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夕想把自己盘下酱园巷的事情告诉杆子头,可她又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杆子头是杆子头不假,麻杆儿那些小孩子也是这样叫他的。可是看着杆子头换上这一身文绉绉的衣衫,还夕又觉得杆子头这个称呼与他的衣着、甚至是气质都不相称了。
于是,还夕落落开口:“老先生,我已盘下酱园巷,待翻修好屋舍,老先生和孩子们就可以搬回去了。”
“多谢吴姑娘。”杆子头这话道得极慢,也极为郑重。虽然只有简单五字,却好像每一声每一字都敲在了院中人的心里。有了这位吴姑娘的施惠,他自己对这些小乞儿们以后日子的忧虑,或许可以暂且放下了。思及此,他又是一礼。
还夕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连两礼打得措手不及,待她僵硬而下意识地还了礼,道了句“不必谢”,便干站在院子里,那模样似乎比店主大娘还要局促。
应该说些什么好?
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了一句话,还是一句早就已经说过的话:“我想把酱园巷改成茶社。”
“好。”杆子头捋须笑着,微微点头,像是有赞赏,也像是有欣慰,复又出神叹道,“朦胧清人树,绿玉凌霄芽。老朽余生能复与荼茗相伴,也算是无憾了。”
还夕在第一次见杆子头的时候,便猜测他年轻时或许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因种种际遇才落魄至乞讨为生。如今听着他的话,看着他在感慨中神游天外,还夕便更加觉得杆子头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想想杆子头话中的清人树、凌霄芽,皆是文人墨客为茶叶取的雅号,便疑惑道:“老先生可懂茶?”
杆子头怔住了,转身走进了东屋,只用一片茫然来回她。
老先生难道生气了?还夕这样想。
她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进屋道歉,还是应该再说些什么解释。
“还夕姐姐,”麻杆儿从旁跑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神秘而低声地说道,“杆子头晚上睡觉说梦话,好像总是在请人喝茶。”
“喝茶?”还夕仍旧不解。
乞丐的苦日子,有钱便用来买饼填肚子,是断断喝不起茶的。杆子头爱茶,就必然是在他还没有流落街头的时候。那他既然爱茶,为何在自己问他可懂茶的时候,又是一脸灰暗的讳莫如深?
思及此,还夕又问:“麻杆儿,杆子头以前,可曾攒钱买过茶叶?”
“这才奇怪呢!”麻杆儿又把还夕拉得离东屋远了些,垫着脚尖,括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杆子头一直做喝茶的梦,所以昨天,我就花了一两银子,在泰丰茶庄买了一小块茶饼,想让杆子头煮茶喝。可杆子头一看见那茶饼,扭头就走了,一天都没跟我说话。”
说着,麻杆儿就从怀里掏出了那块茶饼,递给了还夕。
还夕拿着茶饼,正反翻了翻。一面的油黄色绸布上涂着薄薄的一层封蜡,另一面则是印着清晰的皂色“云梦”二字。隔着绸布凑到鼻尖闻一闻,有一些淡淡的清香。从中间的茶洞拆出几丝叶片,都是略大一些的芽尖,色青而润泽。也许不算绝佳上品,却已不俗,绝不至于不堪入口。
还夕更是疑问重重。
杆子头爱茶,又做梦请人喝茶,真看见这样好的一块茶饼摆在眼前,应该爱不释手才对,怎么会视而不见?还和麻杆儿置了那么大的气呢?
正在这时,店主大娘从西屋端出一个大竹匾,上边放了好几张厚厚的烙饼,饼面焦黄的颜色在暖暖的春日斜阳照射下,显得更加的金黄诱人,更何况还散发着阵阵的带着锅气的油香。烙饼上还压了一个大陶碗,碗里或粗或细的咸菜堆得冒尖,被烙饼的热气一烘,也溢出一些咸香咸香的味道来。
“麻杆儿,快去把外面跑的孩子们叫回来,吃饭了。”店主大娘经过麻杆儿身边时,特意弯腰欠身,柔柔地、浅浅地笑着,好像麻杆儿并不是住店的客人,而是自己家的小孩子。待嘱咐好麻杆儿,她又直起身来,惭愧地看了看还夕,试探着问道:“我们穷人家没什么好吃的,烙饼夹咸菜疙瘩,姑娘也尝尝?”
“姐姐!”麻杆儿又拽了拽还夕的袖子,举着手里的那半卷烙饼,极力地向还夕夸赞着店主大娘的手艺:“婶婶做的饭可好吃了!昨天我们吃了杂豆饭和白菜炖豆腐,今天早上喝了杂豆粥,还吃了胡麻饼。小点点想起以前西街刘记饭铺讨来的烙饼最香,就说了一句,结果婶婶听了,就从上午一直忙活到现在。姐姐你尝尝,软软乎乎的,可香了!比刘记饭铺的还香!”
还夕见推辞不掉,点点头,就算是应了。
店主大娘看这几位富贵人家来的姑娘不嫌弃自己的手艺,一下就舒展了笑颜,像是招呼邻家女儿来家吃饭一样,一面端着竹匾放到北屋的旧木桌上,一面亲切地招呼着还夕她们,“你们先吃着,我去盛粥。”
说罢,她就利索地转身出来,经过院中时,又对着东屋北间的纸糊窗户道了一句:“老伯,饼烙好了,粥也熬得了,出来吃饭吧!”而后,她就径自进了西屋,熟稔地从灶台边上拿过一摞土陶碗,挪开木锅盖,扫了扫升腾起来却挡了视线的白汽,一碗碗地盛起了粥。
杆子头并没回她的话。只有一个小孩子从东屋出来,手里攥着些什么东西,一溜烟跑到西屋门口,扒着门框,稚气声满满地道:“杆子头说了,他让我先看着婶婶收下饭钱,再去叫他吃饭。”
“这个老伯,脾气怎么这么犟。”店主大娘小声嘟囔着,自顾自地取过一个小一些的竹匾,码放好了粥碗,又抓了一把筷子,一边在手里握着,一边顶在腰上,只在跨过门槛的时候顿了顿脚步,看着那仰头望着自己眨巴眼睛的小孩子,无奈地摇摇头。她接过那小孩子手心的一把铜钱,回手放在灶台边上,又轻轻拍了拍那小孩子的肩膀,“去吧,钱我收了,叫老伯来吃饭。”
那小孩子嗯了一声,就笑嘻嘻地攥着小拳头跑回去了。
“姑娘,进来吃吧!”店主大娘经过还夕身边时,又笑着说了一句。
还夕也只是笑着,没说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
趁着店主大娘在桌前摆碗,还夕就带着素蕊素荷静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