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临睡前,大家还隔着房间商量,今天是个小街子天(当地叫赶街。如内地的赶集、赶场一样。不同的是,当地的赶街天按传统为三天一小街,五天一大街。),还不好好地赶赶?咋也不能枉费了在食堂偷回的花生油啊!于是,躺在床上的大家隔着屋子探讨怎么偷,偷什么?肉是第一需要,但若想成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说来想去,从技术的角度也从人性化的层面来看,最后一致认为,鸭蛋最好偷。关键是每个摊摊偷几个,那卖蛋的根本看不出来。
当地多野鸭蛋,是那种青皮的,个儿大据说营养也好过家鸭。
当地人赶街习惯在街子里将自己的物品全都堆放在面前的一块塑料布上。那时,傣族人和景颇族人还保持着很原生态的质朴,对人一般没有戒心。所以我们的小伎俩定会成功。
中午吃野鸭蛋!
上街了。
赶小街天的人不少,我们三三两两地在街子里晃悠。
我和大卫、狗熊是最后上街的。刚进了街子,就碰见老四背着个包迎面过来,脸上带着诡谲的笑,我们知道他得手了。紧跟着,长贵也过来,眨着眼悄声说:“我和老四先回去,把东西放了再来一趟。”
狗熊笑着说:“这动作还真他妈快呀!”
我和大卫嘿嘿直乐。
在一个野鸭蛋摊子前我们站住,大卫对着狗熊说:“哎……我说老狗熊就看你的啦!”
狗熊憨厚地笑笑,说:“那……咱也试试?”说着在那摊子前蹲下他那硕大的身子。我和大卫在一旁站着看,大卫对我挤了挤眼,悄声说:“别看丫老狗熊平时人五人六的,也敢啊!”
老高边剥着花生边吃着从人群中过来,看见我们,就走过来,忍住笑,问:“咋样啊?”
大卫赶紧挤眼示意,“你看老狗熊。”
在鸭蛋摊子前,老狗熊蹲着,在一大堆鸭蛋上铺展开他那张硕大的熊掌,鸭蛋摊子后面稳稳地坐着一位笑容可掬的傣族妇女。狗熊开始动作,只见他手一伸一胡噜就抓起两个鸭蛋,用蹩脚的傣族普通话问:“比郎,这个鸭蛋咋个卖,拽哩杭?”
这又得做一说明。“比郎”是傣族对已婚妇女的统称,意为大嫂;“拽”是傣族的计量单位,一小“拽”为三斤。“拽”还分大拽和小拽,大拽为五斤,小拽为三斤。“拽哩杭”是问语,翻译为汉语则为“你这鸭蛋怎么卖?多少钱一斤?”
“宰龙哦,这个是野鸭蛋哦,好噬喽好噬。你要多少?”在傣语里,“宰龙”是对已婚男人的统称,意为“大哥”。狗熊那时自然是童男子,但块儿大长相也比我们老些,所以傣族人一般都称其为“宰龙”。比郎用傣家妇女特有的软软的腔调唱似的回答,把那声多少的“少”的音拖得长长的,很是受听。都形容说江南女人说起话来是吴侬软语,但若真要与傣族女人的口吻比较,说实话还是差了许多。
狗熊边和比郎说着话边站起身,一会儿又蹲下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似乎是因了体形原因。不一会儿,狗熊略带歉意地对那比郎说:“贵喽贵。等一小下再来买哈。”说完,转身就走。我和大卫紧跟,大卫还问:“哎,我说狗熊你怎么啦?你丫没买鸭蛋啊?”狗熊回过头冲着我俩直乐,这时我们才发现,狗熊的那张大脸通红。
说句大实话,那时的我们还真没有“偷”的概念,而对于“偷”那必定会是本能地不齿。但我们的确是偷了,那天我们这帮人真的偷回了很多野鸭蛋。对知青的“偷”,很多年以后,几乎所有的老知青对当年的“偷盗”行为都津津乐道,同时几乎所有的人也会听得津津有味。绝没有谁会从道德的范畴去看待或评价此事,哪怕是在过去了几十年之后。
坦率地讲,那时的偷盗的确是偷盗行为,但在我们心底,却不是偷盗而是恶作剧。至少,在我们实施偷的行为时,没谁会因了偷而感到紧张,这很奇怪。
恶作剧心理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状态,其中或许有不满、委屈、压抑、紧张、焦虑、无望、失落以及莫名的报复,等等。
谁也说不清。
我还记得,那天我特意穿了条灯笼裤,裤脚宽大而在脚脖子处有一道很紧的松紧带。我和大卫狗熊一起蹲到另一个鸭蛋摊子前,东拉西扯地和傣族比郎说着话以分散注意力,然后我悄悄地往宽大的灯笼裤脚里塞鸭蛋,不一会儿在两只裤脚里就分别塞进了若干只鸭蛋。
