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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师怪徒

向韩小铮包抄过来的三个人使得韩小铮无暇再去顾及其他事了。而岸上之人见同伴与韩小铮距离太近,便不再朝江中射箭。

到了水中,左家三人的武功便大打折扣,他们只能按部就班地慢慢向韩小铮靠近。

韩小铮待得他们离自己仅七八尺远时,才喝了一声:“蠢猪,你们上当了!”这次,他用的是原来的声音。

那三人一听是男人的声音,不由惊怒交加,即使知道眼前这人不是阿芸,他们也是决计不能放过了。

没等他们冲过来,韩小铮将头一缩,便已没入水中!

三人奋起直追!却再也寻他不着,正惊讶间,韩小铮已在他们五丈远的地方冒了出来,高声叫骂!

这三个越发恼火,当下更是紧追不舍!

韩小铮完全可以借水路逃走,但他想到此时木叔叔正孤身奋战,如果自己逃脱了,这三人势必要返身加入战团,与其如此,倒不由自己来牵制住他们,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三人没想到韩小铮水性如此神出鬼没,不由气得哇哇大叫,却也无可奈何。

韩小铮又一次从水中冒出头来时,突然看到站在岸上的十几个人身后又冒出了一批人,他们竟从后面向前边的人挥刃砍去。

转眼间,江岸上的左家人已纷纷栽入江中!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势已去!

剩下的几个人见势不妙,拔脚就溜,没跑出几步,便被分割包围,尽数斩死于江边!

韩小铮又惊又喜,一时不明白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但至少不是左家的援兵!

江中的三个人也已发现了这一惊人变化,他们不由大惊失色!

韩小铮高声叫道:“岸上的英雄,这儿还有三人,你们便一并将他们除了吧。”

如此一喊,那三人吓得赶紧向江对岸游去,再也顾不上围杀韩小铮了。

韩小铮见他们三人溜走了,虽然有些可惜,但这也算是幸运的了,当下他便吁了一口气,慢慢地往这边游来。

江岸上神秘出现的这一批人对韩小铮视若无睹,他们以惊人之速杀了左家的十几个人后,便如潮水般退入黑夜之中!

韩小铮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水中的来回穿梭已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突然,他发现刀剑相击之声已停止了,整个世界显得很静很静!

他的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为木匠师叶刺而提了起来。

难道,他已遭了不测?

他再也顾不得喘息,挣扎着站起,便如喝醉了般向阿芸家的庭院跑去。

他说过要与叶刺联手的,那么他们便是盟友了,他如何能弃“盟友”于不顾呢?

当他翻过江边一座小小的土丘后,已可看到那边的情形了。

本是远远地围着的无数火光这时已向阿芸家的庭院集中,这说明左家的人——包括装扮成左长笑的吕一海一定已不在了。

是不是他们已杀了木叔叔才离去的?

韩小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人群中央跑去,人们见他如此水淋淋的模样,都纷纷给他让路。

韩小铮从人群中冲进去,他看到了木匠师叶刺。

叶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嘴边还挂着一缕血迹,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外人所能看到的,是一块块翻卷过来的血肉,那样的触目惊心!

当韩小铮出现时,叶刺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韩小铮忙跑上前去,在他的身边蹲下,不安地道:“木叔叔,你没事吧?”

叶刺强力挤出一丝笑容:“木叔叔还没死,阿……阿芸呢?”

韩小铮沉默了片刻,方道:“阿芸从阁楼上跳下之时,一艘小船冲了过来,船上有一个年轻女子,用一根红绫,将阿芸她卷走了……”

叶刺喘息着道:“你已看清是……是一个年轻……年轻女子吗?”

韩小铮肯定地点了点头。

叶刺声音微弱地道:“红绫天卷,天……不会是她的……不会是她的……”说着说着,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竟晕死过去!

三天之后,叶刺终于醒了。

当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韩小铮那消瘦的脸,韩小铮正望着窗外,他的侧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出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这是那个没心没肺的韩小铮吗?这是那个让整个枯水镇人大为头疼的韩小铮吗?

叶刺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韩小铮压在被角上的一只手。

韩小铮一惊,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万分惊喜,他的整张脸也因此而显得生动起来。

“木叔叔……你……醒了?”韩小铮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小心翼翼,似乎怕惊吓了什么似的。

叶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看出这是在韩小铮的家中,虽然他只来过他家一次。

他所躺的床应该是韩小铮的床,这间屋子的门开着,可以直接看到门外的情景。

一只大公鸡不知为何竟站在窗台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从上面垂下来的一只蜘蛛,准备来一次凌厉的袭击。一条长凳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在一只凳脚上搁着一个碗,那碗随时准备跌个粉身碎骨。一只戴铃铛的小花猫正趴在灶台上,扯着细细的呼噜声。

一种莫名的感触从叶刺的心中升起。当一个从刀光剑影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看到平凡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点点滴滴时,都会有这种感触的。

韩小铮道:“叶叔叔,你流了那么多血,整日整夜地晕迷,我……我都吓坏了。”他的眼神却是欣喜的。

叶刺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我竟还可以活下来。”

韩小铮道:“大鱼、李子他们已把那夜后来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但大伙儿都不知道后面出现的那一帮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替你赶跑了吕一海那老贼,却不救下你?”

