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过后，白如云突地福至心灵，又转身向宋江山跪倒，喊了一声：“弟子拜见大天尊。”
宋江山欣然受之：“快快平身。”亲自把他搀扶起来，“小白，如今你已正式成为我会弟子，凡我弟子，守望相助，本尊定当想方设法替你疗伤。”
白如云大喜拜谢。
“这怪症甚是棘手，要想痊愈，必须学得全套《明典》上的阴阳调和之法。只不过这门心法乃本会无上宝典，从不轻易传人，想学者先要积累功勋，论功行赏。眼下便有一个机会。”
白如云痒得咬咬牙：“请大天尊明示，弟子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江山捋须微笑：“赴汤蹈火倒不需要，明日梵净山上混战，只需你保护大小姐毫发无损，便记你一功。除了你，同行者还有默娘、陈沐恩和小魔童。”
陈沐恩拱手受命，她一心要报杀父之仇，与红妆盟誓不两立，自然也对白如云万分憎恨，但这般形势之下也只得暂时忍耐。
大小姐却嘟嘴叫起来：“我不要和小魔童在一起！这人整天阴阳怪气的，我看见他就觉浑身不舒服。”
宋江山板起面孔，厉声道：“娇儿不准任性！你们五人当中，数小魔童武功最高、脑子灵活、又熟悉地形，大先生已经和小魔童交待清楚进退藏匿之道，明日梵净山上定然一片混乱，本尊只怕无暇看顾你们，你们万事要听从小魔童安排，知道了吗？”
大约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宋江山将脸色放缓，柔声道：
“明日那些人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必定不会为难你们几个妇孺；反倒是那些尾随凑热闹的三教九流之人，龙蛇混杂，难说得很；只要你们多加忍让，不主动招惹，料也无妨。”
宋江山面容肃整，言辞之间不小心流露出托孤之意，大小姐毕竟年幼，似懂非懂，勉强应了一声，仍是嘟起小嘴，眼眶中又有泪珠儿打滚，满脸的委屈。
便在此时，杜鹃林间的羊肠小径又徐徐走来一个秀娘，荆钗布裙，简单朴素，就如天底下无数的妇仆一般，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大小姐飞扑过去，一把抱住她：“默娘。”眼眶的泪珠儿终于忍不住滴落。
默娘抚摸她的小脑瓜，满脸憨厚，笑道：“大小姐，刀削面煮好了，大天尊也要一起来吃吗？”
宋江山摇摇头：“你们去吃吧，我和这位小兄弟再说说话。”
白如云颇为面生，默娘看了他一眼，裣衽行礼，拉着大小姐就走。大小姐没有说话，走几步就回头看爹爹一眼。陈沐恩垂手跟在大小姐后面，忽而偷瞥白如云一眼，眼神复杂，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宋江山背负双手，默默目送三女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拐弯处。
落霞如此凄美。
白如云凑上前来，轻声道：“大天尊，弟子一动用真气便可能诱发冲突，只怕无能力保护大小姐。”
宋江山冷笑：“你这小鬼头，想和本尊谈条件是不是。也罢，本尊先传你几句口诀做见面礼，待真气冲突时，依口诀行之，可减轻痛楚。”
白如云暗喜，连忙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得大天尊朗声念道：“金丹阴阳，以我家为阴，以他家为阳；我为离，他为坎；离中一阴为真阴，坎中一阳为真阳。取坎填离，是以真阴求真阳，以真阳济真阴也。”
“听懂了吗？”
白如云摇摇头，心中隐隐约约捕捉到一点关键信息，又如镜花水月，摸不着，猜不透。其实白氏心法开篇总纲也多有这些阴阳之类的字眼，爹爹也不是完全懂，反正真正练起来全是阴柔路数，与奇诧莫测的《月弧剑法》正是绝配。
“听不懂也正常，那只是纲要。你将你家传内功心法说出来，本尊结合你的心法，详细教你如何运气调息。”
白如云面有豫色，沉吟不语，宋江山瞧在眼里，又是冷笑：“莫非你怕本尊偷学你的武功不成？”
“不是，不是。”
白如云连忙赔笑，当即将白氏心法背诵出来。宋江山凝神倾听，初时古井无波，慢慢陷入沉思，忽而耸然动容，猛然转身抓住他的双肩，双目精光爆射：
“小白，这当真是你家传内功？”
白如云点点头，心中嘀咕：这般奇奥艰深的内功心法，莫非是我杜撰的不成？
