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我曾就读于观紫中学。闲暇无课之时,常登学校侧面一处叫猴儿石的山顶搔首望远,东北角,是仪陇著名景点仙女山;西北望,但见沟壑处深不可测,而金光、争光等村在山顶,地势较为平坦,虽点缀着一些馒头似的小山包,却也有一望无尽之感,如与沟壑同入眼帘,形如高原一般。一位本地的同学指着远处白云底下一个影影绰绰的地方对我说,那里就是二郎山,山脚下有一个乡镇,名字叫先锋,但它的老名字叫观音。
当时的我,对一些新接触的东西不太求甚解,以为观紫的“邻居”肯定是“观阴”,不是说阴阳相生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斯地非“观阴”而乃观音是也。
同学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说,二郎山是有传说的,故事则与二郎神杨戬有关。而观音是仪陇与阆中交界的一座古镇,虽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但商贸繁荣,人气旺盛。向天百年的老树与静静流淌的拱桥河父母一样地守望着古镇。如果顺着老桥走过去,可以到达闻名阆、仪两县的富山梁,梁如长刀之背,浑厚雄伟,又如一道天然屏障,于天高云淡之处,将阆、仪两县分隔开来,如有兴趣登上山梁之巅,向北可远眺号称嘉陵第一江山的阆中,向南则可将观紫以及更远的仪陇金城山尽收眼底,很有极目云天舒的感觉,端的是可使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可惜我观紫寒窗一年,竟无机会前去拜会观音,并登上富山梁去一览众山小。
眨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同学做了观音也就是先锋镇的党委书记。也许是岁月的雨水清新了寒窗中那些早已陈旧的记忆,让他想起了过去抵足而眠的时光,他多次邀请我到先锋去看一看,顺便为他写一点关于先锋发展与变化的“豆腐块”。为了二十多年前对于“观阴”的错觉,也不忍拂却同窗的好意,于是在一个春和景明的下午动身前往。
车过观紫,下了一个懒懒的坡后,路便开始在“高原”上徐徐前行,虽然也呈蜿蜒起伏之态,但总体感觉还是平坦的,偶尔也有要下山的路段,但都不高不陡,像画笔在画布之上一样的顺畅。途中还有两条岔路,一条奔老木而去,而另一条则去了大仪山方向。但眼前的路似乎并不在意它们的分道扬镳,在青青的小麦与碧绿的玉米地的簇拥下,自顾自地径奔西北方向而去。
终于到了江长村村口,这里距先锋镇至少还有一公里多的路程,但当时的先锋镇木料市场经营火爆,从江长到镇口两边的公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材加工厂房和民居,锯条哧呼哧呼的粗气声中,夹杂着木屑特有的清香。两边虽然没有什么店招或醒目的广告,而且重车多,路也烂,但不管怎么看,它都已是一条街道了。
一路走过,又来到一个垭口,我以为这就是场镇了,但同路的说,这里也不是观音老场,顶多就算“郊区”,改革开放前,这里是乡镇企业和粮站所在地,慢慢地,人们以公路为轴,就修起了一条长长的街道,而传统意义上的先锋还在下面一里多地呢!
