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欢冲他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倒霉般,只扯了扯嘴角,“经过树下时淋到的,怪自己没看路…这几天我不在B市,你是怎么跟我舅妈说的?”
“只说你工作上遇到了麻烦,可能要晚些回来,你在那边…”宋澄抿了唇,欲言又止。
沈奕欢连忙接了话,“哦,只要别让她担心就好!”
说完她避开宋澄难过的眼神,仰头望着住院大楼七楼的一排窗户。
宋澄拉了她的手臂,“苏阿姨不担心,可我每天都在担心,奕欢,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那边生了什么事…”
沈奕欢笑着安抚他,但笑得很是有些勉强,“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在那边看了场雪而已!”
宋澄想问这几天的朝夕相处她有没有对霍励诚心动,但还是强忍下来。
他们之前就说好了,在她和霍励诚未离婚前他不会过问她的私生活,所以眼下他自然无权干涉,便随意应了一声。
这时已进了大楼,人来人往,更不方便再说些什么,他也就强迫自己不去想了。
病房的窗户开了条小缝,暖气从空调口里喷出来,在屋里循了一圈,从小缝里溜到外面,而外面的冷空气也换了进来,站在那缝隙旁边,呼吸要顺畅许多。
沈奕欢抓着帘子,吸了口新鲜空气,跟苏秋霞心在不在焉的说话。
“北方那边很冷吧?”
“是啊舅妈,很冷,都下雪了,垫了多厚的一层!”
苏秋霞看了窗外,七楼连片树叶儿也看不到,眼见处皆是高楼的屋顶或窗户,仔细看也是能看到别人家窗台上种的花,那种吊得长长的好多串,有紫色,有红色,有黄色,她总盼着那藤子开花,那是她几年来唯一能赏的风景。
“多少年没见雪影儿了,这几天做梦,老梦见我们家那的火炉子,烧煤的,烟囱拐到窗户外,抽出黑烟,屋里可暖和呢,这大城市的空调再怎么热,也没那炉子暖和。”苏秋霞伤感道。
沈奕欢和宋澄听了都莫名得紧张起来,两人对望一眼,宋澄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苏秋霞笑了笑,嘴一撇,“真想回S市看看,近来总惦着那老房子,这会儿阳台上也该积了雪,火炉子该生上了。”
眼见话又兜了回来,宋澄忙说,“您别急,先养着病,过了这个冬天,下个冬天咱们就回去过!”
沈奕欢也附和,“嗯,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就回去,好好陪您看一场雪景!”
苏秋霞内心一片怅然…
下个冬天她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好,希望…下个冬天我这把老骨头还在,我们三个能一起回S市看雪景。”苏秋霞说着眼里滚出一行浊泪,她望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像是看到了空旷的山野,青黄的狗尾巴草,刺树上的红籽落地发出劈劈啪啪响声。
‘啪’的一声,窗帘子被沈奕欢猛拽了一下,她的手关节泛白,脸也跟着白,宋澄赶忙挡在她身前,手搭上她的肩轻轻抚摸,头微往前倾,低声在她耳边说,“别胡思乱想,苏阿姨只是想家了,过了年我们就带她回趟S市看看!”
她拍拍额头,勉强笑,但笑得很难看,“嗯,好!”
走出医院,沈奕欢飞快得钻进车里,伏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宋澄坐在旁边,拍着她的背。
“哭过就好了。”他一声声得安慰。
“奕欢,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宋澄,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谁愿意把自己的舅妈扔在医院里?不这么做,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吗?这世上谁都可以不理解我,唯独她,她怎么能老跟我说这些话?说这些让我难过得想死的话?”她抽抽噎噎得泄完,抬起头抹了几把眼泪,手颤抖着把车钥匙插进锁孔。
“你现在不能开车!”宋澄一把夺过她的钥匙下了车,不由分说得把她从车上拉下来,找到自己的车把她塞了进去。
车在大街小巷穿行,红灯绿灯,一盏接一盏后驶上郊区平坦的公路,路旁是支了大棚的草莓田,连着远处葱郁的荔枝林,到了五月间,树上和地面就全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
往前五百米,是一处住宅片区,农民自家建的平房,白瓷砖墙,红色的琉璃瓦。
B市怕也只这带有民居风格。
过了民居,车便拐了弯,开往湖边,地产商沿湖建了很多新楼,全是独栋的。
宋澄在连着湖的一栋三层新楼前停了车,“下车吧。”
一路上恬静的风景虽让沈奕欢暂时抛去了不快,而他的行为又让她一头雾水,她不想说话,乖乖下了车,跟在他后面进了大门。
这楼该是刚建成的,地板上厚厚的一层水泥灰,窗户也未装上,一楼格局是一个大客厅,左侧是餐厅,靠里的是厨房和洗手间。客厅的走廊连向后门,外面应该是个小小的私家花园,但现在只是一块空地。
“生日快乐,虽然这份生日礼物给得晚了!”宋澄把一串钥匙放进她的掌心,清澈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
她一怔,低头看着手上锃亮的新钥匙,“什么意思?”
