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星棋
读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书中所叙,搞得我唏嘘不止、眼泪满面……这种悲伤,从心底生出,想到很多,其中有我二舅。
1
二舅跟我妈一样,出生在川南边隅小邑,古蔺县城。按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的提法属“偏、山、老、少、穷”(偏远、山区、革命老区、少数民族杂居、穷困)地区。
中国那个时候穷呵,医疗条件极差,古蔺县城至1949年解放,从未有过西医医院,什么阿司匹林、盘尼西林(青霉素),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概不知的。
我妈有兄弟姐妹六个,三儿三女。妈有一个哥,两个弟,二弟叫星棋,我二舅。
我外公在世时,家境不错。外公聪明勤劳,家里以卖盐、卖棉纱为生。盐是家家户户缺不得的东西,棉纱也是,那时的平常人家,家家户户都买棉纱自家纺线织布,缝制衣衫。古蔺当时尚未通汽车,盐和棉纱得雇专门的背夫,从叙永县城出发,扛两天,才能到古蔺。翻山越岭,140多里山路,途中必经两座大山,灯盏坪、箭筑坪,陡峭难行。我妈说,那山路真的是陡陡地上,又陡陡地下,相当崎岖。
我家在古蔺街上有自家的铺子、房子,还有田和地。我外公在叙永县城也购有房屋,专供转运盐和棉纱之用。外公让妈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上学受教育。
国民政府时期,古蔺的国立学校是蔺小、蔺中,师资水平高。蔺中是古蔺当时的最高学府,好些教师来自北大、川大等知名院校。他们有的是响应国民政府号召从大城市来到古蔺从事乡村基层教育,有的是抗战期间从日本占领区辗转而来,也有的是本县大户人家的子弟送出去读书,又回乡从事教育的。
我妈和二舅都毕业于蔺中,他们时常会说起蔺中一位叫潘从理的先生。潘先生是古蔺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潘从理学识渊博,思想开明,得到他的老师、著名学者梁漱溟先生的赏识。他曾追随梁先生南下,先后在广东、山东、重庆办学,以后他独自回到古蔺老家从教,成为梁漱溟先生所领导的“乡村建设理论”的骨干,教育救国,蜚声教育界。潘家堂屋挂有他毕业于北大、蔡元培先生亲笔签署的毕业证,让我妈、我舅等后辈无比敬佩羡慕。
我妈和舅永远都记得蔺中校歌,由古蔺人、老资格中共党员、著名的文化人邓均吾先生所作:
济济多士,蔺中之英;
探求科学真理,秉承先哲遗训;
恢宏我青年志气,发扬我民族精神;
养成既仁且勇之德性,抱定救世济人之决心;
促进三民主义之文化,完成世界大同之使命。
2
古蔺虽是偏远,却有着川南出川的唯一古道,是往来于黔滇的必由之路。路经此处的先辈志士、文人墨客留下许多诗词歌赋。著名的有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大盗也有道,诗书永不俗”;有明代状元杨升庵屡经此处,写下的“雪山关,雪风起,十二月,断行旅”的诗作;有蔡锷将军1915年寒冬腊月率军北上讨伐袁世凯,翻越雪山关时,挥笔留下的:
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许壮士生还,将军夜渡。
作西蜀千年屏障,会当秋登绝顶,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
妈妈从蔺中毕业,考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泸州川南师范学堂。该校建于1901年,原来叫川南经纬书院,是全川把书院改为学堂的第一所学校。首任监督(校长)赵熙,四川南充人,前清翰林学士、翰林院编修。赵熙参加过同盟会,是志向远大的才俊,还是享有盛名的书法家。成都少城公园“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碑名由当时四川四位著名书法家同文异书于碑的四面,赵熙的书写于碑的西侧。
妈妈在川南师范读书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新中国成立后自然是国家建设的骨干力量。妈妈说,50年代初的新中国,如旭日东升,欣欣向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妈妈在川南行署工作,她说自己是国家干部,共产党员,既责任重大也无上光荣。那个时候的她,除了拼命工作、拼命学习,就是尽力地照顾兄弟姐妹。供给制时,我妈每月发七块五,她自己仅留二块五零花,拿出五块钱给兄弟姐妹。改成薪金制后,当时干部的最低工资是32万当时的1万相当于币制改革后的1元。,妈妈的工资42万。每个月,她拿出35万照顾家人。1952年川南、川东、川北、川康行署合省,省会定在成都,妈妈随工作单位到了成都。