叶刺缓缓地道:“这里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我将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

“我伤好的时候。”

其实,伤还没有好,叶刺便将在他心中已尘封了十七年的故事,告诉了韩小铮。

那天,他们两人坐在韩小铮常去的一个山洞里,叶刺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开始了他的叙述,似乎,他所说的全然与他自己无关……

江湖中一向帮派林立,有开派历史悠久、武功光明正大、声誉如日中天的六大门派:少林、武当、峨眉、华山、昆仑、崆峒;有以家族形成组织并传承下来的武林世家。

至于昙花一现的帮派更是多如牛毛。

除此之外,还有处于江湖与官府之间的镖局,以及本非江湖中人却常涉足江湖的“六扇门”。

但人们却很少知道江湖中势力最庞大的帮派并非上面所述这一些。这个神秘的帮派便如空气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只是能意识到它的存在的人极少极少。

这便是“无涯教”。

无涯教,教如其名,谁也不知道它起源于什么年代,谁也不知道它将于什么时候终止!大江南北、关东陕西、辽北塞外……无论天涯海角,都有他们的势力渗透其中。

是谓之“无涯”。

“无涯教”中人士流品极为复杂,自号能结万人缘,三教九流,僧道儒匠,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不再是纯粹的江湖帮派,因为它所涉足的方面已远远超过江湖的范畴。

“无涯教”之所以永远默默无闻,是因为它一向奉行内敛之策,即不肩负行侠仗义之责,也不谋图宏基伟业。

这一点,从他们的分支机构的特点可见一斑,“无涯教”下设九堂,谓之:无惊堂、无培堂、无飘堂、无猜堂、无风堂、无解堂、无舜堂、无戏堂、无幻堂。

如无飘堂之成员便是江湖中漂泊天涯的浪子组成;而无风堂则是由江湖中以风流之术行骗的人组成,其中以青楼为其主要构成部分,至于无解堂,则是网罗天下以武艺杂耍卖艺起解之人而已。

由此可见,“无涯教”中人大多是处于人世间底层的人物,其中大部分人并不谙武学。

但如此三教九流汇集之所,其中绝对不乏能人,所以“无涯教”既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帮派,又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帮派,历任“无涯教”教主,无一不是武功超凡入圣!还要智慧超群!

“无涯教”便以这样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存在了千百年。因为它对外无争,所以一直被人们所疏忽遗忘。

这便如一张撒得很宽的网,因为它的网眼太多了,以至于一般人已意识不到这是一张网。事实上,“无涯教”尽管机构庞大得惊人,但内部却并非杂乱无序的,它有自己的暗语手势、图符,有完备的组织纪律,包括三十六誓、二十一则、十禁、十刑。

四十年前,“无涯教”为“颠倒客”胡不归执掌。与以前历任教主一样,胡不归武功卓绝,胆识过人,在他执掌大权的二十年中,“无涯教”的势力在悄无声息地滋长着,尤其是在后期,他大批提拔年轻有为之人,替代老朽陈腐之辈,更使“无涯教”势力如日中天!

纷乱,也是从提用年轻人开始的。

下设的九位堂主中,以无飘堂堂主、无解堂堂主、无风堂堂主三人最为出类拔萃。

依“无涯教”的规矩,教主的弟子不得在教中担任堂主之职位,而下一任教主却必须从教主的弟子中选出。按这个规矩,尽管这三位堂主极为优秀,但教主之位却仍是与他们无缘。

“颠倒客”胡不归只有两名弟子,师兄墨羽,师弟宋米,所以新任教主将在墨羽、宋米之间产生。

按“无涯教”祖传之法,他们二人将竞艺分出高低以决定该由谁来担任新任教主。但为了避免同门相残,“无涯教”一向不采用直接搏杀之法。

这一次,“颠倒客”胡不归为他们设下的规矩是:以五月为限,墨羽、宋米两人在限定时间内设法将六大门派至宝及姑苏慕容世家之宝共七件宝物取来,以数量多少来定胜负。在此期间,两人可以采用任何方法,包括骗盗抢拐。但若是失手,不得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以免使其与“无涯教”结下冤仇。事毕,再将宝物悄然归还。

这规矩看起来有些不合情理,其实是颇为符合“无涯教”实情的。六大门派及姑苏慕容世家高手如云,所以要取这七件宝物非得武功卓绝不可!

同时,胡不归未将掠取方式限死,这又是因为考虑“无涯教”特殊的构成。在“无涯教”中,偷抢拐骗无所不有,所以作为教主,就不仅仅是武功卓绝便可以的,以上述方式比试、较量的就不仅是武功了。

同时,胡不归又允许宋米、墨羽师兄弟因为偷拐可借助教中弟子的力量,这就从侧面察觉了他们两人在教中的人缘如何。

如此安排应该说是颇有匠心的。

“无涯教”要掠取的七件宝物是:

少林的洗髓心经;

武当的两仪剑谱;

峨眉的菩提神珠;

华山的无尾拂尘;

昆仑的紫竹玉箫;

崆峒的如意手;

慕容世家的青龙杯。

六大门派及慕容世家无不将这些东西视为至宝。所以要获得其中任何一件宝物,都将是难比登天。

这一点,也显示了“无涯教”的实力与胆气。

宋米、墨羽依言而行了。

在九位堂主中,支持宋米与支持墨羽的人数相仿,唯有沉默寡言的无解堂堂主伏仰一片平静,既不支持宋米,也不偏向墨羽。

而另外两个出类拔萃的堂主,无飘堂堂主力扶师兄墨羽,而无风堂堂主吕一海则依附师弟宋米。

(听到这儿,韩小铮想大概无飘堂堂主便是木叔叔吧?)

