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闷雷下来，雨珠更密，天色也愈发阴沉，就像受了委屈没人哄的孩子。
堂屋里，方木小桌上照例摆了一个酒坛，两个酒碗，一碟花生米，不一样的是这回终于有了肉菜，野山菇炖野山鸡。野山菇是刘老头上山采药的时候顺手采的，野山鸡是昨天李青石在田里干活时凑巧捉的。
一场大雨瓢泼下来，暑意已经去尽，偶有小风从门口吹进来，都觉得有些凉了。刘老头仍旧光着膀子，露出皮包骨头的光景。
李青石扯下一个鸡腿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我说老刘，都这把岁数了就别较劲了，觉得冷就去穿件褂子。”
刘老头忙着去扯另一个鸡腿，顾不上搭理他。
李青石三两口吃掉鸡腿，喝了口酒，然后望着院子里雨珠砸出的水泡叹了口气：“这场雨下的真是时候，狗子跟黑丫可不好过了。”
刘老头囫囵吞下一块鸡肉，瞥他一眼道：“你操得哪门子心？”
李青石收回目光，又拧下一个鸡翅，问道：“罗浮山在哪，你知道么？”
刘老头说道：“废话！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哪没去过？云州地界，离这不远也不近，走上半月二十天的也就到了。”
李青石道：“那倒是真不远。”
大仁王朝幅员辽阔，四面临海，东西横跨数十万里，南北纵横更达到数百万里，下辖三十六州，四百七十二郡，境内人口无数。
在世人眼中，大仁王朝就是整个天下。
大仁王朝立国已有四百多年，在此之前，神州大地被割裂为十二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多地百姓甚至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仁太祖李怀谷起于草莽，当年登高一呼，从者云集，由北向南一路横扫，势如破竹，征战三十余年，终于灭十二国，建立大仁王朝，结束了数百年的乱战局面。
从那以后，这片土地上就只有一个国家，就是大仁国。
大仁王朝四面临海，海域广阔不知尽头，在世人眼中，天底下大概只有自己脚下这一片大陆。
所以在他们眼里，天底下只有一个国家，大仁王朝就是整个天下。
二十天的路程放在整座天下里，确实不算远。
李青石曾经打听过老君山的位置，那才叫远，在王朝中部偏北的辽州，离这里大约一万三千里，走去的话少说也要半年。
刘老头喝了一大口酒，满脸陶醉说道：“想学武功去什么罗浮山？多没出息！跟老子学能强上一万倍，舍近求远，蠢不可及！”
李青石说道：“你是不是真上岁数喝不动了？这才喝了两口就开始吹牛了？你这么厉害早干什么去了，狗子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老头翻了个白眼道：“你小子少装糊涂，李狗子对我爱答不理，我能热脸去贴冷屁股？还有他那个娘，每回碰上都得骂我一顿，我都不知道怎么招惹她了。”说到后来一脸委屈，像个幽怨小媳妇，把李青石恶心的够呛。
李青石没好气道：“别他娘的膈应人了行不行？要不是你眼珠子恨不得贴到人家屁股上去，人家能骂你？我估摸着狗子也就是看我面子，要不早跟你翻脸了。”
老头梗起脖子道：“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看哪？再说看两眼又少不了几两肉，至于骂人么？”
李青石端起酒碗道：“骂你都是轻的！”
李青石觉得老刘这人不错，就是有点为老不尊，跟村子里那些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们一个德行，看见妇人就盯着人家屁股猛瞧，只不过那些老头都偷偷瞧，老刘倒好，一点都不遮掩。
李青石想，就算狗子肯跟老刘学武，就那小身板，也扛不住老头几顿打。
李青石六岁那会瞎了眼，以为老头真是厌倦江湖的老神仙，就求着他教自己武功。老头开始坚决不肯，后来才松了口，再后来就让李青石站了六年桩，挨了六年打。就算这样，李青石也从没骂过老头骗子，不是不想骂，实在是理亏，毕竟是自己求着人家教的，活该！
老刘下手那是真狠呐，有好几次李青石都觉得自己要被他打死了，神奇的是老刘每次都能把他治好，所以李青石觉得老刘下手其实是有分寸的，所以对他越来越信任。
天底下没谁天天挨揍还觉得自己是在练武，李青石不傻，当然也不觉得这是在练武，不过他让王元甲他们逼得没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好在后来挨完揍之后还能起来还手，还能浑身力气一个人撵得他们一群人满村子乱跑，李青石很满意，不管过程怎么样，起码结果是好的。
李青石一口喝掉半碗酒，心想：说不定过上十年狗子跟黑丫真能练成大高手，到时候跟着他们去闯荡江湖，那得多带劲？！然后有些担忧，问老刘：“老刘，你说陈有鹿真肯让狗子跟黑丫学武么？万一他一直记仇咋办？”
老头咂巴着嘴道：“虽说读书人大多心眼小爱记仇，可那陈有鹿毕竟是个孩子，我估摸着没那么长的气性，不过也说不准，毕竟这天下之大，啥鸟都有。”
李青石翻个白眼道：“说了等于没说。”
一老一小坐在堂屋里喝着酒吃着肉，外面大雨不止。雨水打在屋顶上，打在树叶上，打在地上，噼里啪啦，画面却没来由显得安宁。