“不行了不行了。”我悄悄说着站起身。他俩也跟着站了起来。
野鸭蛋沉甸甸地坠着我的裤脚,我本能地僵直着双腿不怎么敢动弹。大卫和狗熊拼命忍住笑,用手轻轻推我,轻声叫:“你丫还不快走啊你!”于是,我僵直着双腿上下垂直地提着膝盖左右摇摆往前挪着步子,在赶街的人群里用很奇怪的姿势慢慢走出街子到团部后门。若我走得快些,估计那姿势就如同企鹅。
待终于走出街子,那仅仅几十公尺的距离,我竟然都走出了汗。
刚进团部后门,我就压低了嗓门对大卫吼:“我说你还不帮我拿几个出来呀?我他妈都没法儿走路啦!”大卫笑得弯了腰,蹲下身在我裤脚里掏。
回到破草房,我们坐下开始大笑,直笑得流出眼泪来。对于我们,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关于实施偷盗的处女作。
临近中午,我们同住在草房里的人陆续回来了,于是聚在一起。
老四和长贵当为最野蛮偷盗。用狗熊的话说,这俩孙子也他妈绝了,一人在前头蹲着撅着屁股,一人在屁股后头张着桶包的口接,那老傣族也真厚道,愣是没发现。就他俩那明目张胆的架势?直接把东西往屁股后头刨,一刨就刨进了那桶包了,然后提了包就走,还他妈大摇大摆。
那天所有去的人皆各有斩获。倒是有人嘲笑高老二,说:“你龟儿子的老在那蹲着也没见你弄到啥子了?”高老二涨红着稚嫩的脸,分辩说:“不是得不是得,主要是那个小扑哨长得好乖哦!真的,长得好巴适哦!”听高老二如此说,有人立即笑骂:“你娃娃只晓得自己瞧粉子咋不喊我们也来看喃?”于是大家就又笑成一团。
待说到狗熊,大卫用评书似的口吻指着笑骂:“平时你丫老狗熊看着也人五人六的呀,你瞧瞧,那双熊掌往那堆鸭蛋上一胡噜就是仨,你瞧着是俩,可丫挺的手心儿里还攥着一个呐。丫把手里那俩鸭蛋放回去,手心儿里那个就放进裤兜了,哈哈哈……”
大家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开始收拾鸭蛋。于是有人出去到团部食堂的柴火堆“拿”柴火,有人去机关干部家属家里借回来炒菜锅。就在草房墙角,搬几块土坯砖架个灶点燃了火。
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场景:那火在锅底下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大家异常兴奋。我们往锅里倒上大半锅的花生油,待那油被烧得开始冒出青烟了,就该往里倒打好的鸭蛋了。墙角旁边围着一大群人,急切地看着亚大操作——那一脸盆的鸭蛋“哗”的一下全部倾倒进去,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那油锅里的温度顿时就降了下来。于是我们就又恍然:蛋太多、太多了。
那鸭蛋是被油慢慢煮熟的。
饱了困,饿了呆。吃完了我们全都顺着草房一溜儿坐下,谁也没吱声。
狗熊最先打破了沉默,说:“我操!这破事儿……”
老高也说话了:“这以后……咱还是别招惹人家老傣族了。”
姚娃儿也说:“就是就是,其实人家傣族多好的,嘿嘿……”
老四突然跳起来,抻着脖子叫:“就是,以后要整就整机关那些狗日的干部家。”
(以后的“以后”,老四果然率先颇有创造地“整”了机关干部家。准确地说,是整了干部家的鸡。此是后话。)
这之后,不论是大街天还是小街天,我们照样蜂拥着赶街,照样在赶街的人群里晃,但再也没去对傣族或景颇族动邪念。
20世纪70年代初期,当地少数民族民风异常淳朴真诚。若我们去串寨子,甭管那竹楼主人是否认识,只要你进去了,他或她就一定会热情接待,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那时,我们也没少“蹭吃蹭喝”,尤其是在过泼水节期间,我们甚至会不惜走几十分钟的路去寨子里蹭泼水糯米粑粑吃。
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当我们这帮当年的知青再度回忆起那些斑斑劣迹,我们都会从心底由衷地道声:对不起!