此时,双方的力量旗鼓相当,所以无解堂堂主伏仰的决定对双方来说都显得极为重要了。

但伏仰却始终不愿倒向任何一边。这样对双方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一个月,宋米从昆仑山取回紫竹玉箫;

第二个月,宋米巧取峨眉的菩提神珠,墨羽力夺崆峒的如意手;

第三个月,墨羽智取姑苏慕容的青龙杯;

第四个月,墨羽进入少林寺藏经阁时,却被护阁四大长老围攻,力战不敌后被震碎心脉废了武功扔出少室山,幸被无飘堂堂主救回。

第五个月,宋米再夺武当的两仪剑谱及华山之无尾拂尘!

如此一来,宋米倚多取用,成为“无涯教”的新任教主。

墨羽心脉震断之后,喷血不止,气若游丝,胡不归爱徒心切,竟以“无涯教”的绝世神功“无涯大法”为墨羽重续心脉!胡不归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终于保住了墨羽性命,但他亦因此功力大损。

墨羽保全性命后,被胡不归任为“明察使”,该职对“无涯教”教众没有直接约束力,而是用于监察宋米任期内的作为。但此时墨羽武功被废,所以此职形如虚设。

两年后,老教主胡不归无疾而终,新任教主宋米的地位日渐巩固。宋米胆识过人,明察善断,“无涯教”被他调整得蒸蒸日上,所以墨羽也乐得清闲,极少过问教中事务。而宋米对这位师兄也颇为尊重,事事皆与他商议,虽然最后说了算的仍是他自己,但对一个已不会武功的师兄尚能如此,这已是难能可贵了。

但无风堂堂主吕一海自恃当年扶主有功,日渐飞扬跋扈,事事都想凌驾于其他分堂之上,引起诸分堂不满,但碍于教主宋米,众人皆按捺不发。唯有无飘堂堂主与吕一海素有龃龉,在教中事务中常与吕一海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宋米见吕一海居功自傲,日益骄横,长此以往,可能自己会被属下埋怨袒护吕一海,故多次在教中大会上当众指责乃至痛斥吕一海。

吕一海渐渐怀恨在心。

其时,江湖中悄悄兴起一个神秘教派“忘忧宫”,他们竟冒天下之大不违,与整个武林正道叫阵,不断袭击各大门派,扰乱武林,已引起武林公愤。但因“忘忧宫”组织神秘,行踪不定,所以各大门派屡次围剿未成,而“忘忧宫”的邪焰反而越来越炽。

一次,为如何处置一名违反教规之人的问题,吕一海与无飘堂堂主剑拔弩张,寸步不让,最后宋米赶至,平息了争端,命教中刑堂按无飘堂堂主所言处置。这对吕一海与无飘堂堂主之间的关系来说,无疑于雪上加霜。

三个月后的一天,吕一海突然勾结“忘忧宫”之人,夜袭无飘堂,此役几乎使无飘堂全堂覆灭!但在危急之中,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武功极高,无飘堂堂主得他相助,侥幸逃命,但那位神秘人物自始至终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宋米得知吕一海勾引外敌惨杀同门,怒不可遏,立即宣布要将吕一海从教中除名,并遣令无飘堂堂主带领新派人马速速将其捉拿,以清理门户,为无飘堂堂内兄弟报仇,为绝后患,依教中之规,须将其三代亲属一律铲除。

无飘堂堂主受此大任,日夜奔走,耗时半年,终于将吕一海连同一家人一起擒回,关押于地牢之中,委以重兵把守,待到天明,便以教规处死。

孰料就在这一个夜晚,吕一海竟奇迹般地从地牢中逃走!无疑,这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宋米盛怒之下,一面命人速速斩杀吕一海家人,一面追查内贼,但未有任何蛛丝蚂迹,而吕一海逃遁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也难寻其踪影。

吕一海出逃之夜,乃无解堂堂主伏仰值守,为此伏仰被免去堂主之职,成为普通教众。无飘堂堂主与伏仰私交甚厚,也并不因他被免职而断了这份交情,常不时上伏仰家中饮酒或切磋武学。

伏仰有一妻子,模样极为俊俏动人,而且武功尚在伏仰之上,举手投足间自有千种风情,“无涯教”的人一直奇怪为何伏仰如此貌不惊人的人能找到如此出色的夫人!

