩萨一样供着呐。”

轻寒顺着她的纤纤玉指看过去,才道她指的是那红酒,“三姐送的好东西,可惜了我不会喝,当然是只能好好供着了。”

顾珮芝见自己送她的东西被这么用心打理着,心下自然非常满意,顿时对她的好感又多添了几分,道:“那不如,今儿个我们来喝一喝。”

轻寒虽说不会喝酒,却也不是不能喝,看珮芝又是真来了兴致,便笑着说道:“过会儿醉了,我可是要说胡话的,三姐到时可不许笑话。”

“谁先醉还不一定呢,”珮芝顿了一顿,“老四那儿有一套顶好的勃艮第红酒杯,配这酒正合适,我这就去向他讨来。”

轻寒怎好意思劳烦她跑这一趟,就抢着起身说:“还是我去取吧。”

顾敬之的房门是大开着的,轻寒在外头敲了敲一边的门扉,只见一个仆人迎了出来,腰间系着蓝布围裙,端着小步走到她面前,“四少奶奶。”

轻寒知道,这个时辰他是断然不会在家的,便问那仆人:“我来取一套酒杯,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搁在哪儿么?”

那仆人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一个柜子前,道:“少奶奶,酒杯都在这儿了。”

轻寒按着珮芝对她的描述,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那一对酒杯,大肚球形的高脚杯,杯柱上一应缠着藤蔓般的嵌金花纹,那盒子亦是沉甸甸的。

她关上柜子的门,下意识从那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里间的卧室。那房间很是宽敞,却是极不合理的在西面也开了一扇窗,且那窗棱与其他的也是不尽相同,倒像是后来仓促开的。这么想着,她便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那仆人怕是她还有什么吩咐,也是紧紧跟在后头。

轻寒侧了侧头,问道:“那窗为何开得这么奇怪?”

那仆人答道:“这是后来才新开的窗,那会儿子大帅正病重,大约是为着一些风水的缘故罢。”

她心中一顿,顾汝生病重的时候,不正是自己被赶去老宅的日子么?一想到这些,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脑海中直冒着“这一定不可能”的念头,脚下却再是按捺不住。像是急于要证明些什么似的,她将手中的盒子往桌上“噔”的一放,连盒盖都没来得及合上,便往里屋走去。

刚刚在窗前站定,她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紧闭的双开百叶窗,眼神顿时一滞…

她木然地从窗边退回来,拿起桌上的酒杯,那金色的花样,散发着灿灿的颜色,映着灯光折射到她的面庞上,像极了一把细碎的散金子,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那仆人见她灵魂出了窍似的背影,小声嘀咕着:“这是见了鬼不成。”

她转身便去关那被开了的窗,一座旧式的小庭院即刻映入眼帘,那院子里种着颗不知名的大树,枯黄的落叶好似一只只秋蝶,在空中翻飞着旋舞,落满一地。树下是一副石桌石凳,只是积了层略厚的灰尘,也是不能坐的了。

想是许久都不曾有人住了罢,那仆人这么想着,随手合上了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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