二舅星棋1949年秋在蔺中毕业,12月,我妈带着他离开了古蔺,到泸州参军。那时妈在泸州工作,他报名参军那天,在长江边上的泸州人民公园门口的广场,妈我自始至终陪着他。
星棋参军后,部队招骑兵,他欢天喜地坚决要求到骑兵团。因为是初中毕业生,有文化,很受部队领导看重,送他到沈阳解放军医科大学学医。二舅一心报国,哪儿需要就去哪儿,他说自己的工作在骑兵团,于是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学兽医。
大学里,他年纪最小学习最好。大学毕业,他成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之时,他又面临选择,是留在城市搞兽医研究或者行政,还是去一线与牲畜打交道?他选择了艰苦和艰难,他要为国效力,去国家最需要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地又一次告别家乡、告别亲人,到了西北高原青海骑兵部队,做了一名“光荣的部队兽医”(二舅语)。
3
所有的人生故事都像是发生在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
假设,我在假设,如果二舅当初选择学人医,而不是兽医。或者他在毕业的时候选择留在大城市,而不是去青海部队……或者共和国在前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多一些理性,多一些文化,而不是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他的命运就会被改写……
我印象中的二舅,穿着军装,高大英俊。虽是长期生活在遥远的青海高原,风霜雪雨,沧海桑田,仍掩不住他川南人的细腻白净,他的眼珠是褐黄色的,头发也是那色,皮肤那种白呀,不像黄种人。史载“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丁口稀若晨星”(《四川通志》),于是有了众所周知的“湖广填四川”。我曾经问过我妈,外公外婆的原籍在哪方。妈说,古蔺人有个习俗,“江西二十三,湖广二十四”,意思是腊月祭祖时,二十三祭祖的是江西人,二十四祭祖是湖广人。妈说,我家里从来是腊月二十三祭祖,因此我家原籍应该在江西。那江西之前又在哪里呢……
我喜欢二舅,喜欢他总是把我高高举过他的头顶,不停地夸奖我是“天底下最俊的小姑娘”;喜欢他有无数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和大院的小朋友吵嘴时,我会很夸张很自豪地说,我二舅是解放军有枪,我喊我二舅来;喜欢他带着我们在院子里东躲西藏地疯耍,藏猫儿。有一次藏猫儿,说好不离开我家那几间屋,屋子里简单明净,就是找不着他,终于想到最后一着,我掀开窗帘,果然他就在窗外,用手抠着窗台外檐,好危险嘛,我家可是住楼上……
尽管爸妈谈好些事情都要回避我们几个小孩子,但我清楚我爸妈常常为星棋操心,为他的“右派”问题、为他在“文革”中的所谓“反革命”问题、为他的婚事,之后又为他的家庭和睦、子女抚养……
我妈常说,她这一辈子最庆幸的有两件事:一是走对了路,跟着共产党,亲身经历了在党的领导下,建立新中国,改革开放,国家一步步地走向繁荣富强的艰难而辉煌的历程。二是找到了一个好伴侣,与我爸相守终生。我妈和我爸一样,都是忠诚的、视党为灯塔为靠山的普通的共产党员。他们常说国家积贫积弱百多年,如今走上了富强之路,得来不易!必须珍惜!
但我妈每每说起二舅,会很悲伤: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
那个时候,二舅年轻,好与人开玩笑,仗着有文化,懂些道理,不知深浅,说话随便。1957年,单位要凑齐“右派”指标,算来算去,就数他想法多话多,说法随便,有“右倾”言论。领导批评他,说他有的说法有问题,让他写个检讨,否则就要定他的“右派”。他坚决不写,还说“我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凭什么写检讨”“毛主席说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左右不过是政治上意见不同而已,有啥子大不了的?不写!”就是不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个内控“右派”,下放到青海最偏远的农场当兽医。
“文革”期间批判刘少奇,星棋说,我不参加,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受宪法保护,随便批斗批判是违法的……
此话一出,他立即成了“现行反革命”,开除公职遣送回古蔺老家。
他自然失去了生活来源,原本一家人靠他的收入为生,如今咋个过。好不容易在老家找的那个老婆,天天吵闹,鸡犬不宁。当然,周围的人普遍同情星棋维护星棋,都说他老婆的不是。但我妈我爸历来认为,作为一个“右派”和所谓“现行反革命”的家属,那些年的日子,苦不堪言,说不清楚……