无飘堂堂主很尊重自己朋友的妻子,他称她为嫂子。

一天,伏仰托人捎信来说他那边恰好有一扇鹿肉,让无飘堂堂主过去。无飘堂堂主心知伏仰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所以便想以酒肉来掩饰这种失落,于是他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当他于傍晚时分依约来到伏仰家中时,却只见其妻,其妻道:“伏大哥他临时有事,去去就回。”她一向称自己丈夫为大哥。

无飘堂堂主叶刺便道:“既然他不在,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伏仰之妻秋倚嗔道:“若是你就这么回去,你伏大哥便会怪我招待不周了,莫非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其实叶刺心中还真有顾虑,同时也有点害怕单独与秋倚相处。伏仰比叶刺大四五岁,而秋倚则与叶刺年龄相仿,当时都是二十八九。秋倚的身姿非但未因为已是人妇而逊色,反正更显出一种成熟的风韵,虽然叶刺不会对朋友之妻有非分之想,但他毕竟是血气方刚之人,常常在秋倚那顾盼生情的目光中,在那梦幻般的幽香中眼红心热。

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愿在伏仰不在时与秋倚相处,他对自己的自制力没有多大信心。

但今天秋倚如此说了,他再坚持着要走,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于是他便留了下来。

秋倚为他端出丰盛的酒菜,然后殷勤地为他夹菜斟酒。

叶刺酒量颇大,但不知为何那天醉得特别快,才饮三四杯,他便觉得头晕晕的,思路也不甚清晰了,他似乎听到秋倚说了声:“叶大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然后,她便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感觉到了秋倚的手带有温热,心中突然腾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他一把拉住了秋倚的手!

秋倚似乎踉跄了一下,站立不稳向他这边倒来,一个温香的躯体进了他的怀中,他感觉到了秋倚的摩擦、蠕动与战栗,他闻到了她发间、胸间的诱人清香,他看到了秋倚眼中火一样的光芒!

叶刺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他的喉间发出了低沉的古怪声音,然后便一把搂住秋倚的纤腰,秋倚没有挣扎,她只发出了“嘤咛”的一声,便缓缓闭上了她的美目……

一切,就如此发生了……

其实,这些情景,都是叶刺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的,在那个夜晚中,他的灵魂与理智似乎已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剩下的只有肉体以及从肉体中迸发的不可抑止的欲望。

或者可以说他是在一种近乎睡梦般的状态中完成了让他后悔一生的事情!

是一杯冰冷的水将他泼醒的,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一把抵于自己喉间的刀,以及握刀的人。

伏仰!那个几乎让怒火烧毁的伏仰!他的眼神让人看了之后就不敢也不忍再看第二眼:痛苦、失望、愤恨、鄙夷……

他的身子哆嗦如一片秋叶,在这种状态下,叶刺完全可以逃走或将他杀了灭口。

但叶刺什么都没有做,他已看到了就躺在他边上的秋倚,秋倚身上的衣衫已不能遮住应该遮住的地方。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叶刺的血液便凝固了,他知道一切都已无法争辩、无法改变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如果自己不死,那就没有天理了。

刀慢慢地切入、切入,把冰凉与死亡慢慢地切入了他的身体内。

是秋倚救了他,秋倚忽然道:“是我勾引了他,我在酒中下了药。”

刀停了,却没有收回。三个人都静了下来,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秋倚的神色极为平静,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做,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了之后又将它说出来。

刀光倏地一闪!寒刃饮血之声响起,鲜血抛洒开来!

抛洒的是伏仰的血!伏仰的刀深深地插入了他自己的腿中!

叶刺惊呆了!

伏仰用手拔出他自己腿上的刀,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外走,鲜血从他的脚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叶刺傻了一般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那落寞绝望的身影从他眼中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他知道从此自己便要生活在阴影中了,他应该怪身边躺着的女人,可他没有。他只恨自己。

这就是男人,男人往往只会爱女人,恨自己。

他不懂秋倚,她所做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伏仰走出之后,便也从此消失了,消失得如同秋雾。

然后,叶刺也从“无涯教”中消失了,他不停地寻找伏仰,为了不使伏仰躲避他,他隐名埋姓易容,以一个木匠的身份走南闯北,可却总是一无所获。

一年之后,他的那间小屋突然来了一个女人,一个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女人——这不仅仅是恨——是秋倚。秋倚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她说道:“这是你的女儿。”

叶刺当时的感觉是一片空白,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女儿,他有点傻乎乎地接过那个婴儿后,秋倚便消失了,孩子在他的大手中大声啼哭。

叶刺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深地爱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他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学会了哺育孩子,当小孩能“咿咿呀呀”说话时,他决定从此便如此隐姓埋名下去,做一个好木匠,做一个好父亲。他觉得即使能找伏仰,他们之间的事也是解决不了的。就算他以死谢罪,也解除不了这种怨仇。何况,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伏仰一定已试着淡忘过去,而叶刺如果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给他的将不会是复仇的快感,而是重揭心灵之伤的痛苦。

何况,他的“阿芸”也不允许他的死。

他在心中向伏仰请求原谅:“为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请允许一个平凡的木匠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他真的就如此生活了十多年,对于一个江湖中人来说,远离了刀光剑影的日子是一种痛苦,叶刺却渐渐适应这种生活了。

但吕一海却如一只优秀的猎犬般找到了他,并以恶毒的行动开始了对他的报复,叶刺根本没想到那位从花石城来的大户人家的老爷子,会是吕一海!

