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当兴衰都随着年成走的,此时走下坡路的岂止是他,“姚中医”也是一样,早已是只挣药钱,脉礼全免。屋檐下的“瞎子”虽还是坐着,但他的背脊已经饿得撑不直了,听着乡邻们唱到“亩产万斤,饿得头晕”,“端起碗,照相馆,尿一泡,肚子扁”,眼泪从他厚厚的镜片后流下来。
萧瑟秋风,寒气逼人,屋檐下的“瞎子”虽然还是头戴圆帽,身着蓝袄,可他已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在这萧条异代中匆匆走向衰老,没能挨过这一年的寒冬……
后来,碾子上识字的人多了,能写信了,但写出的信老人们都看不上,常常念叨:“‘瞎子’写的那才叫信。”孩子们都不明白,不就是信吗?总想找一封来看看。但是,那样的人不在了,那样的信还会有吗?
向往
小刘在公司里打工11年了。
他是31岁来的。
开年他走了。
春节刚过,公司合同锐减,人们的脸上顿时涂上了一层暗色。经验告诉我,这属于正常合同周期,担忧大可不必。但老板却坚称公司隐忧浮现,必须立即调整。我以为调整也无非是产品结构,销售布局。可没想到的是,这次调整却是裁员,且下手之狠,出人意料,一时间哀鸿遍野。更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刘也在此列!消息一出,我立马急了,绷着一张老脸找到老板“恳谈”,希望能留下小刘,谁知刚一开口便落败于执行者的决绝。
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公司不大,就百十来人,但这百十来人的反差却很大。公司技术部的“小间”里坐着博士和海归;本科生只能坐“大堂”。生产线上则全是残疾人,什么独臂、耳聋、瘸腿。那些坐“大堂”的来到“小间”里说话,个个都嗫着嗓子,而残疾人在“小间”里说话却是大声武气。上班大家都穿一样的白大褂,如果你只听对话,真不知道是谁在指挥谁。
小刘是生产线上的装配工,技术熟练的他号称公司的“头一把改刀”,生产线上的关键工序都离不了他这把“改刀”。因为在生产线上历经十年,资格最老,所以,大伙儿都叫他“刘老老”。
“刘老老”不仅是公司一“老”,还是一“宝”,公司每次组队开发新产品,总工连技术员大学生都瞧不上,第一个就点他。点他,不仅是因为他经验老到,还因为他的一些“小”建议,连总工都感到吃惊。只可惜,小刘右腿高位截肢,属重度残疾,这着实令总工惋惜。
“刘老老”很乐意在这里打工,因为这恰好与他的长处相投。小刘虽然少条腿,一双手却很灵巧。搞装配,活路全出在手上,用手,他绝不会输给谁。在科技公司打工还能满足小刘那点小虚荣,每次回老家有人问起:“何处高就?”小刘总会高声答道:“高科技公司!”小刘觉得“高科技”与“高就”,两个“高”很相配。日子久了他干脆省去了“公司”二字,问:“何处高就?”答:“高科技!”
“刘老老”虽然在高科技公司“高就”,挣得却很少,每月1300元。现如今,还有谁在一个公司一待十年?还有谁在公司待了十年每月才1300元?估计你听了也会说:“这工资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听这话就知道你不是老板,要知道,在老板眼里,残疾人就值这个钱。说白了,就连饭碗都是赏给你的。难怪这些年公司先后来过几十个残疾人,大都像走马灯似的,转一圈就走了。小刘能待上十年,并不是觉得“饭碗”里盛得有多满,而是清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掂量过自己的斤两——重度残疾、外地人、在城里无傍无靠。且不说工资多少,没叫我“别处发财”就千恩万谢了。
为能端稳这个“饭碗”,小刘在公司事事小心谨慎,处处矮檐低头。就说每天上下班打卡,他总是早到晚归,两头加起来要冒出小半个钟头,全公司只有他在“这样”打卡。你看,就他这样,说是惶惶度日,可能有点过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就”。
其实,小刘过去并不是残疾,也不需要去哪里“高就”,凭自己的本事他就能活得风风光光。早年小刘在老家开了一间淀粉作坊,远远近近十来家作坊,就数他生意好。淀粉雪白细滑,生意红红火火,听他讲来,那就是一段“数钱”的日子。据说,小刘还准备添设备,扩厂房,把生意做大,钞票也继续数下去。
命途多舛,小刘的“老板梦”被一堆石头终结。
一天傍晚,小刘骑车去送货,山区道路本来就窄,这天不知是谁在路边堆了一堆石头。小刘送货回来,一路欢歌,天黑,没留神脚底,一车轮撞到石堆上,滚下深崖。两天后醒来,右腿截肢。接下来写状子、打官司,把那些数过的钱全数给了别人。可到头来那石头究竟是谁的都“闹不清”,找不着“对手”,于是官司不了了之。可怜小刘,腿断了,钱花光了,粉房关张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顷刻间变得遥不可及。
一条腿的小刘落得穷乡孤灯,困坐愁城。在山区农村,他还能干啥?为求条活路,小刘千里迢迢,孤帆远影,拖着一条腿来到成都。几经周折,好歹在公司落下了脚。就这样,他与我成了同事。
小刘过日子就一个字,省。每到发工资,工友们都要坐下来“七迁五在手”潇洒几圈,小刘从不参与。几张“大”票子捏在手里点了又点,然后再添几张稍微“大”点的寄回家。我半带调侃地问他:“屋头等着钱买米?”这不问不打紧,一问叫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家里还有两个女儿!