我听二舅妈说过,一家人咋个过,两个娃娃都小,生病拿药的钱,一块钱,几角钱都拿不出来啊……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二舅,是1975年,我从云南兵团探亲回蓉,可怜巴巴的他,早无过去丝毫风采,从老家古蔺来,明明白白地来求助。记得他和我妈在隔壁的屋子里关着门说事,大哭,他俩都在哭,我妈边哭边在说着什么。听得到我二舅,一个“文革”中被打得遍体鳞伤、不成人样的男人的悲惨号啕声……父母自然得出力。我也肯定要出力,我给了二舅几十斤粮票,50元钱,这是我当时最大的力量……
可怜的星棋二舅!没有挺过来。就在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即将吹来的那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即将为他“右派”问题和他所谓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下达一纸平反书之前,他撇下妻儿老小、撇下所有爱他的亲人,在过去曾经是自家的林地里悲惨离世……
永远的姚妈
我家在成都湖广馆街16号院住了30年。
这是个很精致的小院,两栋小洋房,坐北朝南,两层楼高,红木地板,环绕楼房和院墙的冬青树四季常绿,端午时女贞子树花开飘香四溢。还有,小院左侧,那种川西坝子特有的青灰色砖块砌成的院墙下,一溜整整齐齐的小厨房,每天的锅盆交响,炊烟袅袅……小院见证了我从童年到成年的人生经历,如今,小院早已拆除,片瓦不留。
特别是与我家房门紧挨,厨房两隔壁的姚妈,我常感叹与她幸为睦邻、受惠终生。
1
姚妈娘家姓陈,原籍福建,家里几代人都在武昌做茶叶生意,是富庶人家。她是这家的大小姐,下有兄弟四个。她父母相当开通,虽是女子,也让她上私塾,知书识礼。让她缠过脚,她不乐意,又放了。姚妈跟我说,好在生在民国的1914年,那个时候主张“天足”,主张妇女不缠脚已大成气候,否则这脚是放不成的。可放开的脚,脚掌脚趾骨头已断,缩做一坨定局难改,于是姚妈成了当时典型的解放脚。当时像姚妈这种解放脚的女人随处可见,扭扭歪歪,一辈子拐着脚走路。
姚妈这对拐着走路的解放脚,丝毫没有影响她一生的操劳奔波。未出嫁前,她已是掌管娘家全部家务,带大了她两个弟弟的大小姐。出嫁后,从抗战开始,她跟随丈夫,颠沛流离,在重庆迎来解放,最后落脚在成都。她的丈夫姚伯伯,长期下放在偏远地区的泸定小县城工作,她则在家照顾儿女,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姚妈这一生养育了她的两个小弟弟、13个儿孙,共计带大15个娃娃。
我常常看着姚妈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忙活,拐着脚;看着她早晨收拾停当,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穿戴清清爽爽,拎个菜篮子上街去买菜,拐着脚;看着她得闲时,和院里的陈妈手牵着手地去华兴街锦江剧场听川剧,也是拐着脚。我们那个院“出身不好”的大有人在,所谓的“不好”,也就是国民政府时期在政府做过事的人,这些人家多是读书人。陈妈家也是典型,陈妈出生宁波,大家闺秀,先生曾经是国民政府上海海关的关长。1949年随着政府稀里糊涂地一迁再迁,到了重庆,1952年合省,又从重庆到了成都,分在省财政改造,之后一直在偏远的甘孜州一小县做基层的财政工作。陈妈与姚妈惺惺相惜,情同姐妹。
姚妈这个武汉人,喜欢川剧,说起戏中的人生起落、悲欢离合,说起川剧的名角,陈书舫、周企何、竞环、竞华,小舫和小艇……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姚妈喜欢《红楼梦》,喜欢林黛玉,喜欢小说上说的,戏剧里演的,包括她家墙头上一直挂着的那张《黛玉抚琴》,姚妈说:“几清秀!几可怜呵……”她时常用武汉话夸赞美人儿林黛玉。
姚妈的大儿子,我喊大姚哥,生于1934年。也就是说,大姚哥从三四岁起,就跟着父母躲避战火,背井离乡,提起往事,大姚哥泪流满面:“我们这个家真的全靠我妈妈!”
2
姚妈跟我讲,她当姑娘时,没有多的想法,就是出嫁得坐八抬大轿,就是过去中国人在结婚迎娶新娘时,八个人抬的那种娶亲大花轿。这是中国人旧时结婚讲究明媒正娶,隆重迎娶的重要仪式。我问她,你坐成了吗,八抬大轿?她说,当然啦!他姚家不是八抬大轿,我不会嫁给你姚伯伯。那个时候可是讲究门当户对呵!姚妈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
姚妈八抬大轿嫁给了姚伯伯,姚吟皋。姚伯伯祖上在东北辽宁,他生在武昌,中南大学学经济的高才生。之后,他经他大伯介绍到一家德国银行工作。他大伯早年从德国留学归来,学炮兵的,当时在蒋介石侍从室工作。姚妈就是在这个时候嫁入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