他与吕一海都易了容,可吕一海认出了他,而他却未认出吕一海。也许这就是十年间他离开江湖的关系吧!

叶刺还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好婆家而暗自欣喜呢!

接下来的事,韩小铮了解得比叶刺还多。

韩小铮总算多多少少明白一些吕一海与叶刺之间的怨仇了,可既然如今两人都已隐匿多年,吕一海又何必再千方百计要谋害叶刺呢?说起来,吕一海对叶刺之恨主要就集中在一点上,那便是叶刺将他全家捉拿回教了。

但最后杀他全家亲人的并不是叶刺,而是教主宋米下的命令,何况,即使叶刺不出手,其他堂主一样会设法将他及其家人擒回的,叶刺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何况,他在逃离“无涯教”之后,不是又有了妻儿吗?

他的动机是否真的仅为此事呢?除了吕一海他自己外,谁也下不了结论。

叶刺在说完上面的往事之后已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道:“我猜出那天夜晚救我的一定是他。”

韩小铮吃惊地道:“哪个夜晚?”

“就是前几天吕一海那老贼围攻我的夜晚,当时我已中了‘笑行者’的‘失魂失魄’之毒,但被我以内力压住,不让它发作,为了迷惑对手,我故意说未中毒。可这种毒压制约了我的武功发挥,所以在吕一海未出手之前,我便已受了不少伤,吕一海出手后,更是危机重重,就在你与阿芸将要跳下江中时,突然出现一个人,与我联手对付吕一海,此人用的是一根软索,身穿黑衣……”

韩小铮“呀”了一声,叶刺看了看他,道:“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人与曾两次救你的人是同一个人,但在当时却是不知的,看他身手,似乎很熟悉,可他所拿的软索,所施的手法,却又是我所从未见过的。吕一海在我们两人合击之下,很快便支撑不住,正在此时,又有‘无涯教’中的弟子赶来,将吕一海带来之人除去,吕一海见势不妙,竟借机逃走了!”

韩小铮吃惊地道:“‘无涯教’的人?木叔叔你不是说从‘无涯教’里出来已十几年了吗?怎么‘无涯教’的人还受你调遣?”

叶刺道:“我不是让你放过一只烟花吗?此烟花便是‘无涯教’用作示警之用的,附近一带‘无涯教’的人看到信号,便会迅速赶来相助,因为同门有难,而见死不救将视为叛教。

只可惜那天来的十几个人武功都不很高,一不留神竟让吕一海逃了。”

韩小铮奇怪地道:“见了你们之后,他们又怎知该帮谁呢?”

叶刺从怀中掏出一块形状古怪的绿莹莹之物,似玉非玉,他道:“此物乃‘无涯教’之信物,见此信物便如见堂主。吕一海是在教中除名的,被押进地牢之前,他的信物自然被收回了,而我则不同,我是不告而别,自行引退,所以这信物还在,称之为‘无涯飘令’!”

韩小铮道:“说了半天,怎么未说到你说认出黑衣人是谁的事?”

叶刺恍然大悟道:“我这记性。那人的脸上蒙着面巾,而且用的兵器竟是一根软索,在十八种兵器中从未有它的一席,显然对方一定是不愿别人由他的兵器中识出他来。”

顿了顿,叶刺道:“所以,我猜测他是伏仰大哥!”

韩小铮忙道:“那当时你为何不说明?”

叶刺道:“当时情况那么危机重重,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而他击退吕一海之后,立即走了,我根本未反应过来。这事我还是在事后慢慢地琢磨出来的,八九不离十。”

韩小铮道:“既然他愿出手救你,说明他在心中已原谅了你。”

叶刺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韩小铮忽道:“不知救走阿芸的人是谁?她会不会对阿芸有什么恶意?”

叶刺的眼中不由有了担忧之色:“既然救了阿芸,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吧?”这话与其说是在回答韩小铮,倒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己。

韩小铮心想:“大概你又得开始找人了,在这一生中,你已为找人付出了许多珍贵的东西,比如十几年人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光,现在,你又得开始寻找女儿了。”

他觉得命运对他眼前的汉子很不公平。

叶刺忽然道:“如果阿芸一个月之内还未回来,你愿意替我去找她吗?”

韩小铮颇为惊讶,他没想到叶刺为何要对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的伤不是好了许多了吗?

但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不是在敷衍,他是真的愿意。

叶刺缓缓地道:“按理说这种事应该由我去做,可我已力不从心了。”

韩小铮暗自奇怪,心道:“你武功那么高都办不到的事,那我又如何办得到?”

叶刺站起身来,在洞内转了一圈,方道:“以后我便居于此处了,只要有被褥即可,你替我去屋中取些来吧。”

韩小铮信口道:“好的。”忽觉不妥,惊疑道:“木叔叔为何不居于我家中?你伤口尚未痊愈,在我家中照应也方便些。”

叶刺摇了摇头,道:“在这儿也得麻烦你照应,如今我已举步都难了,我是担心住在你家中,会为你惹来灾祸。”

韩小铮暗道:“莫非吕一海还敢来寻仇不成?他如今可是孤家寡人了。”

他还想再劝叶刺,但叶刺心意已决,他也就不再执拗了。

叶刺道:“知道这个山洞的人多吗?”

