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车配好路,皆为文明史上的伟大贡献,但两者的组合无论多完美,也只是工匠的活,就像骑士时代的铸剑师,纵有盖世神功,也担当不了主角。前总理施罗德曾经宣称:“德国是一个司机之国。”此话千真万确,鼓捣汽车是国民的日常事务,驾车、维修车、改装车和造汽车都可得到普遍嘉许。尤其开车有建树,还当得上民族英雄。譬如德国的体育界,可谓人才辈出,群星璀璨,但在老百姓心中的天平上,比起“车王”舒马赫,别的大牌都不够分量。看过一篇报道,说舒马赫有次边开车边调收音机,不慎追了尾。受害者一看居然是“车王”肇事,乐坏了!签个名就行,赔偿就不必了。至于受损部位,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修复是否明智?相信他不会草率。
德国人爱车,也名声在外。听外国人惊叹:“德国人对车辆的品牌或车辆本身有很高的忠实度,不会轻易更换。”有位中餐馆老板对此却有另一种解释:“在这里很难推新菜。德国顾客第一次来吃了什么菜,以后再来,永远只点那道菜,连座位都不肯变!”看来德国人对商品的忠实度不仅限于车。
这种忠实度还造成一个结果,人们以车的品牌,划分成了一个个圈子。以高档车为例,开“奔驰”的,一般是稳重的董事会成员、会计师、医师和大律师。严谨的技术人员、工程师和高级白领,通常青睐“奥迪”。娱乐和体坛明星等高调人群,以及文化素养不高、性格也不够含蓄的有钱人,更喜欢“宝马”的轰鸣声和拉风感。人们以车分类,很少跨界。会计师芭芭拉女士,某天就高兴地告诉我,她刚把开了多年的“雷诺”换成了“奔驰”。“为什么不换‘宝马’呢?”她承认更喜爱“宝马”,无奈那车与她的“身份不符”。还听过一位开出租车的老头愤愤抱怨:那辆“奔驰”让他感觉“老了十岁”。可见德国人心中,车是有气质的,且与车主的个人气质大致是吻合的。
初次拜访德国客户,对方常常送我们出门,还不顾劝阻,坚持要送上车。这并非西方常规礼仪,所以我们深感荣幸,以为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后来才知道此为德国特色,他们是想看你的车,以便对你做出基本判断。很遗憾,初来不懂民俗,我们买的是“宝马”,更不着调的,还是一辆七系的大“宝马”!
总而言之,德国人对车的感情是独特的。在这个国家,要想被社会接受,会开车是必须的。不会开车的德国人,好比是不懂足球的巴西人,负面影响相当大。而且在德国人眼里,凡是关系到车的问题都是严肃的,像政治家看外交一样。前不久,默克尔总理坦言:当年在东德考驾照,曾给考官行过贿,送了一瓶红酒;还有,她买车的时候钱不够,于是便放弃了心仪的“迷你”,买了“高尔夫”。有英国记者调侃:不知德国男人听了此言会做何感想?的确是个问题!假如上述言论发生在竞选前,连结局都将成为未知。无论如何,在男选民的观念里,这两个想法都非常错误!
家乡菜
遇到过一件尴尬事,要我做一桌菜!还必须是川菜!!
这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居住在汉堡的一帮老乡,有留学的、做生意的,全都是单身,每到周末就爱聚在一起,自己动手做家乡菜。然后边吃边谈感悟,评头论足,谈天说地,乐在其中。为了公平起见,还规定轮流做东。
我这人口味不挑,川菜粤菜中餐西餐南粥北面来者不拒,而且充满好奇,还善于发现长处,难怪那么多人请我。掌灶却不行,厨艺有高下之分,哪里是随便一个人都上得了台面?像我这样,从幼儿园开始一路吃着食堂走来的,就更不在行了。实际上,从买菜到洗碗差不多每个环节,我都因为缺乏想象力没少挨批评。
好在都是久居他乡的人,在饮食上凝聚了太多的家乡情节,吃家乡菜已不再挑剔技术功底,主要是满足精神需求。因此,对烹饪技术态度包容。还有,他们发的议论虽然高调,使用术语也十分专业,在内行听来其实都不靠谱,不会往心里去。
宽松的氛围给了我信心,于是就操刀上阵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两样“独门暗器”壮胆——从家乡带来的郫县豆瓣和花椒。以我的见解,只要放上这两味,那就毫无疑问是川菜了。
当年下乡,也曾做过菜,不好意思说,因为当年对象不一样。八年时间里,主打茄子南瓜卷心菜,每样一吃就是几个月,天天不变,年年重复,而且没肉少油,吃法单调。那时的人,只要遇到活物,几乎见啥吃啥,人人皆神农转世,个个都胆大包天,恨不得生吞活剥。有朋友来访,办个招待,做菜是不讲章法的。
与之相反,眼下这帮人要年轻得多,没有实质性地挨过饿,肚子里油水是过剩的。进起食来也不赶,有品味道的闲暇和严谨的学术态度。这样的食客,岂可以随便打发?