于是下得车来,又走了一里多地,向左手一个拐弯,一排排的老房子出现在眼前,不用再问,我也知道这就是1942年始设乡制的观音老场了。听说我到了,书记同学迎出街来,将我迎进一个当中有一个天井的老院子,他说,这就是镇政府了。自1966年改观音乡为先锋乡起始,镇政府就一直在这里办公。
多年不见,少不了叙旧与寒暄。同学说,镇上虽有旅馆,但条件太差,财政所有一干部恰好上县里公干去了,不会回来,让我去他的房间休息。我说既然来了,不妨四处逛一逛。于是上得街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观音虽是地处阆、仪两县间的老镇,但建筑却大多是川北民居的风格,除了泥墙或板墙、青瓦、木窗外,并无太多不同于他处的亮色,一些层楼高耸、瓷砖贴面的建筑夹杂其间,虽不太合时宜,却彰显了时代在前进的印痕。几株古树满脸沧桑地站在街头,面无表情望着街上穿梭的红男绿女,不知道它们的心里在想着什么。而作为观音地名由来的观音庙,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成了当地的小学校,经历岁月的砥砺与“文革”的浩劫之后,庙堂的印迹已无处可寻,当年的佛号自然也早已为琅琅书声取而代之。同学说,观音场的历史很久远。我问,何以为证?同学说,据考证观音庙修建于宋代,而此地在有观音庙之前叫洛阳,而洛阳在武则天时期就是神都,相传是大周时期的一位官员告老还乡后因“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际而给家乡取的一个名字。直到今天,先锋镇所在地依然还叫洛阳村。
面对同学绘声绘色的讲述,我笑了。虽然我无法借一双慧眼在目所能及之处找出半星唐砖周瓦的残片,但作为一个钟爱故乡文化的人,我宁可信其有。
转完街道,同学给我遥指周围的山峦,说富山梁可一览众山之小,而二郎山则有巨大的崖洞群。我说,那我们去看看二郎山,看看崖洞群吧。
一路说笑,向西南信步而去,近三公里路程,走了约一小时,一山拔地而起,同学说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二郎山。沿着山脊小路,我们相互搀着信步攀登,一支烟的工夫,便到了通向山顶的第一道要口,但见松风袭人,小鸟啾啾,道口山石峥嵘,卫士一般地拱卫着一尊夺目的巨石,石身嶙峋,但攀缘其上,却见石顶光滑平整,如一面被磨光的铜镜,在天地间映射着一个只属于观音古镇的传奇。
在同学的口中,故事当是这样发生的:一场不知年代的战火从远处蔓延而来,在山下呈熊熊之势,眼看就要危及山上居民的生命安全。刚巧二郎神杨戬巡山路过此地,他悲天悯人,大显神威,化作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坐在这块大岩石上,双脚却伸向山下几百米远的黄瓜滩做洗脚状,大有“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英气。其神力所至,河水顷刻间暴涨数米,路漫桥淹,惊涛拍岸,正欲渡河上山的兵丁惊其神异,莫不屁滚尿流,望水而逃。山顶居民感其解于倒悬之恩,将二郎神坐过的这块大岩石亲切地唤作“二郎石”,并自发集资在距二郎石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二郎庙,庙宇轩昂,正中供奉着二郎神金身坐像,虔诚供奉、早晚祈祷,并将此山唤名“二郎山”。
而在中国古代历史中,二郎庙的信仰由来已久,有史可考的是秦蜀郡太守李冰次子二郎助父治水,建成了举世瞩目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二郎死后被当地百姓尊为二郎神。唐太宗曾封二郎神为“神勇大将军”,并在灌江口为其立庙;唐玄宗为避安史之乱逃到四川时,又封二郎神为“赤城王”。至宋真宗,尊二郎神为“清源庙道真君”。元明两代同样对李二郎倍加推崇,并各有封爵,直到清雍正五年,朝廷还加封二郎神为“承绩广惠显英王”。但也就在到明清之时,民间因受《封神演义》《西游记》《劈山救母》等文艺作品影响,改李二郎为杨戬杨二郎,二郎庙也就成了杨戬杨二郎的宗庙了。
时光流逝,二郎庙在变革与信仰的纠结中走得太坎坷也太久远,到今天,当年气势恢宏的庙宇仅数间,平日里香火也落寞萧条,但每年的阴历六月十九,这里总是人声鼎沸,香火袅袅,仿佛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一般。
