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流景略一思索,环顾一遍屋里四周,又问,“你屋里的东西可都是你一人所制?”农舍虽旧,却宽敞明亮,独身的粗汉反倒将家里头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院子里的磨具、耕田用的、锄具等等都是自己的一双手造出来的。
“他回造车,”杜淮苓适时插话,她上上下下观察出来这位新认识的庄稼大哥,还是木匠界的高手,这下你该知道人家的潜力何在了?
关大丰听杜淮苓主动爆料,不大好意思地点头,搓着手,嘿嘿傻笑,“只是俺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你们不要笑,又不好看。”
“不,”姬流景听到这关键的一句,眼睛点燃两簇火光,“你很好。”他转向杜淮苓,透着几抹赞许,杜淮苓回以一个得瑟的表情。
“容我再问一句,这位关兄弟,为何这附近就只有你一人居住?连老弱妇孺也没见到过一个?”
“这个啊,”关大丰被问及此,浓眉也开始打结了,“从俺爷爷辈儿起,俺这村子就闹腾个不停了,不是蝗灾就是旱灾,土地都快种不成了,大家伙儿连种子都没有,种不成,官府又成天跑来吼来吼去的!挨个儿搜,家家户户能吃的都让他们给搜罗走了。”
“真他娘的给咱们军人丢脸!”不知道是那位不淡定人士,忽然喷一句。大家都在在细心听,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丢过去,也懒得去计较。
大丰在众人殷殷目光下接着讲,“村里的乡亲父老凡是还能走几步路的,就约好在一天晚上全走了,去哪儿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总比在家等着死要强,说不定还能找出条活路。”
“那你呢?”杜淮苓沉默了会儿问。
“俺呀,”大丰摸摸脑袋,使劲回忆起往事,虎目中泛起几点忧伤,“俺那年只有五岁,嘿嘿,杜小哥你可别小瞧俺,俺那时虽说还只有那么大点个儿,”他边说边神情并茂地比划,“可俺也是家里的一把好手,能帮上不少忙。”他想到了什么并不愉快的记忆,圆脑袋低下去,“娘在俺年病了,很重很重的病,爹守在床边一步也不肯离开,那天晚上乡亲们来找爹,娘边咳边劝他带着俺也快走,反正自己也是活不久了,爹是死活不答应。”
几阵夜风轻轻跑进屋,上下飞窜,拂动众人的发丝,没有人再发一言。那些艰苦的年岁,他们多半也是受过的,有好活路的人家,谁会走上这条在刀尖上舔血的杀路?背负太多人命的是活不好的。
“娘留着一口气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闭上眼睛,临了还抓着爹的手,说对不起俺们父子两个,俺爹是村里一条好汉,原先上山打过虎的,娘闭上眼的时候,他跪在娘的床前哭晕了过去。”大丰喟叹了句,“兴许也是好久都没吃上东西的缘故,家里能拿来填肚子的都留给躺在床上的娘了。爹醒来之后问俺怎么办,俺说咱们就跑到大山里头再也不出来,躲着那些吸血的凶神恶煞就好了。嘿嘿,”大丰停下来傻笑。
杜淮苓感觉到了什么,朝姬流景望去,他却也恰好望过来,两个人眼神交汇,那对凄苦的患难夫妻能让他们两个想到什么?
“俺爹笑着骂俺是傻小子,那天临近晌午的时候,那帮凶神恶煞的人又来村子里搜罗了,见村子都空了,个个都气的到处点火,骂骂咧咧的,爹将俺藏好,就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等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我才敢爬出去,爹就被吊在村头的树上,冷冰冰的了。”大丰撇了撇嘴,极力甩掉尾随而来的伤哀。
“之后俺就一直呆在这里,再也不想出去啦!俺什么也不想,就知道种田,替乡亲们守着这村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他笑得很天真。
杜淮苓很想大声说一句,那是不可能的!那些人一出去恐怕死得更惨,外面的世界,你看,人人走火入魔,举刀相向,彼此间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倒地身亡。因为天下如此,因为江山烽烟,湮没了人心。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也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们出门的时候,亲人们没有不哭着送上路的,当中有些是根本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姬流景陷入深思不语,他是在为之前大丰提到的天灾人祸忧心,大周几百年来,这类事情每年都会大规模发生,就连在最繁盛时期也避免不了。朝廷近几年来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天下是乱,但不能连百姓也乱的不堪存活。
杜淮苓忙着打圆场,既然是她这个女伯乐发现的高手,就让结局圆满一点吧,笑着说,“大哥可是知道我们是哪路来的人马?”
大丰摇摇头,“俺不识字,也不知道如今是谁当的皇帝。”
杜淮苓被噎了一下,也是,“那大哥是不是愿意与我们一道,为天下百姓打下一份太平盛世?哪怕血染战衣也在所不惜?”她一句话将在场的众人说的热血开始沸腾,对,他们就是本这个奔头来的,谁当皇帝他们不管,但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好,他们就要一路管到底!他们是天下百姓在子民!
大丰浓眉簇起,很是烦恼的样子,“想倒是想,能跟众位大哥俺就是死也值了,但是俺啥都不会,就只晓得种种田,除除草,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能吗?还有这村子,俺还要替乡亲们守着的。”
大家都会心一笑,“傻小子!”杜淮苓心中道,面上也泛起笑意,冲走刚才凝重的气氛。她摇摇头,端起桌上的一大盘碗筷。
“我们后边聊去,让我来告诉你能还是不能。”
“噢,”大丰疑惑不解地也端起剩下的更大一盘,跟在杜淮苓后边去了厨房。
大伙儿都心照不宣地起身,他们对这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子,心里是敬佩的,甚至是有些自愧不如。换了他们,是早就溜得不见人影了不是?
“你们都吃饱了?”老大终于肯发话了,这表情暂时定义为皮笑肉不笑型。
“是,是……。”众战战兢兢,能说不是么?
“那就去外边练练筋骨,以后,就没得机会了。”这话是对着淳于河说的,戳得他脊梁骨一凉,惊悚至极,那意思是……?领着他们这一群酒足饭饱的人,到外面乌漆抹黑的山脚下,集体明说是松松筋骨,练练已经很久没操练的看家本领,实际是一场混战乱打?
死就死吧,大不了待会儿临阵脱逃就是了……。
他慢慢起身,颤巍巍地摸了摸怀里纸包着的几块红烧野鸡肉。
嗯,热热的还在,一切勇气与力量正是源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