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寅时时分,东方刚吐出一抹晨光。
雨虽然停了,天,还蒙蒙的黑,阴沉沉。
尚云香身着绿色的紧身衣裤,脚蹬红色软底马靴,背上背着宝剑,腰的左侧挂着一把不足尺长的短剑。她,手举马鞭,挽着缰绳,骑着大黄马,率领着一身绿色衣装的八十四骑,风驰电掣般地来到这个河湾地,停在李玉玲丢弃的大车旁边。
尚云香细心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眼前是一条激流湍急、澎湃汹涌的大河,由北向南流去。
河的来处与去处的两岸,是绵绵险峻陡峭的大岭和高山。
这里形成一个葫芦形状,有五、六十里方圆,是一个狭长的河谷平原。
河的东岸,是一片沙滩地,黄沙滚滚。过了黄沙带,才是缓缓漫上的山坡。山坡的密林直到远处的山顶,莽莽苍苍,松涛声呼呼地响。
河的西岸,先是宽宽的低矮的河堤,它又被河水环绕着。在这个河堤上,盘根错节的长满了河柳树从。现在河水涨过河岸,便形成了一条宽阔的,如同长长的丝带般,绿茸茸的河柳树丛的大堤。它茂密如墙,半截长在水里,树干树梢露出水面。它如烟如浪,覆盖着整个大堤。过了不宽的如同衣带般的流水。才是高高的河岸。在这河岸上边,是绵绵如锦的大草地。过了这片草地,远远地看到,山高林密,莽莽苍苍。
这一带,这时的河面,显得很宽,如同湖泊。一条荒芜古道,芳草萋萋,沿着河岸伸向远方,另一条随着山势,蜿蜒而去。
尚云香仔细察看着,在河岸旁不远的草地路边,是李玉玲留下来的十辆大轿车和两处锅灶,脸上浮出一丝冷笑。问齐映红:
“这是什么地方?”
“这河叫古洛河,这地方叫大洛神峡谷。”齐映红回答说。
“啊,大洛神,大洛神。”尚云香重复一遍,便哈哈地大笑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
“李玉玲,我太知道你了。我给你洗脚按摩,查出了你的产期,这几天,你就要临盆生孩子啦。你把车全部留下来,说明你肚子疼得厉害,无法再坐车走了。是老天把你留在了这里,你今天就在这里落神了。”
“李玉玲,我要在这个地方挖地三尺,把你挖出来。”
尚云香说着,回头对身边的齐映红说:
“派二十个骑兵,沿路追下去。再派两个人,拿我的令符,去州府调三千马步兵,每人带一把砍刀和一支长枪,带二百条绳子,辰时尾,巳时前必须赶到这里。其余的人,从我这里开始,向四处搜查,凡是有人为的痕迹,都要向我报来。哪怕是折断一个树枝,倒伏几根草屑的地方。”
尚云香说完,跳下马来,坐在水坑边一辆轿车的车篷上,看着齐映红分配众人进行搜索。
阴云越来越低,越来越黑,连个风丝儿都没有。不多时,一阵凉风过后,雨又淅淅沥沥地洒下来。还没到巳时,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顶着雨,蜂拥般地赶来。领头的一位参将,他来到尚云香跟前。
尚云香气色威严,目光冷若冰霜,挑高了声音,严厉地说:
“有两名国外的奸细,逃出大狱,王爷令我收捕这里。你若是不认真搜查,放走了这两个人,我拿你的人头去见王爷。派一百个人,扎好水排,渡过河去,仔细察看沙滩,一寸的地方也不能漏掉,直到山坡密林处。其余的士兵,用砍刀把河堤上的这片柳树全部贴着水面砍倒。把树枝树头捞上岸来,一个树枝儿也不准被水冲走。然后,用长枪一寸寸地挨着往下扎,往上挑。水下要搜索三遍,看有人囚在水里,立刻杀死在水下。”
那位指挥使很惋惜的,与尚云香争辩地说:“这片河岸柳树林是不能砍的,它是为了防止外族人的兵马入侵,花了很多钱,前后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栽植成功。这是在战争的时候,用它来隐藏我们的几十万兵马。这片沿河大树与河柳,它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安全,不能砍。有皇上的圣旨在,谁砍了它,谁就掉脑袋,砍不得呀。”
尚云香两眼一瞪,大声说:“你执行命令吧,否则,我先砍了你的脑袋。”
那位指挥使瞅瞅尚云香,想到:不管是哪位大将军,直到皇上,任何一位将领。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再说了,王府里有几十位带兵的大将军,靖王爷怎么能不用,却派遣一个怀孕快要临产的人,来追捕逃犯。靖王爷是一个精明的人,他绝不会干这种事。尚云香的父亲是神龙会的头头,所以,这里必然有猫腻,一定是尚云香背着靖王爷,为神龙抓捕我们的人。看来,我必须保护好你要抓的人。又无奈地对尚云香说:
“王妃,您不怕靖王爷掉脑袋,下官就执行命令了。”