李青石喝完三碗，按老刘的规矩已经不能再喝，他偷偷看老刘一眼，小心翼翼提起酒坛，刘老头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把自己的碗推过去。李青石见老头难得犯糊涂，赶紧倒好第四碗酒，找个话题道：“老刘，你说那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到底有多厉害？”
老头咂了口酒道：“那小子呀，资质还行，估摸着已经是乾坤境了，至于是六万里还是九万里，说不准，不过既然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多半是九万里。”俨然一副师父品评徒弟的模样。
李青石撇了撇嘴，心想老刘不会丧心病狂到把他自己都给骗了吧？看这模样还真把刘风流当自己徒弟了？不过懒得再拿这事挤兑他，说道：“你之前扯的那几个境界都是啥来着？再给说道说道。”
老头先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坐正身子道：“老子难得有点兴致，今天就跟你掰扯掰扯。”伸出手来比划道：“这武学境界分为四重，第一重是鸿蒙境，你以前听过的那些江湖上的大侠多数都在这个境界。”
“第二重是乾坤境，这一境就有点难了，我琢磨着天底下没多少人能修到这一境，包括三山五岳十二洞天。第三重是小世界境，第四重是神仙境，后边这两重境界江湖上恐怕都没人知道，大多以为练到乾坤境里的巅峰‘九万里’就能天下无敌了，都是井底之蛙。”老头说到最后一脸不屑。
李青石记得这四重境界老刘提过，当时并未留意，这时认真听了忍不住一脸狐疑：“真是这样？我咋从来没听说书先生说过？”
老头拍桌子怒道：“操你姥姥！你他娘的又不信我？”吐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李青石小心护住桌上的酒碗：“我信，我信！那……这四重境界都有啥讲究？”
老头仍有些恼怒：“什么有啥讲究？”
李青石怕他又喷吐沫星子，满脸认真问道：“就是这四重境界怎么区分？
老头仔细看了看他，虽然仍拿不准他是不是敷衍，终究消了些火气，指了指自己小腹道：“知道那天为啥让你打那小子这里么？”
李青石听他说起这个，心里郑重了些，毕竟老刘教的这一手十分管用，想了想道：“这里是人身要穴？”
老头骂道：“放屁！老子告诉你，这里叫‘念海’，这四重境界的不同，也都呈现在这念海里。”
李青石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信了几分，问道：“怎么说？”
老头喝了口酒道：“先说鸿蒙境。练到这重境界，才算开始在武学上登堂入室，这时念海里会生出元炁，元炁越浓郁就越厉害，等元炁上升下沉形成天地，也就进入了乾坤境，在这重境界，根据念海里的天地距离，又分出三万里、六万里、九万里三层，不过这只是一个笼统表述，用来区分乾坤境里的三个层次，并不是说就真的只是三万里、六万里、九万里。”
李青石眨了眨眼，听着有些玄乎，这肚子里他娘的还能装下天地？
刘老头见李青石听得入神，十分满意，接着说道：“第三重小世界境，自然是说在这方天地里有万物生发，自成一个小世界，不过这个小世界里没有人。”
李青石问道：“为啥？”
老头干咳一声，有些心虚道：“这就得说到第四重境界神仙境了，如果这方天地里出现了人，那……那多半就迈入神仙境，成神仙了。”
李青石听他说的虽然有点玄乎，可似乎挺像那么回事，有些期待问道：“那我跟你练了这么多年，现在是个啥境界？”
老头敷衍道：“你资质平平，鸿蒙境都没到。”
李青石不由得有些气馁，看了老头一眼，狐疑又起，问道：“那你是个啥境界？”
老头挺起干瘪身板道：“老子现在是小世界境，天底下独一个！”
李青石松了口气，老刘他娘的果然在吹牛！
老头大概是吹牛吹得痛快了，又倒满第五碗酒。
李青石睨着刘老头道：“看来跟你学不出啥名堂了，我得尽早去老君山，别给我耽误了。”
老头丢给他一个大大白眼道：“都念叨多少年了？咋不见你动弹？是不是觉着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出去？没出息！老子当年去江湖上闯荡的时候，也就七八岁。”
李青石喝了口酒道：“你管得着么？”
…………
到下午的时候雨势渐缓，可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又拖拖拉拉下了几个时辰，直到入夜才止住。
李青石带着灰毛土狗从刘老头家出来，头有些晕。
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上，乌云撕裂一道缝隙，有月光从那里洒下。
这一场雨，狗子跟黑丫都淋透了吧？可别着凉了。
他走了几步，脱下脚上草鞋，光脚踩在泥泞里，沉默前行。
走了一阵，少年咧嘴笑道：“老灰，你说老刘傻不傻，还催我去老君山。”
灰毛土狗抬头瞅了他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脚。
少年叹了口气，朝家的方向走去。
老刘呀老刘，我要是走了，你死了谁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