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连海平和他说的,而是换了一个人,林山东肯定不会答应这个请求。其实就在连海平对他刚一提出这个要求时,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愿意为连海平两肋插刀的林山东破天荒的婉拒了。
“这事……,俺的能耐你也知道,闲着没事自己闹着玩玩还可以,这么大的阵仗,俺不行哩!”
“老林大哥,你也知道,铁道兵帮了咱们地方多少的忙啊!没有他们,我们根本在这里立不下脚,这能打猎的,有经验的,咱们局里除了你还能有谁呀!人家周团长跟我提起这事,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老林大哥,你就帮帮他们,用不了几天的,其实也就是教教他们铁道兵,掌握了打猎的技巧就可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更有往日的情谊。林山东无奈的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连海平满意的走后。林山东独自坐在屋内,望着南墙上挂着的老猎枪。枪的木托上,已经裂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枪管已经由原来的乌黑色,擦成了泛着金属光泽的白色。
这杆老猎枪,是林山东从一名鄂伦春老猎人手中继承过来的。这名老猎人叫拉夫凯,准确的说,拉夫凯是林山东从事山林狩猎生活的启蒙师傅。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中原大地的战事正酣,日本人已经牢牢的控制了东北,为了巩固东北局势,日本人从本国内运来了大批的移民,到处开荒占地不说,还要四处抓壮丁去修边境线上的地堡和铁路。林山东的父亲咬咬牙,舍弃了多年开垦出的良田,领着一家人向大兴安岭一带迁徙。原本和同乡的一群人,打算是向小兴安岭方向去的,结果在半路上,听别人说,小兴安岭那儿也有鬼子。反正是躲战祸,既然是走,就去没有鬼子的地方。就这样,一家人连同村里的十多户,辗转反侧,走走停停的,最终来到了大兴安岭,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落下了脚。当时的大兴安岭,也并不是没有日本人,但日本人是狡猾狡猾的,他们没有从交通不便的南面进驻,而是从东西两侧,利用黑河和黑龙江两条河在山林里大量砍伐木材,运输出来用来修建铁路。
初来时,靠山屯只有很少量的汉人,也是和他们一样,为躲避被抓壮丁逃过来的。但这里却常年居住着四十多户、二百多人的鄂伦春。他们是这里的原住民,生生息息的也不知住了多少代。
林山东就这样,十二三岁时认识了已经快五十多岁的拉夫凯。刚开始时,林山东的父亲见他“不务正业”,整天和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鄂伦春人来往,不帮他开地、种地,干些农活,心里怒不可遏,将他着实暴打一顿。但常年为躲避战乱,四处奔走的人,对环境都有一种天生的适应性。林山东的父亲,渐渐的发现这里并不适应种地;想想也是啊!一年中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都在冰雪中度过,这种气候,能种啥呀!好不容易种出些庄稼,到秋来,不是被野猪拱了,就是被黑瞎子糟蹋了,即使剩下的,也才勉强维持住肚皮。反倒是林山东和那些鄂伦春人厮混,隔三差五的就弄回些野物,吃了肉,卖些皮毛,倒也把日子混下去了。看来人呐!还是得跟着环境走,才是对路的。
想通了父亲自此不但不管了,还由反对变成了支持。
这里的鄂伦春人,刚开始时对他们这些外来户,是持抵触情绪的;多年的和汉人打交道,很多鄂伦春人都从来这里收兽皮的汉人手中吃过亏。他们很少接触过日本人,不知日本人有多坏,但汉人的奸诈,他们却实实在在的领教过了。
直到过了大半年以后,这里的鄂伦春人才感到这些外来的汉人,和让他们吃过亏的汉人,不一样。这些汉人,每天就是在屯子边上刨地、开荒,种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老老实实,甚至比他们还要本分。在基本上这里的每个鄂伦春人都吃过他们种出的粮食后,他们才彻底的接纳这些汉人。相互之间开始互相来往、串门,甚至通婚。鄂伦春人也把自己最擅长的狩猎技巧,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汉人。
林山东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了拉夫凯的徒弟,也可以说,是跟班。每日跟在人家屁股后,替他扛着打到的猎物。提别是大雪封山后,进驻到山林里,一连四五天都不回来。
林山东将目光从猎枪上收回来,慢慢的卷起旱烟。往事历历在目,好似就是昨天,但头上斑斑白发,却已提醒着他,那是很久的事了,久远到就象这杆枪,裂迹斑斑,不堪回想。
林山东不止从拉夫凯身上学到了狩猎的技巧,更重要的,他学到了鄂伦春人关于狩猎的理念。
“山有山形,行有行规。打猎也一样,那些兔子,那些狍子,哪个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哪个没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你为了自己的嘴,无端的夺去了它们的性命,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山神都给你一笔一笔的记着呢!”
年少的林山东对拉夫凯所说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山神,山神在哪!如果真有洞察秋毫、法力无边的山神,那他干啥不去惩罚到处杀人的日本鬼子呀!反倒来惩罚为讨日子来打猎的穷人呢?