”你执行命令吧。”尚云香又严肃地高喊一声。
二
那位将军派了四位部下,分别通知了当地的知府与卫所的指挥使。又分别的找了一些士兵做了交代,不能为神龙会卖命。然后吩咐下去,一百位士兵扎了十个水排向对岸划去,查对岸去了。其余的两千九百名士兵,看去,是人挨着人,用刀砍树,用枪扎水,连个巴掌的地方也不曾漏下。把砍下来的树枝树头拖上来,堆放在岸边草地上。
雨越下越大,这三千零六十四个人,在酉时前,把这十里方圆的草地翻了一个个儿,河岸的柳树丛全部被砍掉了。谁都没见到水里有一点殷红的血迹,连一条鱼都没有碰上,又怎么能搜察到一丝儿的人影呢。
尚云香失望了,她彻底的失望了。
那位将军率领着三千非常疲倦的兵马,缓缓慢慢地向州府卫所走去。这里剩下尚云香与他手下的六十四骑。尚云香愤愤地说:
“李玉玲,难道你算透了我,在这里布置疑阵,再落下我一天的路程,合起来就是六七百里,使我无法追捕你。”
“李玉玲,你想得美,我一定会找到你,你永远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尚云香锁着眉头,几乎要把两道眉毛拧在一起,突然地对齐映红说:
“映红,不查了,回州府去。回去告诉州府衙门,在他们管辖的村村镇镇,州府衙门也不例外,要像过筛子一样,给我搜查。李玉玲,我要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尚云香说着,从腰带里拔出短剑,在手里一摇,就像有几百只手,拿着几千把短剑,在河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上削来砍去,把柳树上一些很大很粗的枝杈,一段段地砍削下来,掉在树旁的一个水坑里。
藏在这个水坑里的秋莉儿,吓得要叫出声来,急忙被李玉玲堵住了嘴。
李玉玲心惊胆战地看着落在水面上层层的树枝,心里叫着:尚云香,好大的功力,今天,你是找不到我了,你就是跳到水里来,你也看不到我。我是叫你失望了。
可是,这使齐映红看呆了。她周围的一些士兵也看呆了。
气得尚云香大喊道:“李玉玲,你逃不出我的手心,我一定会找到你,叫你死。”
又喊:“走,回去。”
尚云香虽然怀孕在身,支撑着很大的肚子,却轻轻地一纵身,跳上了马背。一抖缰绳,马嘶叫一声,猛地向前方窜去,一转眼跑出了两里多地。齐映红一行六十四人也随后紧紧跟上,响起一阵蹄声。
李玉玲与秋莉儿,藏在离河岸不远,路旁一棵大树下的水坑里。这些水坑与这片河柳树丛是李玉玲为藏兵准备的藏身洞。水坑里水草高大茂密。一辆大车陷下水坑里半个轮子,车辕子插向水的一边。
“我们藏在这行吗?”秋莉儿疑惑了。
“莉儿,对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再有才能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它的玄机。你看吧,她会把河边的柳树砍掉,翻个底朝天。咱俩只要在这个小水坑里挺住一天,就有活命。”
就这样,李玉玲与秋莉儿,坐在水底的猫耳朵水洞里,在绵绵萋萋水草的遮盖下,在车下水里,头顶着停放大轿车的地面,藏在尚云香的眼皮底下。
秋莉儿想,这个往日看去,身材修长、苗条多姿,弱不禁风的人,她那么柔弱、温顺、善良,从不与他人争斗。而今天,她却是那么神秘和神奇、强悍和骁勇、残忍和冷酷,不可一世而霸道。相比之下,我与她相差得太悬殊了。如果,我不刻苦练功,将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机会。秋莉儿听尚云香提缰策马走了,刚要站起来,被李玉玲按住,用传音的方法对她说:
“不能动,小心,她还会回来,别把水弄混,别弄出水花来。”
不多时,尚云香策马奔了回来,来到这个小水坑的旁边。她非常注意地察看着各处地面有水洼的地方,看有无波澜和浑浊,又特别注意岸边堆放着的树枝。她非常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大雨伴着滚动的雷声,箭簇一般地射向大地,风也刮了起来,茫茫的雨簇,织成了一张漫天的幕布,把整个山谷笼罩起来。天也渐渐地黑下来。
尚云香彻底地失望了。她忍受着疲劳,早饭与晚饭都没顾得吃上,在这种风雨交加没有一点遮拦的野外,整整煎熬了一天,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带着被李玉玲欺骗地懊恼,忿忿地说:
“李玉玲,今天,我错误地估计了你。”
尚云香面对河水,长叹一声,领着众人,顶着雨……
三