板儿爷:悬崖上的遗嘱
莫里山。
早听说山里有一挂瀑布,无名但颇为壮观。往日里常在大山里逛悠,不是干活就是赶路,从来没有过如今的旅游意识或概念。但有一回上山,我们一行哥儿几个就说反正要路过又还从没去过,虽然得绕一大段路,还是去看看玩玩吧。于是就去了。
同行的有北京知青百顺儿、华子,成都知青邹其嘉等,还有谁却想不起来了。但有板儿爷,若无板儿爷,也就没这故事了。
板儿爷姓张,北京知青,一年四季总穿一身北京知青标志性的蓝褂子,肩上挎一黄色帆布书包,脚下永远是一双北京布鞋。一张脸长长的,面皮黑黑的还总透着一层青色;一双眉毛呈倒八字趋势,而且似乎永远含着一丝酸酸的笑意,不管什么时候说话都慢条斯理。板儿爷是高个儿,身高约18米,极瘦,侧里一看就如同横着竖在你面前的一片木板,走起路来就像在飘,却并不显得轻盈。
在山里走路,只要不是赶路,悠悠地走就不累。我们几人在山间的小路上慢慢地晃,耳边时时有各种鸟儿的鸣叫,有微微的山风吹拂着,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斑斑驳驳地照射着我们,于是我们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话题多为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回家的期盼。当然,最期待的自然是吃。
板儿爷飘在最后,飘着飘着突然大叫:“老子要是回了家非得去海吃他妈一顿涮羊肉、烤鸭什么的。”听板儿爷这么一叫唤,华子就笑,边笑边用他那口极难得的圆润悦耳的美声骂:“你丫板儿爷说什么不好?非得逗我们想他妈想不着的事儿呀你。让你丫吃一整烤鸭你能行吗你?你要能吃下去我出钱。”听华子这么一叫板,板儿爷猛地几步飘着蹿上来,对华子叫:“哎!你丫还别激我。那咱赌一把?你丫敢吗?我要一口气不能把整只烤鸭给吃下去,我他妈就是一怂人!”百顺儿立即开始跟着起哄,“我说板儿爷你丫要真是能一口气吃整只烤鸭外带五斤涮羊肉,我就服了你了。”板儿爷扭头冲着百顺儿轻轻一笑,不屑地说:“瞧你丫那点儿德行,就服?人家华子可说了是他请客,知道吗,人家说出钱。”华子仰天哈哈哈一阵大笑,然后说:“那就赌一把。回北京再说!”板儿爷顿时泄了气,“操你大爷!说了也白说,这不还得回北京嘛。”
就这么走一路说一路笑一路,渐渐地能听见瀑布发出的轰轰响声了。
远远的,透过树林,瀑布直直地飘挂在我们前面。
待走近看,这是一处横切面长长的悬崖,崖壁笔直,那水从悬崖顶上宣泄下来,就成了瀑布。
瀑布高约五十多米,倒不怎么宽,估计也有好几米吧。清冽的山泉水从悬崖上端不停跌落下来,水花四溅,形成了一大片蒙蒙的雾气,瀑布四周绿树葱葱,藤蔓枝条交相缠绕,再点缀些不知名的野花,耀眼的阳光从悬崖上方斜斜地投射下来,那飞溅的水花便成了瞬息万变晶莹剔透的不断跳跃的珠子,景象煞是漂亮。那时候我们都是土鳖,自然是没见过尼亚加拉也没见过黄果树瀑布,眼前这道瀑布已经算是壮观得不得了的了。
板儿爷慢条斯理地道了声:“谁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还真像那么回事。”
百顺儿接过话茬,酸不溜叽地说:“估计是团部瘸子说的吧?听说丫挺的有一回把自己日记本里写的诗给那些小四川女生看,其中有一首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些女生就问这是谁写的呀,还说写得好好呀。”百顺儿拿腔拿调地学着女生的“好好呀”然后自己先就笑起来。华子笑着问:“是嘛?我怎么没听说过?那瘸子怎么说的?”
百顺儿大笑着说:“结果你猜丫挺的怎么说的?他说是他自己写的。”
板儿爷仍慢条斯理地笑骂一句:“都是傻B。”大家一阵哄笑。
就这么说着笑话,我们在离瀑布稍远的地方寻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裹着茅烟休息。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怎么的,板儿爷突然说:“这瀑布悬崖也不算太高呀?”华子说:“得得得,你丫又想什么呐?”板儿爷慢条斯理地说:“没什么。我就在想,能不能一口气爬上去?”百顺儿把话接过来,说:“你丫是吃饱了烤鸭还是涮羊肉啊?没事爬什么悬崖呀?”华子站起来叫:“我说你丫是怎么回事?今儿还真想没事找事儿不成?那你爬呀,让大家伙瞧瞧。”
板儿爷慢慢站起身,淡淡地说:“爬就爬,别挤对我,这年头谁还怕了谁不成?要是我爬上去了,你们赌啥?”百顺儿跳起身,说:“我说板儿爷,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了,你要爬上去,咱这就下山,也甭他妈什么涮羊肉烤鸭的了,去县城馆子,现成的,那卤猪蹄儿五毛钱一根儿我请了,随便你吃,能吃多少我就请多少。怎么样?”
板儿爷淡淡地笑笑,没再搭腔,慢慢走到悬崖边,紧了紧裤腰,然后十指交叉把双臂举起来上下左右地活动了一番,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
这处悬崖很是陡峭,青灰色的岩石在潮湿的环境中渐渐变成了墨绿色,那绿是湿润的青苔。峭壁上的岩石或凸起或凹陷,但若是想攀爬估计都不怎么靠得住。倒是峭壁上密布的藤蔓帮了板儿爷,若没了这些藤蔓,板儿爷就少了攀爬的基本依靠。
看着板儿爷慢慢往上攀爬的身影,历来胆大妄为的百顺儿轻声说了句:“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板儿爷还有这么一手?”
华子接口道:“不叫有这么一手,这叫纱窗擦屁股——露一手!”在大家伙的哄笑声中,板儿爷开始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