“一个家,一个可以任你发泄情绪的家,一个你累了可以休息的家,一个永远都有人为你开灯的家,一个爱你的人每天等你回来的家!”宋澄浅笑,眼睛灿灿亮亮,十分地无邪。
“宋…宋澄!”她惊呼。
“奕欢,原谅我的自私,我拿自己的愿望当你的生日礼物,这个愿望存在我心里好多年了,真希望你能收下!”
他吸了吸鼻子,别开脸,接着道,“别说不要,奕欢,即使你心里不想要也收下,大不了你不来这里就是了,但千万别拒绝我!”他合拢她的手,确认她能握住钥匙才松了手,背过身去。
手握得紧,钥匙的齿戳着掌心的肉,刺痛使她回了神,又扫视了一遍房子,她想起他以前对她说的—
等我们俩结婚了,不管多晚都要为对方留一盏灯!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好像是,“嗯,如果你回家晚了,我会等到你回来再一起睡!”
“宋澄…”她颤声唤道。
然他只是背对着她,也不回答。
沈奕欢抓着他的手臂,“别这样,你听我说。”
她用力转过他的身体后却突然松了手,就见他死咬着唇,眼睛红红的,狠狠得吸着鼻子,泪花在眼里挣扎,就快要掉下来。
她的心像被撕了道口子,疼得说不出话,也同他一样咬着唇,隐忍了泪。
那些过去是怎么也忘不了的,就像是筷子上没剔掉的毛刺,当你心满意足得嚼着自以为是的美味时,时不时地那么刺你一下。
想扔了筷子,又不舍得那些美味,佯作不在意得继续吃,却要忍得住痛。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完美!
就是没有让你能完全称心如意的!
“宋澄,我…我收下就是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还要给她一个家,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奕欢…你…你真的愿意收下?!”宋澄睁大了红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被她捂住了嘴。
“如果你愿意等我这几个月,我后半生每天都会等你回家!”她这样说,她不确定,但她就想这样说。
仿佛这样说能给她安全感,仿佛这样说几年的分开不过是一瞬,仿佛这样说,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霍励诚!
可霍励诚却真实的存在啊…
这一瞬她内心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她垂下睫毛,再抬眸,已是笑意盈盈,“宋澄,送我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之际却被他一把扯回来,正当他想抱住她时,她颈上的项链从衣里抖了出来,灯光照过的一瞬,仅那么一瞬,他伸手抓住了——
“这…他送的?”
沈奕欢忙将链子藏进衣服里,低头应了声,“嗯。”
“很漂亮,一定很贵吧。”他状似轻松得笑,想像不出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我们走吧!”
他走在她身后,悄悄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奕欢她一定不会爱上霍励诚!
绝对不会的!
他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才笑着给她打开车门,准备送她回家…
两日后
沈奕欢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告知她苏秋霞已过世,还将她体内的癌细胞早已扩散无力救治的消息一并告诉了她…
那一刻,沈奕欢只觉头顶一片天旋地转,眼前浮起一片朦胧…
医院
沈奕欢奔到医院详细了解完苏秋霞病情的经过之后,情绪几近崩溃,好在有宋澄一直安抚她,她的情绪才稍稍平稳了些…
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宋澄从口袋里掏出苏秋霞去世前留给她的一封信,“这封信是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慢慢看,我去楼下给你买点水果。”
她以外她舅妈会有很多很多话对她说,因为在从小到大苏秋霞一直对她很好,特别是有阵子她父母因为不喜欢宋澄而把她赶出家门的时候,是她舅妈出钱让她在外面住了一段时间,并且经常从S市跑到B市看她过得好不好。
那时候也只有苏秋霞依旧支持自己和宋澄在一起!
所以在她心里,她就像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一样,感情很深厚…
如今连这个最疼爱的舅妈也撒手离去,让她怎能不痛心,不难过?!
沈奕欢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双眸开始看信,信上只有三行字:
奕欢,离开霍励诚,他终究不会是你的归宿,然后好好跟宋澄一起过过小日子,等你们结婚了记得把结婚证带到我墓碑前让舅妈看看,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舅妈…我…”她握着信,哽咽得说不出来,再加上此刻她也没心力去管男情女爱的事,只想先把苏秋霞的后事操办了先。
而后她将病房内的旧床单拿去烧了,换了新的,米黄色的被套,金线绣边,还有淡淡的茉莉薰香,其实是没必要的,躺在这床上她根本无法睡着,闭眼就觉得舅妈还躺在这张床上正冲着她微笑,睁开眼,房里空寂寂的,手伸出去,摸到一片黑。
窗帘拆下后外面一片阴霾,很平静,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躺在同一个地方,永远只能看到天的那一角,灰白色的一大块,“你说,舅妈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天一样吗?”