李玉玲听尚云香的人马走远了,拉着秋莉儿爬出水坑,钻进一辆车里,把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拧干后又穿在身上。
“那个人要回来,咱们俩可就没命了。”秋莉儿担心地说。
李玉玲笑了,却又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就是有人送信给她,说咱们在这里,她也不会来了。放心吧,尚云香这个人非常聪明,又多智谋。愈是这样的人,愈自信,愈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用不着怕了。”
她们俩穿着拧干的湿衣服,躺在车厢里,听着雨打车篷的声音、听着不断滚动的雷声,拿出牛肉干来吃。吃饱了,两人安安静静地睡了。
她们睡得很香。
她们只有一个念头,安心地睡好、休息好,养足精神。
第二天,雨,整整下了一天。
夜半,天阴森森的黑,如同鬼怪的洞穴,叫人毛骨悚然。
李玉玲被一阵炸响的雷声震醒。
通过闪电,她看到车外的雨簇,简直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河水,盘天旋地地呼啸着,吹着阴冷的风下灌着。雨的弹丸,密密实实地砸向大地、砸响车篷。
李玉玲猛然间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心里立刻泛起了一阵慌乱,把身边熟睡的秋莉儿叫醒。
“莉儿,快起来,起来。”
秋莉儿一惊,爬了起来。
“莉儿。”李玉玲焦急地说:“你听,是山洪的声音。这儿是个河谷地,有危险。”
“什么?”
“赶快把包裹背上,背好剑,不能躲在车里了。若是山洪冲下来,在车里就更危险了。”李玉玲系好包裹、宝剑,拉着莉儿的手,跳出车外。
她们被雨水打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栗着,抖成一个团团。
这个时候,李玉玲感到了悲哀,她鼓鼓的肚子又微微地作痛,使她无法走出这片草地,无法逃离洪水将要给她带来的噩运。她拉着秋莉儿说:
“莉儿,你跟我受苦了,这是姐姐给你带来的苦难啊。”
“王妃,我的命是您给拣来的,我留在王府,是尚云香最不得意的人,不知道他会怎么折腾我了。我,除了跟着你,没有第二条路。在我的命里注定了,这一生,是生是死,都不能离开你。”
“莉儿,叫我姐姐吧。这一年里,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叫呢。是我不配做你的姐姐?记住,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什么时候,是好是坏,我都是你的亲姐姐。”
“这怎么可以呢,你怎么想我不管,我不能这样做。”
“这是在逃命,咱们也得学会掩护自己。莉儿,你是知道的,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妹妹了,我的父母来信,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承认了你,你是他们女儿。我做你的姐姐,怎么就不行啊,莉儿。”
“这……”秋莉儿有些犹豫。
“怎么,你过去不愿意这么做,今天,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愿意。”
“好,从今天起,我认您姐姐就是了。”说着,秋莉儿倏地跪下,激动地说:
“姐姐在上,接受小妹一拜,只要不死,莉儿永远是您的亲妹妹。”
“快起来。”李玉玲拉起秋莉儿的胳膊说:“说什么死不死的。”
李玉玲把莉儿拉起来说:“怪我一时疏忽,也是怕给尚云香留下脚印,带来麻烦。真想不到。”
“姐姐,能发大水吗?”
“雨这么大,大山又这么多,倘若上的边那个水坝被冲开了,也就麻烦了。莉儿,把身上的东西系好。”
“姐姐,系好了。”
“莉儿,我跟师父学过囚水,我的水性很好,没有过不去的江河。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攥住我的这个腰带,千万不能松手啊。一松手你的小命就没了。你那点水性不行。如果我不是有孕在身,再大的山洪我也应付得了。
”我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妹妹。是姐姐离不开你呀,咱们俩必须同舟共济。不管有什么情况,你不能松手,紧紧地抓住这个腰带。莉儿,好妹妹,你可要听姐姐的话呀。咱俩活,活在一起,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姐姐今后不能没有你,行吗?”