“每个猎人,他这一辈子,该打的猎物,是有数的,若是超出了这个数,山神是不会饶恕你的,会降下灾祸来惩罚你。”
对于这种说法,年少的林山东可不认同;那些猞猁、老鹰哪天不杀死几个动物,为啥山神就不惩罚它们呢?反倒来惩罚人呢!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拉夫凯有些发怒了。
“你咋知道山神没有惩罚它们呢?你没有看见,并不代表没有。”
“那你现在超没超过这个数呢?”
拉夫凯仰天长叹。“我呀!早就超了,但要是现在不让我打猎了,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其实还是你们汉人好,不打猎也能活,储存的粮食完全可以够过冬的了。”
林山东确实没有看到那些吃了无数兔子的猞猁、老鹰受到山神的惩罚,但随着年纪的增多,那些常年靠狩猎为生的猎人们,很少能得到善终。这些,林山东却一笔一笔的,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师傅,拉夫凯,在一次独自上山后,三天没有回来,人们没有在意;第五天的时候,人们才感到了不对劲,他已经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不应该五天还不回来。靠山屯的猎人们聚集起来,进山去找,两天后,在一处崖石下找到了他的衣服和那杆猎枪。说是衣服,是因为拉夫凯的躯体已经被黑熊和狼吃得只剩下几块残骨。
若说拉夫凯的悲惨遭遇,有一定的偶然性,还说服不了林山东心中的疑惑,但一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猎人,他的遭遇就让林山东对狩猎这一行,有了新的认识。
猎人叫崔宝大,也是和林山东一家一同从嫩江一带躲避过来的,因为有着共同的经历,两家相处的也非常好。汉人中象林山东这样,手中有枪的很少,大部分猎人都使用口口相传的土方法来狩猎。崔宝大就有狩猎的一绝,他没有枪,但下各种“套子”非常在行。
所谓“套子”,就是在各种动物行走的路迹上,下上用绳索制成的“陷阱”,当动物走过时,套住脖子,在动物的挣扎中,越勒越紧,直到动物失去呼吸。
在崔宝大四十一岁那年,正当壮年的他竟然患上了一种怪病;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没用半年,人就瘦得皮包骨模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林山东前去探望,见他脸色青紫,看着他每呼吸一口气,竟然要费上天大的劲,不由心伤。
崔宝大临终之际,心思倒还清醒,拉着林山东的手,一字一顿,说出了人生里最后的一句话:我……这是……报应,我让……那些……兔子……狍子,喘不上……气,今个……也让我……喘……不上……气。大兄弟……,记着,记着……。”
崔宝大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想起了拉夫凯当年说的话。从此在狩猎上,收敛了很多。开始沉下心来务农,只是在入冬后,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才出去打打猎,贴补一下家里的伙食。再不将狩猎当成唯一的经济来源。
一口浓重的旱烟喷出,在略显寒意的空气中变化成一团来历不明的图案,慢慢消散。
这次在代销点里买的烟叶子不好,辛辣,还呛人喉咙,就象烟叶子中参杂进了火药一般;下次,可不能买这样的了。林山东这样想着,将还有大半截的旱烟卷摁在铁皮盒子里。
连海平这次对他提出的请求,完全打破了林山东对狩猎所遵守的规矩。答应,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和誓言;不答应,拒绝,又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要知道,连海平可是自己这一家天大的恩人啊!自己曾经在心底发过誓言:这一生,不管连主任遇到什么困难需要自己帮忙的,自己就是头拱地,也要去做到。
而今天,就是要让自己去帮助铁道兵去打猎,在别人的眼中,这可是芝麻大的事啊!更何况,人家还给你工分。在别人眼中,那可是游山玩水挣工分的好事情啊!
林山东完全知道那些铁道兵为什么去狩猎,却很少收获。都是因为他们初来乍到,完全没有掌握这里动物们的生活习性。夏季喜欢在哪里,而冬季又喜欢在哪里,一天的二十四个时辰,什么时辰才是最佳的狩猎时机。但他们若是完全掌握了动物们的生活习性,以他们的人数和武器,两个冬季下来,白嘎峰附近的动物们,能剩下来的,也就只有老鼠了。
白嘎峰,被鄂伦春人誉为“神山”,这种叫法,也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印记。至今在鄂伦春老人们的口中,仍然有很多关于白嘎峰的传说。据说那里住着一个不死的精灵,而这精灵,是由一只千年的白鹿变化而成。千百年来,她守护着大兴安岭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个林中生息的生灵,也呵护着依仗这片山林而活的鄂伦春人。在鄂伦春人代代相传的口中,若是打猎中,猎物逃跑的方向是白嘎峰的方向,猎人就会主动放弃追赶。在他们的心里,这个猎物已经受到了精灵的保护。
自己要去那个被鄂伦春人奉为神灵的山中去打猎,自己岂不是在造孽嘛!
林山东又卷了一棵呛人的烟卷子,默默的抽了起来。
林山东知道自己已经是非去不可了,自己的心愿和誓言,就当……就当没发生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