“好，好，好！”宋江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紧张得嗓子发哑，“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白如云倏忽面色大变，他宁愿将内功心法背诵一百遍也不愿意说起爹娘的名字，苦楚难抑，一下子涌上心头，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在大天尊的威压逼视之下，咬咬牙，轻声说道：“弟子不敢隐瞒大天尊，只盼大天尊能替弟子保守秘密。”
宋江山重重点头，搓搓双手，他平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际竟然手心都是汗。
“我爹爹是……白慕华。”
“啊！‘玉郎君’白慕华？这个名号我曾听过的。”
宋江山轻声将这个名字默念三遍，在脑海中思索一番，终究无所得，摇摇头。
“那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白如云也摇摇头：“不知道呢，我爹爹是孤儿。”
宋江山哦了一声，大失所望：“来，再背诵一遍，这次慢点。”
白如云见他模样严肃，先自怕了三分，强忍着肩膀的抓痛，依言再背诵一遍。宋江山听毕，意犹未尽，又让白如云背诵第三遍，如此方罢。
宋江山已经站不住了，低头来回踱步，嘴里说着“全错了，全错了”，不时双手比划几下，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色忽惊忽喜，眉头时皱时展。
接着，宋江山细细问了其中几处生僻字眼，白如云尽力解答，如此情景反倒像是白如云在传授宋江山内功一般。慢慢便问到其中关键处，白如云一知半解，反而不及宋江山见解深刻。如此，两人互相讨论印证，彼此都觉大有收获。
末了，宋江山依诺指点他运气调息之法，都是结合白氏心法的法门，白如云一点就通，依法运功，果然觉得经脉中三股乱窜的真气变得温顺许多，心头狂喜，遂逐一牵引到不同地方贮藏起来，只觉浑身轻飘飘，前所未有的舒畅。
宋江山连声称赞白如云天资聪慧，殊不知白如云心中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天尊只听了三遍白氏心法，便学得七七八八，更将其中精髓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当真是天下第一练气高手！
其时，日月更替，照得远山披银，近处却是黑黢黢的。一老一少攀谈甚是投入，不知不觉已过晚饭时辰，也不觉得肚饿。
宋江山叹气道：“大先生曾向本尊举荐你爹爹做本会护法，本尊也有此意，只可惜……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吧，原来一晃便过去这么久了。”
“江湖传闻白云茶庄遭满门灭口，无一生还，本尊还替你们难过呢，原来他还有后人，真好。”
“你找到杀人凶手了吗？”
白如云神色黯然，摇摇头。
宋江山忽而冷笑：“江湖上谣言四起，说是香灯会所为，真是可笑。我与令尊素未谋面，但神往已久，岂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的行径。江湖上的悬案惨案，都想记在我们香灯会名下，只怕是别有用心。”
白如云暗中咬牙，想起那四个为首作恶的蒙面人，想起助纣为虐的灵枪门，又想起那使左手剑法灭了灵枪门的神秘人。灵枪门一灭，灭门仇人的线索便要着落在这神秘人身上了。
“大天尊，武林中除了我爹，还有什么使左手剑法的高手？”
宋江山侧头想了一下：“你这是问倒我了，本尊闭关修炼，已多年未涉足江湖。在我印象中，武林中使左手剑法的人不多，即使有，也不及你爹爹厉害。或许这几年又冒出一些高手不成？若是大先生在此，或许能帮你解答一二。”
白如云暗中想道，自己便是宁愿去死也不去问大先生，只是这样一来，又是毫无头绪，好生泄气。
宋江山放眼远眺群山，悠悠说道：“说到你真气冲突的怪症，其实除了本尊的《明典》，天底下还有一门武功或许可以救你，说来也巧，这门武功还与你颇有渊源呢。”
白如云登时睁大眼珠子：“啊？是什么武功？”
宋江山笑骂道：“你这小鬼头，一说这些东西你就来劲了。只要你明日保护大小姐周全，便是大功一件，本尊自然再传授你几句口诀，如此日积月累，还怕不能学得保命之法么。到时候别说保命，便是将他人真气炼化为自身真气，也不是稀罕事。”
白如云暗中咋舌，天底下还有这么玄奥的法门？
“你还记得‘西邪尊者’么？”
白如云重重点头：“当然记得，我小时候那个摄丹魔杀上门来，闹得我家鸡犬不宁。”
“没大没小，他名叫盖天行，是你娘的大师兄，论辈分，你还要叫他一声师伯呢。”
