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特别的安稳。
安七的小屋里温暖干净，袅袅带着药香的热气在房中飘散。
唐流苏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他的四肢百骸宛若浸泡在千年寒冰之中，冷得要命。他艰难地抬头看着周围，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安七在一旁捣着药，估摸着他已经醒了，看也不看嘴里却说，“你现在还是修养为宜，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这里是明松阁，少主人等一会应该就会过来。”
唐流苏先前也猜到了大致情况，此时得到肯定，更是安心了不少。
作为杀手和人交往过密是一件危险的事，可是他还是渴望着和明衍淞等人的友谊。
另一方面他脑子里却回荡着师父的那句话：“你以为是朋友的敌人最可怕……”
只是现在，他并没有被朋友杀害，反而是朋友救了自己——
师父说的未必都是对的。
明衍淞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思考这些，安七在一边兀自捣着药。
“师父……”明衍淞踟蹰着缓缓开口，“我刚刚去孤灯大师那边看了看，他们的情况都不太好。”
安七点点头，终于停下了手，长叹一声道：“这寒毒原本就不太好医治，如今又融入了武当虚虚实实的内劲，的确不好化解。单单的寒毒还能够压制，只是这内伤，就不太好说了。”
“真的没有化解途径吗？”明衍淞神色黯然道，“孤灯大师只说尽力而为就好，若不能化解，也只是命数使然。”
安七突然发问道，“衍淞，你之前拿脉可有什么想法？”
明衍淞皱眉回答道：“安七师父，这唐兄脉搏洪盛，表明为血气过旺。若是这样的脉象亢燥，应当中了一种热毒，但偏偏他却感觉浑身发冷，而在孤灯大师身上，却是脉象阴虚，表现血行不足，可是这样的脉象虚寒，应当是中了一种寒毒，但偏偏他却感觉到浑身燥热难当。最为古怪的却是那名女子，按理说她应当是受伤最重，但偏偏好的却最快。”
安七继续问道：“你想过原因吗？”
明衍淞思考了一会回答，“是不是因为他们体内的功法性质不同，以至于表现也不一样？”
安七摇摇头，正色道：“这种表现的寒毒，我和扁九都是第一次见。这人功夫极强、内力深厚，而且对毒性入侵身体的把握也极为厉害，但并非不能救……”
“师父……那如何才能……”
正在这时候，扁九推门进来了，他拍了拍安七的肩膀，叹息道，“你最终还是把我想了一夜的方法说出来了。”
明衍淞望着扁九疑惑道：“师父其实早就想到解毒的方法了吗？那为什么不说？”
“我觉得应该向庄主商议以后，再告诉少主为宜。”
“为什么？”明衍淞震惊得看着扁九，“既然唐兄和孤灯大师都能治好，为什么我们要犹豫？”
“因为我们知道，以少主的性格，一定会救。而现在这个关口，距离明松阁放出各大排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扁九沉声道，“少主，事关重大，若是在这个关节让你武功全失，会让明松阁和你冒多大风险，你想明白了吗？”
明衍淞抬起头，迷茫得问，“扁九师父，我没明白。”
“明松阁中，唯一能救这三个人的，便是你了。”扁九声音很低，仿佛已经猜到了结果，他冷冷道，“救了以后，你会功力尽散。”
话一说完，扁九头也不回地走了，安七在一旁无奈得说了一句：“少主，还请三思。”
明衍淞极为震惊得看着安七师父，安七又坐了回去，还是在一旁捣药。
此刻，明衍淞再次陷入了犹豫……
如果唐家真的和九幕、孟羽飞、三七剑客有联系，自己此时救了唐流苏，恐怕也是唐家的圈套。
他哪里猜得到，其实唐流苏当然不会是唐家用来对付明家的棋子，因为，唐流苏正是已经内定了的唐家堡继承人啊！
如果现在任由孤灯大师和唐流苏身中此毒，两人余生片刻都会在这样的痛苦之中……
明衍淞走近替唐流苏掩了掩被子，再次把着他的脉搏道：“唐兄，说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但你这次，的确伤得很重。”
唐流苏实在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他伤得当然很重——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只能这样了，可是这一点他也清楚明衍淞没有必要让明松阁和自己冒着风险，散尽一生功力来救自己。
明衍淞笑了：“唐兄，我来问你几个人问题，如果你确定就眨一下眼睛，不确定，就看着我不动好不好？”
唐流苏迅速眨了眨眼睛。
明衍淞问道：“打伤你的人，你真的看清楚确定是孟羽飞了吗？”
唐流苏飞快得眨了眨眼睛。
明衍淞继续问道：“他除了面罩，脸上没有易容吗？”
唐流苏看着明衍淞，并没有动。
明衍淞继续问道：“他会不会是杀了孟羽飞全家，然后装扮成孟羽飞的样子，在江湖上做些事情，然后统统推到了毫不知情的孟羽飞头上，让我们一直以为孟羽飞就是那个双面人？”
唐流苏看着明衍淞，目瞪口呆。
明衍淞苦笑道：“如果你看清了他的手，告诉我，他握剑的手，是不是五只。”
