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第三天,朝廷在中书省要征召一批幼女进宫为婢的消息不胫而走,有未婚女儿的各家各户纷纷为女儿张罗亲事。窦家亦是如此。窦红棉被许给了卢阳,而卢琳许给了窦红石。
因为都是一家人,媒人彩礼换帖等各道程序便都简化了,只是第四天的时候,窦家办了还算体面的婚宴。
红棉听说自己被许给了卢阳,竟然嚎啕大哭了一场。因此,卢样始终认为,红棉对嫁自己这件事是很不情愿的。如今自己提起退婚,倒是遂了红棉心意的一件事情。
可是,陆昭永远有没考虑到一点,有些事情,愿不愿意是一回事,有没有尊严是另外一回事,甚至是更加重要的事情。红棉当年嚎啕大哭的理由,其实多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大人们为什么都不问问她的意思呢,她竟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那种感觉就像是卢琳来了之后一些小伙伴们不再喜欢她了,她在乎别人对她的态度,更希望别人能够在乎她的态度。
让红棉嚎啕大哭的其实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她亲爱的崇拜的红石大哥,竟然要娶卢琳那个小丫头,未来她还要叫那丫头一声嫂嫂,不要啊,真是太讨厌了——
其实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亲上加亲,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就在婚宴当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有一个人出现了。
正是西山上土匪窝里那个叫风子的孩子,也就是卿风,如今的大风。
大风这孩子命大,土匪窝的人除了他都死光了。
经历了韩家宅院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和卢家兄妹一样被迫流落在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也没有力气,只得在邯城和附近乞讨。但他没有卢样兄妹的运气和福气,没有遇到像窦家人一样的善心人。
陆昭被窦家人救下的时候,大风因为偷别人家的粮食而被狗追,一整夜都躲在城北的桥洞差点没被冻死。后来,他被西山上的土匪掳上了山,好歹饿不死能勉强活下去。虽然心里埋藏着师兄弟的仇恨,但无奈身在土匪窝里不得自由。
没想到,竟然让他重新见到了那个少年。“刘文昭”,他唯一记住的仇人的名字。在西山上,他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已经改了名字,叫卢阳。如果红骁没有火烧粮仓,第二天,这个叫“卢阳”的少年很可能便被他以决斗报仇的名义杀掉了。
土匪被官兵剿灭之后,大风成了漏网之鱼,重新过起了流浪的生活。
那天,他走在邯城的街道上,饿得心慌,什么都没有讨到。忽然,看到前面有一户人家在办喜事,乱哄哄很热闹。他听来往的人说,这家在办婚宴。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借此机会填饱肚子,忙走上前去。
办喜事的人家,一般都来者不拒。大风整了整衣衫,抿了抿头发,洗了一把脸,混进了宾客里头,成功进到了院子里。院子里面摆了五六桌宴席,大风嘴里直淌口水。
因为爱凑热闹,他挑了个靠前的位置,打算过一会儿好看清楚新娘子的模样。
吃得正酣的时候,一个老人从堂屋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这家的主人。他对大家招手,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两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孩子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大风记得,当时卢阳穿着一身鲜红喜气的礼服,站在那老人的右手边,老人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向宾客介绍说这是自己未来的孙女婿。而众宾客业纷纷夸奖少年聪明俊朗,前途无量。
当头一棒。打击,仇恨,嫉妒,悲伤,一起涌了上来。大风攥紧了拳头。
报仇,他要报仇。他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那少年,看那少年随老人走到各桌向宾客躬身行礼。终于,卢阳也看到了他,两个人相互对视。一个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挑衅,一个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躲闪。在众人起哄声中,大风叫出了卢阳真实的名字,“刘文昭——”
没有人在意这个名字,除了卢阳。
大风本以为,上天会给他同卢阳决一死战的机会,没想到,当天晚上,卢阳便从邯城消失了,跑了,仿佛窦家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之后几年,大风一直在江湖中漂着,被但离邯城都不远,偶尔会回来打听窦家人的情况,希望能打听到关于卢阳的消息。
一年前,他在黑市上看到一件血玉俑,线索一直找到了邯城李宝珍的身上。为了一探究竟,他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被红骁救了性命,并被红骁推荐当上了捕快。
最开始,只是为了找线索,没想到这捕快当得挺满意,有了新的身份,就像迎来了新生,他终于有了兄弟朋友,甚至,未来还有家人相伴。
回想这些前因后果,大风和陆昭都觉得很是感概。大风伤了红骁,红骁却在几年之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大风当成了最好的兄弟。陆昭明白大风为何要求红棉不要揭穿他,一来是他不想让红骁知道他骗了他,二来是不想他们之间还有那么一段仇怨。
陆昭能感觉到,大风是真的在意那兄妹俩。或许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也贪恋那份人和人之间的温暖。
而大风曾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梦中是婚宴的场景,站在一个老人跟前的人,是他大风,老人笑盈盈地看着他,宾客纷纷夸奖道喜,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子,是红棉,她穿着红艳的衣服,温柔地看着他,笑得灿烂......大风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都会打心里嫉妒卢阳。
如今终于要梦想成真啦,他却觉得心情很复杂,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
“卢阳,你听着,不要再回邯城了,别再让我再看到你。今后你和窦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我才是红骁的兄弟,红棉的丈夫。你听清楚了吗?”大风喝得有点多了,醉了,指着面前的陆昭,大声地喊道,“你看你,连酒都不陪我喝,扫兴。”
卢阳身边的酒,一滴未动,他本就是不能喝酒,只是懒得说而已。大风的话让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心生一阵恼怒。他说道:“别以为有些事情能瞒别人一辈子。欺骗就是欺骗,不应该有任何借口。一个谎言势必会需要另外的谎言去弥补,你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没有意见,可是为什么不去坦白呢?若不能坦诚相待中,会误人误己。”
“我这叫善意的谎言。”大风道。
陆昭摇了摇头,“那也是谎言。”
大风不屑地嘲讽他:“你也是半斤八两,要不是红棉那晚撞见了你,怕你也没有那胆量去向红骁请罪,现在倒是说起了我,真是好笑。”
陆昭听到这话,也说不出什么了。个人有个人的因果,干预不得。
大风有点生气,夹杂着醉意,恶狠狠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坛子砸了个粉碎,“我说谎了怎么了?你管得着吗?有种,我们打一架,来啊。你干吗?”说着便一拳冲陆昭的眉心袭来,很是刚猛。
陆昭侧身闪到了一旁,双手用力撑起身体,从城垛上跃了下来,他撩起长衫的百搭后搭,塞进了腰间,双手握拳,狠狠攥了攥,指骨间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打就打,有日子没舒舒筋骨了,来——”说罢拳脚生风,冲大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