所以安排菜单颇费思量。想以我拿手的,蒸鸡蛋炒鸡蛋煎鸡蛋卤鸡蛋,最后上个鸡蛋汤。对了!那个越南人开的杂货店,说不定还买得到高邮咸鸭蛋。名字都想好了,拼凑一桌“混蛋席”。但是的确不敢,怕被人当作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稳妥起见,还是做复杂的吧。最起码主菜得有点样子。
掂量再三,买来鸡胸脯和蘑菇。油煎豆瓣,再爆炒鸡肉,然后加上酱油花椒焖烧,最后放入蘑菇煨一会儿,一道“蘑菇烧鸡”就做出来了。搞定主菜,配菜就好办多了,清炒西葫芦,加豆瓣;蒜茸炒西芹,加香醋;鸡蛋还是要蒸几个,很抱歉;再拌一根糖醋黄瓜;外加一道得意之作——四川泡菜。
在德国做泡菜是我的发明,萌发这念头,是思念家乡菜。要说四川家常菜,泡菜最具代表,小时候每家每户都要做泡菜。那时候子女多,往往还几世同堂,比比皆是大家庭。一户人家通常有若干个泡菜坛,长期短期,分门别类。吃泡菜很经济,蔬菜的下脚料,菜帮菜秆萝卜皮,洗净晾干,泡入坛中,物尽其用。多吃泡菜,可节省开支办大事,故有“泡菜坛里捞手表”之说。虽然夸张,却记录了一个事实,泡菜曾经是家庭里的经济支柱,顶了半边天。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泡菜也渐渐淡出了餐桌。但我老为泡菜鸣不平,世事变迁,泡菜也遭遇到了不公正对待。敬佩韩国人,将泡菜提升到了那么高的文化层面,甚感慨也!
于是想做泡菜。但泡菜并不好做,以我仅有的见闻,就知存有如下难点:首先,容器就很有讲究,坛口得有檐,以盛放坛涎水,保湿隔热加密封,一专多能;其次,起水更考技艺,据说以山中雪水为最佳,还得加进许多香料,像秘方一样;还有,泡菜极体现个性,微妙差异,尽在舌头上。胖大嫂小媳妇,不同的手出不同的活,每家风味各有千秋。天晓得经我的手之后,出来的是不是那东西?
有天在超市,看见有大瓶装的腌黄瓜,瓶底堆积厚厚一层,全是香料。我常买腌黄瓜,以前都买小瓶的。何不买一大瓶,吃完黄瓜就着这水泡泡菜?那玻璃瓶足够大,富含香料的水也可以改良。腌黄瓜的香料可能产自南亚,是欧洲的传统香料,我看不懂。但做泡菜究竟该放什么香料?我也同样不懂,不妨试试看吧。于是我就在腌黄瓜的水中,加些盐、生姜、花椒、辣椒,没有醪糟浮子,倒点白葡萄酒代用,泡了些萝卜。三日后试吃,居然有点意思!听人说过,玻璃瓶只能泡“洗澡泡菜”,要领是“勤捞勤泡”,水就会越养越鲜。我照此办理,终于取得了成功!因为香料的路子野,专家品尝,肯定感受得到一股“异域风情”。
这么一桌菜操持出来,自己认为质量还行,客人的反应也符合预期,尤其那泡菜最出彩。出于对我的肤浅了解,对这顿饭他们事先都没抱希望,更想不到能学知识。从此以后,本人的泡菜就在当地四川人中普及开来,掀起了一阵“泡菜热”。结果不出所料,迫使我一再告诫自己要正确对待,学生超越老师,是历史的必然。
深层思考,泡菜受欢迎原因有二:一是现代食物中的高蛋白和高脂肪需要调和;二是泡菜能唤起怀旧情感,使人浮想联翩。
难能可贵的是,轰动过后,我仍然保持一分清醒,入口之物博采众长,坚持“五湖四海”,并不盲目抬举家乡菜,不讲原则。
认识一位阿拉,老家宁波,酷爱家乡美食“沥汪”(音)。此乃浮游生物,薄薄一片,半透明,滑溜溜的,退潮后附在礁石上。采集下来,趁着新鲜蘸酱油生吃,唇齿留鲜。关键词是“新鲜”,时间稍长,蛋白质就迅速分解,像死虾一样。此时吃它,味道打折,还拉肚子。“沥汪”运到上海难以保鲜,可他坚决要吃。吃完必拉,拉完再吃,百折不挠!我并不感动,这叫“为嘴伤身”。
常听人吹,家乡菜如何了得,有意无意贬低了他乡菜。家乡菜谁都爱吃,但不可狭隘。须知,你津津乐道的,别人未必当回事。见过一位印度客商,被请吃川菜大宴,神态拘谨。主人讲解每道菜的独特内涵,博得满堂喝彩,唯独他心不在焉。菜肴中蕴含的文史信息、经典元素、人文情怀等,他全然不感兴趣,吃起来更是面相痛苦,难以下咽。在他看来,只要没放咖喱,就算不得菜。
还结识过一位日本人,同吃了一餐料理,感觉味道清淡,没吃出个所以然。他却激动万分,饱餐之后,遥望星空,目光虚无,发出了一声感叹:“做一个日本人真幸福啊!”犯不着与之争辩,其实只要有吃的,每个民族都很幸福。
“厨师”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