唐流苏迅速眨了眨眼睛。
明衍淞无奈道，“那个人不是孟羽飞，江南十大镖局的总镖头，天生六指。”
唐流苏一时间不知所措。
明衍淞接着道：“你希望我救你吗？”
唐流苏只是静静望着明衍淞，并没有眨眼睛。
他是一个杀手，不应该有朋友，也不应该欠下朋友不可偿还的人情——
他只是想来去自由，他实在太害怕自己会无以为报。
明衍淞接着问道，“唐兄，我们是不是朋友？”
唐流苏很快眨了一下眼睛。
明衍淞笑道，“是朋友，就应该肝胆相照。我唯一的遗憾，是在我功力全失以前，我们没有好好切磋一次。”
明衍淞已经下了决心，此时，捣药的安七和在门外的扁九心中都清楚——
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少主，等会我和师兄会把孤灯大师和那名女子送到练功房中。”安七默默将捣好的药放入药炉，滤出浅褐色的汤汁，“你若实在要去，先把这碗安神汤喝了，到时候，无论会有什么样的突发状况，也好冷静处理。”
原来从知道方法的那一刻开始，安七就清楚明衍淞一定会救他们的——他已经为明衍淞做了一夜救人之前的准备。
明衍淞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踏雪公子真的中了寒毒吗？”
唐流苏在眨眼之前，犹豫了……
“他不是寒毒。”安七缓缓说，“在少主回来以前，踏雪公子曾来过我这。”安七突然说道，“他找我要过一味药，跟寒毒发作的症状类似的药。踏雪公子意在提醒你，孟羽飞他还没有死，我想大概这位唐少侠就是那一次的报信人吧？”
“嗯。”明衍淞点点头，“申时以后，我一定回来为三位疗伤。”
明衍淞转身出了门，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有一些事情要先处理——
在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他更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处理好。
青竹居，青天所在的宅子。
他正好这些日子在休息，作为七大护卫之首，他实在太累了。
“大哥。”明衍淞望着青天声音哽咽。
青天从未见过这样的明衍淞，脸色立刻变了：“五弟，怎么了？”
明衍淞摇摇头低声道：“以后庄中的事情，劳烦你多费些心了。”
青天勉强笑道：“未来盟主是你，庄主，也是你，又哪里有需要我费心的地方呢？”
明衍淞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有！”
青天疑惑道：“究竟怎么了？”
明衍淞无奈道：“我如果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静静的听明衍淞说完这些，青天闭上了嘴——
武功全失，意味着他放弃盟主和庄主的位置，无论是明松阁还是整个江湖，谁都不会选择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来做盟主。
青天忽然看着明衍淞，不解道：“所以你下定决心，一定要救他们了？”
明衍淞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非常荒唐，我爹一定不会理解。我现在来告诉你，是希望你替我保密。”
天下居然有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我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却希望你替我向另一个人保密。
但青天很快理解了明衍淞的意思，连忙说，“我现在安排盟主去宋家商量你的婚事，你放心吧……”
明衍淞点点头，“多谢。”
青天道：“所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赤云走了进来，有些不解，“大哥，你怎么也跟着五弟胡闹了？”
明衍淞此时正在看着她发怔——他实在没想到，青竹居中，居然赤云也在，虽然一早就知道青天和她之间感情不太一般，但，这个显然超出他的意料了。
赤云柔声道：“我特地来找青天有些事，刚巧听见你们说的话。”
明衍淞苦笑道：“姐，你也听见了，听见最好。”
赤云道：“不管怎么样，你的决定，我总是能够理解。”
明衍淞无奈道：“理解归理解，同意不同意又是另一码事了。”
他忽然大笑：“如果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赤云默不作声，轻轻说，“庄主自小教导我们，比起功夫本身，江湖道义更为重要……”
青天了解她这种心情，让明衍淞笑了很久，才柔声道：“庄中大小事情，你只管放心，在排行榜发出去以前，只要你暂时不出庄，一定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得到这个允诺，明衍淞留下一句“多谢”转身出了门，他分明听见青天和赤云两人的叹息。
人，一定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