韩小铮道:“不多,就刘大鱼和李子木他们。”

叶刺点了点头,道:“你先回镇子里吧,待到晚上,再送些棉被吃食来。切莫让人瞧见了。”

韩小铮心想你也太过小心了,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回到镇子里,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韩小铮才准备了一些吃食及换用的药,又去阿芸家抱了两床被褥,被褥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黄土,韩小铮拍打了好一阵,才将它拍干净。

他把这些东西全打成包,用一根扁担挑着,尽拣偏僻的小路走,走到半路,他想了想,将挑子搁下,猫着腰向镇子的“陈祥”杂货店走去。

自打前几日吕一海在枯水镇残杀数人之后,枯水镇的人们便都早早掩门了,“陈祥”杂货店也是如此。

韩小铮如入无人之地,很快便在杂货店里打了个来回,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坛陈年老酒和一纸袋花生米。

当他挑着担子沿着迂回曲折的山路到山洞时,山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韩小铮轻轻地叫了一声:“木叔叔……”

没有回声,韩小铮心中“咯噔”了一下,忙用火石点着了火绒,他的手有些颤抖了。

借着火绒微弱的光向里边望去,韩小铮几乎失声叫将起来!他看到叶刺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翻滚、抽搐着!

韩小铮急忙扔下担子,冲上前去,惶然呼叫:“木叔叔,木叔叔,你怎么了?”

叶刺的牙齿上下相磕咯咯直响,这使得他的声音已严重变了形,好半天,韩小铮才听清他在说:“剑……剑……”

韩小铮一愣,他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找剑,找了半天,才摸到剑身,没想到剑就在叶刺的手中。韩小铮心中不由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他想莫非木叔叔已疯了,剑在他自己的手中却还要剑。

却听得叶刺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来:“拔……”

叶刺的身子在不停地扭曲弹动,韩小铮抱着叶刺的上半身,虽然他看不见叶刺的模样,但他能从叶刺身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中感受到叶刺在忍受着一种炼狱般的痛苦!

听到“拔”字,韩小铮一时不明其意,不由急出一身冷汗来。

“锵”的一声,剑身与岩石相撞之声响起,这使韩小铮猛然醒悟,叶刺是在叫他将剑拔出来!大概是叶刺自己已无法将剑拔出,因为他的四肢躯体已是无法控制自如了。

韩小铮摸到叶刺手中之剑,接了过来,“锵”的一声拔了出来,却不明白叶刺让他如此做的用意何用。

他的手突然被叶刺抓住了,抓得极为用力,以至于韩小铮怀疑自己的手是否被抓碎了。

但他忍住没叫出声来,因为他知道叶刺现在的动作已经失控了。

叶刺的手握住韩小铮的手握了好一阵子,终于动了,动作显得那么僵硬。他将韩小铮的手引到了自己的肋部。

韩小铮的心中一片惶然不安,他担心自己无法领悟叶刺的意思。他已是束手无措了,只能将希望寄于叶刺的指引上。

叶刺的手与韩小铮的手握在一起,贴于他自己右肋上好一阵子,也许,他在等待自己的手臂肌肉神经短暂的苏醒。

韩小铮觉得自己的嗓子很干很干,心跳一忽儿快一忽儿慢。

终于,叶刺的手向上略略移动了约莫二寸之距,然后,便听得他以一种嘶哑古怪的声音道:“刺……刺!……剑!”

韩小铮先是一愣,然后便呆住了,他没想到叶刺竟是要让他拔出剑来刺他自己的右肋部!

他下意识地道:“不……不,我不能!”

叶刺的声音显得很焦急:“快……快!……”

韩小铮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心中一急,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他颤着手举起剑,对准叶刺所示之处,咬了咬牙,一狠心,手一用力,剑便刺了进去,但他不敢刺得太深,只进去寸余便赶紧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立刻,他悬于伤口旁的手中有了一种温热之感,一定是叶刺的血在流。

便在此时,奇迹出现了,叶刺竟渐渐地平静下来,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瘫软一般地躺在地上!

韩小铮赶紧抱来被褥,铺好,再将叶刺的伤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带来的药物包扎好,最后把叶刺移到被褥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紧张过去后,他才发现自己全身已湿透,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了。

叶刺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均匀,两刻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阿铮,你吓坏了吧?”

韩小铮道:“没有……没有……”

叶刺笑道:“还瞒我?”