白如云嬉皮笑脸，自嘲嘻嘻笑了笑，上一辈人的感情纠纷，爹娘平时缄口不言，但他偶从家仆丫鬟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也能拼凑出个大概，小时候懵懵懂懂，现在似乎懂了。
“你可知道盖天行为何突然武功大进，几乎无人能敌？他又为何获封‘西邪尊者’的名号？”
白如云摇摇头，他只知道“西邪尊者”是个大魔头。
“因为他修炼了西域密宗的奇功——《欢喜禅》！”
白如云只听了这句，登时愣怔，心里咯噔一下，《欢喜禅》不就是灭门惨案当晚，爹爹念念不忘的那件袈裟吗？
原来，疗伤之法一直就近在咫尺？
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一缕曙光，不由得浑身都颤抖起来，血脉迸张，心脏砰砰乱跳，又强行压住，唯恐教大天尊瞧出端倪，但此地却是怎么也呆不住了。
他豁然站直身子，拱手致礼：“今晚和大天尊一番座谈，获益良多，万分感谢大天指点之恩。”
宋江山挥手：“时辰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话音未落，白如云已经开始动身离去，初时脚步不急不乱，待转过一个山弯，料想大天尊再也看不见了，连忙施展轻功，撒腿就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跑到药箱那里去。
山中岔路诸多，他又不熟悉地形，再加上夜幕降临，一时之间竟寻不着去向，顿时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岗哨，疾走几步飞扑过去，那人吓了一跳，只道有敌夜袭，刚亮出明晃晃的大刀，就被擒拿夺下，待听清缘由，方才松下警戒，嘴里咕哝几句，指明药王丹房去路。
如此几番问路，白如云终于一头冲进丹房，只见里面一片混乱，东西摔满地，那自然是黑寡妇先前发泄怒气的杰作，药箱却不见去向。
有个药童正在打扫残局，白如云恶狠狠的揪着那药童的衣领问话，脸色狰狞，眼里布满血丝。药童受他惊吓，怯生生的指了指外面：“给你搬到客房去了。”白如云也不道谢，扔下药童就跑，又一头冲进客房。
药箱方方正正的稳坐在桌子中央。
等着他。
豆粒大的油灯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得药箱明暗朦胧，仿佛里面禁闭着噬人的洪荒猛兽，一打开盖子就要扑出来。
此情此景，白如云忽然有几分怯怕，又有几分激动，一步一步的走到药箱前面。那几步脚的距离，他竟觉得好远。手颤巍巍的伸出来，放在扣锁上面，打开过无数次的箱盖，他竟觉得沉重。
嘎吱一声，箱盖终于打开。
药箱里面有药罐、瓷瓶、剪刀、绑带、草药、衣服，这些东西现在都不要紧了，他统统翻出来，扔到一旁，终于在药箱底下翻到那一件袈裟，双掌捧在手心，暗红色，叠得整整齐齐。
他便觉心安，这才看见药箱旁边还有一个木盘子，盛着一份丰盛的饭菜，菜式都是以前虎妞给他煮过的，想必是夏药王叮嘱下人专门为他烹制。他早已饥肠辘辘，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焖炖肉便吃，虽然菜肴冰冷，吞入肚子，心底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他不由自主想起药王谷里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虎妞，无比渴望活下去，心中泛起无数个念头。
西邪尊者练了，几乎横扫整个武林。
四个邪恶蒙面人为此秘笈，不惜将白氏灭门。
爹爹临死叮嘱，这门武功千万不要学。
琴魔才练不久，武功突飞猛进。
大天尊也对其推崇备至。
它能治疗我体内三股真气冲突的怪症。
我到底该不该练？
……
当晚，白如云和衣躺在床上，将袈裟紧紧搂在怀袋，辗转反侧，眼皮渐重，偏生睡不着，不时探手到怀里摸一摸，袈裟软软的，带着他的体温，心中仍是一团乱麻。
窗外，月光清朗疏澈，照着山崖前的一片枯枝寒林，静荡荡的，一点声息皆无，景致清幽之极。
昏昏沉沉之中，梦见西邪尊者，梦见爹娘和妹妹，又梦见那四个灭门的蒙面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乍然惊醒，一望窗外，那火轮一般的红日已从东方群山间冉冉升起。
四月初八浴佛节，这一天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