她不自觉得问出口,但是屋子里却没人答她。
片刻,走廊上响起了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床轮子滚动的吱吱哑哑声,有人病危被送进急救室了,她的心随着那吱哑的声音害怕得收紧,舅妈也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比自己更害怕吧?
总担心着自己哪天也被送进去。
苏秋霞没留下什么遗物,除了S市那套小房子,来这里只带了两身衣服,和床头柜上的一帧合照,大学暑假,她戴着遮阳帽,和苏秋霞在溶洞口处的瀑布下拍的,她比她要高了一个头,所以弓了身子站在后面搂着苏秋霞,下巴搁在她肩上,笑得真好看——
“奕欢姐,我们该走了!”护士小徐穿着黑衣进来,头上别了朵小白花。
沈奕欢如梦初醒,下床顺手拿起桌上的黑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头红。
杜明和宋澄坐在车里候着,见她们下来,杜明忙打开了门,小徐坐在前排,宋澄跟沈奕欢坐在后面,他担心道,“奕欢,你别勉强,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摇头。
三日后
殡仪馆门口,霍励诚和助理也早早得等在那里,他和沈奕欢见面也没说什么,连个眼神也没交换,这时候能说什么?
因为此刻打招呼或是问候都是不对的…
她用温热的水给苏秋霞净了身,换上了寿衣,尼龙面料做成的红衣裳,裤管很肥大的那种,订制的时候宋澄问她为什么不订丝绸的,她说,“穿尼龙料子走起路来会沙沙地响,她听得见。”
宋澄哭了,她却没有。
黑木棺里垫了金丝绒,灵堂很冷清,异地他乡,远道而来的亲戚只有她舅舅…
“奕欢,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宋婷蹲下身,轻拍她的肩膀安抚着。
沈奕欢还是没哭,亲友们都当她伤心过度,卯足了劲儿安慰,她条理清晰得回应了每个人。
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听声音好像是霍励诚的助理李洋正跟人争着什么,她细看才知道原来是她的舅舅来了…
陈建明已经扬起了拳头,沈奕欢忙爬起来冲到门口,拉住李洋,“让他进去吧!”
陈建明从门口哭到遗体前,只看了一眼就胆小得别开了脸,然后走到沈奕欢身前,想出言安慰。
却见她伸出左手面无表情得跟他道,“谢谢,请这边走!”
陈建明讨了个无趣,也不再说什么,刚走出大门,沈奕欢也跨出了门槛,唤住他,“邹明轩已经把你之前欠他的债务转给我,一共是十八万五千块,舅舅,据我所知,那一百万您也没拿到手,我也不逼您,如果方便的话请在一年内还清!”
她细声细气地说得很宽容,陈建明气得浑身抖,手指头颤颤地指到她的鼻尖,还没戳上去,周围的亲戚全围拢过来,一双双虎目愤怒地瞪着他,陈建明缩了缩脖子,退了几步,转身往殡仪馆大门飞快的跑去。
沈奕欢漠然地盯着远处越来越单薄的黑影,转身回到灵堂,身后的李洋像根木桩子杵在原地久久,直到起了一阵冷风,刮下一片榕树叶子打到他的头,这才回了个神。
跪在苏秋霞的遗体旁,她的两手攀在黑棺木边缘,就要盖棺了,这是她跟苏秋霞最后的告别,从旁边的花盆里掐了朵白色的海芋,插进她交叠在胸前的手中…
她咬紧了下唇,浓浓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咽了口水,才启唇,“舅妈,您在世时我付出所有都要尽孝,现在您去了,我不会在您的坟头掉一滴眼泪!”
起身时,她在眩晕的那一刹那又狠狠得咬了次唇,疼痛使她振作了些,旋身闭上眼睛,她清亮地喊了声,“闭殓!”
棺盖缓缓得推上,磨出的声响震动了人悲伤的神经,灵堂里哭声一片,夹杂着死者生前事迹的哭唱,此起彼伏,除了遗相上那张慈祥的脸,除了咬紧牙,握紧手的沈奕欢,除了一直心痛着她的霍励诚,均是泪眼涟涟地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之中。
火化的骨灰柩暂存在殡仪馆,明日便要启程回S市安葬。
沈奕欢回了东郊别墅,书房里没有清香的薄荷茶,连杯白开水也没有,她端坐在霍励诚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远远不止的,哪怕几日前她还是坐在霍励诚的腿上和他一起玩线上游戏,举止亲密…
也许再过一阵子,他们俩会就此别过,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
隔天
傍晚
“霍励诚,我想提前终止我们之间合约…”她公事公办的口吻。
顿了顿她接着道,“三倍的违约金你可以直接扣除。”
霍励诚对于她的态度毫不意外,因为苏秋霞留给她的那封信很不凑巧的无意间也被他看到了,所以足够他猜出她下步会做什么。
“赔偿就不用了,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就行。”
“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