韩小铮便“嘿嘿”一笑,他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被山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寒意,赶忙取出那坛老酒来,打开封口,“咕咚咕咚”猛喝几口,立即有一股暖意自心间升起。

他抹了抹嘴,又从包里摸出一对从山腰处顺手牵来的一对红烛,将它点着,洞内便亮堂起来。

叶刺道:“你倒心细。”

韩小铮把几样吃食都取了出来,加上那坛老酒,都在叶刺边上摆开,这才道:“木叔叔,你便凑合着吃些吧。”

叶刺挣扎着坐起,却没吃多少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他如今遍体是伤,喝些酒可助活血。他觉得自己身子很虚弱,连坐着也觉得甚为吃力,便又躺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笑行者’的‘失魂失魄’如此厉害。”

韩小铮这才明白方才他是体内之毒又发作了。

叶刺又道:“笑行者便是自称左家四叔的家伙,他最先向我出手,我肋部那一刀便是他砍的,刀上下了他的‘无魂无魄’之毒。当时我仗着内功将毒压住,本可慢慢设法将毒逼出,但吕一海那狗贼老奸巨滑,他当日便围攻我,如此一来,我被迫运用内家真力,使已被压制住的毒性又蔓延开来。现在,我身受重创,已无力再将毒性逼出,我所做的,只能是尽量延迟毒发攻心之日的到来。”

韩小铮惊愕地道:“那岂非……岂非……”下边的话他竟不忍说出。

叶刺道:“不错,我已是必死之人了,只是死亡来得早与迟不同而已。”

韩小铮急声道:“不,我会去找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我一定能救活你!”

叶刺抚摸着他的头道:“救不了的。江湖中的毒与寻常之毒不同,各种名目古怪的毒药都是自行配制,谁也不知毒药中掺杂哪些毒草毒液,所以一般外人是无法解开的。更何况‘笑行者’的‘失魂失魄’是江湖有名的十大毒物之一,寻常药物,根本治不了它,反有可能让它恶化。身中‘失魂失魄’毒之后能活上一段时间就已是难得了。我没有当即将‘笑行者’斩杀,而是将他带了回来,便是想要逼他交出解药,谁知他竟宁死不交!”

韩小铮本以为叶刺躲过吕一海的追杀之后,已算是逢凶化吉,摆脱险境了,哪知他竟还是必死无疑!

如果早早地便知道一个人在不久之后一定会离开人世,那么对任何关心他的人来说,都将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这,已近乎一种残忍了。

韩小铮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会傻傻地坐在那儿。

叶刺却很平静,似乎生命即将结束的并不是他。他道:“你为何要如此帮我?本来这事与你毫无关系的?”

韩小铮暗想:“怎么又问这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不帮你难道让我去帮吕一海吗?”但他想到叶刺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便不忍心如此说,却道:“因为阿芸,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吕一海。”

叶刺苦笑道:“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你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无言的木匠,所以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其实,武林中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而我也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无涯教’中人没有一个是侠客,我们的品行不高尚,我们的作为不可敬,我们仅仅只能做到丧尽天良的事不做而已。”

韩小铮道:“我不管那么多,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会以我的目光去分辨人的好坏。其实,好人中也有坏人,坏人中也有好人。想必,你就是坏人中的好人!”

叶刺被他说笑了,道:“我不能算什么好人,只是有一点好而已。他们大多数也不算坏人,只是言行与人们所信奉的公德不相符而已,这便有点像你……”

“像我……”韩小铮吃惊地道。

“不错,就像你,平日常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可在关键时刻能仗义执言的却往往是你这样的人。”

韩小铮被他说得有些高兴,口中却道:“咱们这儿的人有不少人想食我肉,剥我皮呢!”

叶刺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如果一个人没有人恨他,那么这个人的出息也不会有多大。”

韩小铮一愣,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意思,不觉有些发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看看洞外,便道:“木叔叔,已经不早了,若不回去,又得让我娘惦记了。这儿我给你留了些吃的,明日我再来看你。”

叶刺道:“去吧,木叔叔不会有事了。”

第二天,韩小铮到山洞中时比前一次早,他一进洞,便看到叶刺正在用剑刺自己的左腿!

韩小铮惊愕不已,他不明白为何叶刺总要以剑刺自己,他便站在洞口,默默地看着叶刺。

叶刺拔出剑来,还剑入鞘,没有抬头便道:“你来了?”

韩小铮的语气中甚至包含了一种责备:“木叔叔,你……你为何要如此?”

叶刺喘息了一阵子方道:“唯有如此,才能减缓毒性的蔓延。”

韩小铮这才明白,可是以此法止毒,不是有些饮鸠止渴的味道吗?毕竟人是血肉之躯,又能挨得了几刀,有多少血能流?

叶刺今天仍是不能吃多少,他的神色越发不好看了,双目开始陷下去,嘴唇也呈紫色。

韩小铮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牵挂惦记着阿芸却又没有能力去寻找她。韩小铮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着他默默地坐着。

山风在洞外呼啸来去,越发显得洞内寂寞。

叶刺道:“恐怕我已见不着阿芸了,阿铮,你在我死后,一定要替我设法找到她。”

韩小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中有些凄凉。

叶刺忽然又道:“不,你还是别去找她吧,江湖如此险恶,你虽然聪颖过人,可毕竟是不会武功的,跋足江湖对你来说,太过危险了。”

韩小铮一拍手,道:“木叔叔,你教我武功吧,学了你这样的本事,我就可以去找阿芸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叶刺有些高兴地道:“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大概是急糊涂了,可惜我伤得太重,恐怕没有把你教好,便已死了。”

韩小铮急忙道:“木叔叔以后不许你再说死字,你教我武功之后,我再出去设法为你找来解药,之后我们一道去找阿芸,那该多好!”