同学所说的崖洞群就在二郎庙外边,一道刀削剑斫的崖壁,长长地铺排开来,飞鸟难歇足,猿猴愁攀缘,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据文物部门考证,从明朝末年张献忠进剿四川开始,即有人在这个易守难攻的崖壁之上开凿山洞,以躲避战乱,一直到民国初年的数百年间,先后共开凿出石洞九孔。也就是九间石室,其总长度达四十多米。犹若平铺于崖上的城堡。细细观之,崖洞分上下两层,上层计有八洞,而下层仅有一洞,较狭窄,长七米,高一点六米,深约四米,结构上就像大户人家的前厅,但作用却如门卫室,是通向上层洞门的必经关隘。文物工作者在此岩洞内发现题刻二处,其中一处依稀可辨:“崇祯七年五月十九日,因流贼匝乱,于老君山开洞藏避……”凿洞者署名为“千总鲜于贞”。从时间上算,此洞开凿迄今已有近四百年历史。文物工作者依据《历代职官表》对明代的吏制进行考证,“千总”为官名。明初在京军三大营中置把总,至嘉靖中增置千总,皆以功臣担任,为正六品武官。由此推论鲜于贞系明崇祯年间在京城任职的武官,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到了与二郎山毗邻的川北保宁府,后因战乱逃匿于阆、仪边境,凿洞安身,以苟全性命于乱世。在靠崇祯七年鲜于贞题刻的左边,还有一处题刻,内容是:“清末汉兴,寇乱四起,蒲周二姓创建新洞,上下二堂,永为有名,子孙避乱之所。”末尾刻有“中华民国元年全月二十四日立”的日期款识。这方题记清楚地告诉人们,辛亥革命成功后,虽民国始建,但新生政权正处在动荡不安的时候,世居于斯的蒲周巨姓大族不得不开山凿洞,避祸于山野之间。
穿过此洞向右,约十米开外便是上层崖洞的入口,此处需手攀崖壁,贴紧身体,屏住呼吸,于气沉丹田间奋力向上一纵,方可跃入洞内。但见八个崖洞比肩而造,相互勾连,总长四十余米。洞门外壁用整齐划一的石条垒砌成了长三十五米、高约三米的石墙,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墙上每隔数米便开有一个方孔,当有强敌压境,可用弓弩或土枪、土炮向外射击。其防御功能与设计匠心,让人想起北方的长城。石墙与洞室之间,是一条两米宽、近三十米长的走道,走道内侧则是八个崖洞形成的石屋,从陈设上可以看出,每室均有其专门的用途,从左至右:第一室为水井屋,用于贮水;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室为卧室;居中的第四室为粮食、金银、衣物储藏室,并设有暗窑、龛台,既可贮存贵重物品,又能供奉先祖灵位;第七、第八两个崖洞,一为厨房,至今灶坑残迹尚存,一为厕所,尚有简陋的粪便坑。和土门镇将军山上的崖洞群有异曲同工之妙。整排崖洞群,从饮食起居到安全防御,设施完备,应有尽有,除了没有今人的电气化与现代化,说它是石造的别墅也不为过。洞门外有长约两米、高约半米的石质扁方框一块,上面的题刻是:“大清同治二年岁次癸亥仲春月族众培修,阆邑术生王炳。”下面还并列有两千多名王姓族人名字。正是这款题刻,证明了晚清时期以王姓为主的家族曾在此举行过一次大规模的凿洞活动,并在二郎山上留下了崖洞气势磅礴的辉煌。
下得洞来,四围山色朦胧,夕霭苍苍,临崖怀古,兴致勃勃,惜乎天色向晚,我们不得不在声声倦飞知还的鸟叫声中踏上归途。
数年之后,我因工作需要又一次去了先锋镇,当是时也,镇政府已从老街搬迁至江长木料街至粮站之间的那一个垭口上,昔日人稀店少的新街已是一片繁华之景。时代在变化,先锋也在变化中如歌如诗,只有远处的富山梁和二郎山依旧在远处静悄悄地守望着这片一日千里的旧土,我不知道在它们壁立千仞的视野里,是否从先锋大镇的雄姿里窥见过盛唐时期的洛阳。
慨叹之余,心有词意,于是仿宋代诗人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涂鸦一阕,置于文后以作狗尾续貂:
同学再发少年狂,观崖洞,游山岗。披襟岸帻,追寻古风光。为救黎民于水火,敢激水,是二郎。
崖洞险峻深山藏,虽简陋,又何妨?苟全乱世,何日迎春光?河山已随制度秀,西北望,观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