“是,姐姐,莉儿记住了。”
雨,疯了一样,一会儿比一会儿大,水已经没过了她们的小腿。
雷声,如同魔鬼般的叫喊着,一声比一声响。震得李玉玲和秋莉儿惊骇地抱在一起,水又没过了她们的腰。
“莉儿,不好,山洪来了,快拉住我的腰带,面朝南站着,要沉住气脉。”李玉玲说。
山洪说到就到,瘆人的山响着,似乎把她们的心给掏出来扯碎,魂魄也给撕成碎沫沫。
李玉玲感到了无望,也感到了恐惧。虽然逃出了尚云香的魔爪,却遇到了山洪。顷刻之间,他们的性命就怕要结束了;而且,她还连累了秋莉儿。
死,对自己来说并不可怕。可怜啊,腹中的孩子,他们还你没见到人世。
此刻,虽然看不见浪头,听着这轰隆山响,涛涌浪击的水声,告诉她,洪水卷过来了。她沉沉气脉,把身上的包裹又系了系,又对秋莉儿嘱咐着:
“莉儿妹妹,抓牢我的腰带,你可不能松手啊。我的水性好,你不要怕,咱们一定能逃出来。你可不要松手啊,我的好莉儿。”
“莉儿性命是小事,我不能拖累姐姐。”
“这时候了,怎么还说傻话,咱们姐俩的性命是一样的贵重啊。抓住我的腰带,水来了。”
李玉玲说着,回身一把抓住了秋莉儿的手腕子,又说了声:
“身子侧过来,沉住气脉,屏住气,不要怕。”
“怕”字还没等说出来,她们还没来得及想,墙一样,山倒了一般,滚滚的浪头压下来,向前冲去,摔进地里,身子又被卷了上来。洪水立刻把秋莉儿与李玉玲吞噬了。
山洪在转瞬间,灌满了整个山谷,波涛澎湃,向下游恣意奔泻。
洪水咆哮着。
秋莉儿在这汹涌的水中,被翻弄摔打,旋转滚动,无法自主。心想,这样下去,姐姐水性再好,多了我这个累赘,也很难逃掉性命。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拖累姐姐。想着,秋莉儿抓着李玉玲腰带的手松开了。可是,她的另一只手腕子,被李玉玲死死地攥着。尽管她用劲儿挣脱,又借着水的冲击和身子的滚动,也无法挣脱出来。秋莉儿在李玉玲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瞬间,洪水把她和李玉玲分开了。然而,她这一张嘴,不能在水里憋气了,水灌进了肚子里,又几次被洪水抛上甩下,她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了。
洪水,在闪电雷鸣的暴风雨中,冲撞着山石、林木,一泻千里,咆哮着。
在这埋身葬魂的洪涛里,李玉玲拼搏着。她要镇静下来,消除恐惧。她拉着秋莉儿的胳膊,游向岸边,要死里逃生,不能叫秋莉儿葬身在洪水之中。这时,她的腹部不知被什么什物撞击了一下,肚子撕裂般的疼痛,使她恶心晕眩。然而,她还是抱着一个信念:“挺过去。”
突然间感到,莉儿抓着她腰带的手松开了。她死死地攥着秋莉儿的胳膊,不能让莉儿葬身水里,她就是死,也不能松开这只手。
然而,手臂疼痛和酸麻,顿时使抓着秋莉儿的手失去了力量,又被猛劲地挣脱,秋莉儿从她的手中滑脱了。
李玉玲一惊,她不顾腹部的疼痛,在水中翻了几个个儿去找秋莉儿。上上下下一片漆黑,水是黑的,天是黑的,风是黑的,雨也是黑的。雷鸣、电闪、风吼、雨打、与响着的涛声,轰鸣山响着。李玉玲一急,忘记了是在水里,顺嘴喊起秋莉儿来。这一张嘴,哪里喊得出来,水向嘴里灌去。接着又一个浪头打来,被洪水卷上抛下……
洪水愈来愈大,卷起骇人的浪花,排山倒海。
***
上天啊,人们经常重复着您说的话,“好人一生平安”。那么,秋莉儿与李玉玲的罪过到底犯在哪里?
好悲哀啊。
可怜的苍天,您就这样安排人的命运吗?她们主仆两人到底有没有活路?有没有活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