叶刺哈哈一笑:“好,好。”他也觉得对一个少年总提死亡,过于残酷了些。

韩小铮道:“这样我便得叫你师父了吗?”

叶刺道:“不必如此,你本来就是为我而学武功的,或者说,你让我的武功继续传下去了,说起来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你以后还是叫我木叔叔吧。”

韩小铮也是性情中人,也不拘于这种虚礼,当下便道:“好,我仍叫你木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当然是现在!”

叶刺终于在二十六天之后,毒发身亡。

能将生命延续这么长的时间,已是奇迹了,这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叶刺,到后来,他的身上几乎全是剑伤,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整日总是觉得口渴,一天要喝好多水。

他的整个人,几乎瘦得如干枯的树枝了。

晕迷、清醒、清醒、晕迷,叶刺就这样以超乎常人想象的毅力,一次次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出来。

每当清醒时,他便抓紧一切时间向韩小铮传授武功。

对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学的人来说,乍一接触,感觉是混沌一片,束无手措,所以在前面的十天里,韩小铮的武功几乎便如老驴推磨一般只会原地打转。

就在他与叶刺都有点心灰意冷的时候,韩小铮的武功却已有了一个猛然的变化,或者说,他入门了。他从对武学的形的理解过渡到了对武学的神的理解。

这种过程,许多人要花上十年,数十年才能完成,而他却只用了十天!

可以说,在叶刺创造生命奇迹的同时,他同时也在创造着武学奇迹!

这不仅仅是因为韩小铮天资过人,也不仅仅是因为叶刺教诲得当,仅凭这些,是不可能有如此惊人的进步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因为韩小铮是在面临一种特殊的压力下学习武功的。

叶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随时都有可能晕迷过去之后再也不会醒来,所以每一天对韩小铮来说,都有可能是他最后一天谛听叶刺的传授。

这种压力,迫使他把整个身心全部都投入到武学中去,他已不仅仅用肉体用四肢去学一招一式,而是把自己的灵魂与生命浸入其内。

当这种变化完成之后,以后的路就顺坦多了,在二十四天之后,他已将叶刺名动江湖的“少留剑法”烂熟于心。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对剑法的领悟,比叶刺还独到与深刻!

只是,他的剑法已臻一流,而他的功力却是近乎空白。因为内力不同于剑式,它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日积月累,所以尽管在这二十六天里,韩小铮内力提高比常人快上不少,但仍是与他的剑术无法比拟的。

第二十六天时,叶刺已感觉到自己时限不多了,他将韩小铮叫到身边,握着他的手,道:“很好,江湖中人练武能如你一般进展神速的,几乎寥若晨星。如果你不习武,对江湖来说,将是一大损失;对你来说,不涉足江湖也许更好。因为江湖太复杂了,复杂到有时你连自己都看不清……”

韩小铮默默地听着。

叶刺继续道:“如果你能自勉自勤,定会成为一代武学奇才。而我的这点武功,到那时根本就不入流,越是深入江湖,你就越会发现江湖中高手如云,有些人的武功已达到骇人听闻的境界,也许,我所起的作用,便是抛砖引玉吧……”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得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又吐出血来,血已呈不正常的淡黑色!

韩小铮忙道:“木叔叔,你别说了……”

叶刺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阵子,才道:“按理,我还应该再与你说一些江湖中事,让你对江湖有一个……一个大致的了解,可惜大概我已没有时间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奇形怪状的似玉非玉之令,交给韩小铮道:“这块‘无涯飘令’你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当下,他把如何与“无涯教”中人联络的方法细细说了一遍,韩小铮心想自己又怎会让“无涯教”的人帮忙?但他不想违了叶刺之意,也用心记下了。

叶刺想了想,又道:“以后你若是见了‘无涯教’无解堂堂主伏仰大哥,你便代我向他赔罪,并告诉他希望他能原谅我,常来我坟头坐坐!”

韩小铮听他如此说,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叶刺道:“以后涉入江湖,可不能如此轻易就动了感情。许多事情,是真假莫辨的,你若是一不小心,便会吃大亏。”

他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唉,那么多事,一时也说不完了,你要好自为之。世上本无好人坏人之分,所以你要认定真心真意对你好的就是好人。”

他终是从“无涯教”这样的帮派中出来的,所以有些看法难免与众不同。

韩小铮虽然觉得这话自己不能完全理解,但也不愿反驳,仍是点了点头。

叶刺缓缓地道:“按理像你这样古怪精灵的人,我应该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因为在我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你让别人吃亏的分……”

韩小铮道:“那是乡亲们大度,不与我一般见识,以后我要改了这毛病。”

叶刺强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毛病……你将我的剑拿来。”

韩小铮依言而行。

叶刺道:“你拿着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韩小铮听他今日说话,全是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不由有些不安。

叶刺的右手自始至终一直握着韩小铮的手,韩小铮除了觉得他今天的手心有些微热之外,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说到这儿,叶刺才将手放开,他的脸上有着一种极不正常的红润。

叶刺喃喃地道:“可惜,我只剩下三成功力了……”

然后,他的身躯便向后倒去!

韩小铮大惊,悲呼道:“木叔叔!木叔叔!”

但叶刺的身子已变得越来越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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