小刘曾经有个老婆,姓赵。在淀粉作坊开得正红火的当口,小赵笑脸盈盈,飘香而至,还没结婚小赵就怀上了。这事儿说起来似乎很没规矩,但是,这年头“规矩”二字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规不规矩,没人太在意。可接下来的事就叫人在意了,并且很在意。小赵头胎是个姑娘,想要男孩,接着又生,可交了罚款还是姑娘。两人顿时火了,香火总得让我续上啊,还要生!谁知时运不济,就在这时小刘残了,不得不赶紧打住叫停。
小刘的老家在三峡库区,库区水撵着人走。小刘在城里尚且立足未稳,年底小赵拖着孩子也来了。一家四口,两个小女,一个残疾,那景象,任谁看了都会暗自“哎哟”一声。
小赵的到来并没有成为小刘期望中的帮衬甚至是支柱。进城没半月,小赵“跑”了。小赵当然傍不上大款,估计也不会和谁“绞”起,但就是没了人影。亲戚朋友都急得不行,满世界瞎找。小刘却不急,也不找。他知道,自己和小赵早已是枯木傍寒崖,了无温暖气。走就走吧,只可怜两个女儿。
来日茫茫愁如海,再加上两个女儿的到来,小刘的日子乱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被揉捏成了一天,每天都是那样简单而又烦乱。他那点工资更是拉扯不过来,盖得住上半月就盖不住下半月,顾得上吃就顾不上住。当月小刘就欠下了房租,小刘欠下房租,房东断了水电。
人啊,有些关口真的过不去。
水电断了三天,小刘愁了三天。眼看着实在迈不过这道坎了,小刘缠住我说:“老哥吔,想想办法嘛!”我明白他的意思,公司库房都归我管。园区南头小河边有排仓库,因为潮湿,所以多半空着。这里远离门房,监管松懈,于是我悄悄筹措筹措,腾出了半间。
小刘违规入住,更加小心,不敢走漏丁点儿风声。
在私企里混最难莫过于加薪,因为章法全无,就凭老板一句话,可老板往往把这话“忘”了。
公司的残疾人中有位游历职场的老手,聋子老曹。老曹耳聋,但并不全聋,是左耳聋,蜷着的左耳,黑黢黢,像木耳。据说老曹的左耳从里到外搞成今天这样,全是他咎由自取。早年老曹玩火药枪,一次,他侧着脸装枪药,一不小心弄炸了。如今老曹用右耳,说话的人多了,听得他团团转。
老曹好逞能,老爱在人前拍着胸脯说话。说到加薪,老曹诡秘一笑:“不急,看我的。”
一次做大订单,任务急,货期紧,违约有高额罚款。老曹瞅准机会,一声令下:把活路给老子“摆起!”老曹登高一呼,响应者众。
眼瞅着一伙人抱团“揭竿”,小刘很想掺和,可回头一想,万一“偷鸡不成”,砸掉的可不光是饭碗,所以想等等看。但在老曹眼里,这事儿只争朝夕,不能等!见“苦大仇深”的小刘还在迟疑观望,老曹顿时火起,猛地夺下小刘的工具,一声断喝:“给老子搁倒!”就这样,小刘也被裹挟其中。
老曹替天行道,步步紧逼,眼看老板就要服软,哪知在这节骨眼上合同延期了!老板一下缓过劲来,非但不加薪,还要“开人!”大伙儿顿时慌了。刚才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转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间人人自危。
老板开人,老曹、小刘名列其中。总工心里惦记着小刘,赶忙在老板面前下话。看总工的面子,老板开恩,说:“认个错,算了。”老曹油滑,认错写检查,轻松过关。小刘心中却闷着一股子气,好你个怂老曹!挑事的是你,硬拖我进去的是你,溜得快的还是你,现在反把我晾下了。小刘觉得,开掉老曹还有个说法,是他首事。开我!凭啥?小刘不想还好,越想越窝火。妈妈的,等死不如肇死,非但不认错,还给老板雄起:“认错?!老子莫得错,老子在公司干了这多年,难道就不该涨几个钱?”
老板听罢,一摆手,算账走人!
这是小刘在那“半间房”里最后一夜了,可就在这天夜里,事情生变。
公司地处远郊,盗贼猖獗。入夜,小刘早早地安顿了两个女儿,自己坐下细细思量:叫我走,没那么容易,老子要……正想着,突然屋外有异响,出门一看,黑影幢幢,盗贼正翻窗入室,小刘大惊,心想:我就要走了,一旦失窃,必定认为是我顺手牵羊……情急之下一声大吼,盗贼哪想到这背静之处还会有人,黑暗中恍惚一看,来人居然还手拄一条“齐眉棍”,立马夺路而逃。慌乱中回头一扬手,突见闪过一道冷光,小刘抬手一挡……待保安赶到,只见小刘捂着的手臂鲜血直淌,低头一看,地上栽着把亮晃晃的菜刀!
盗贼逃了,小刘伤了!
面对血淋淋的伤口,老板服软。小刘不仅保住饭碗,叫人意外的是住房也得到默许!
凭着那股子硬气,小刘一步踏入“江湖”,在残疾人中成了当然的“大哥”,就连老曹都对他毕恭毕敬。老曹一脸愧疚:“你硬是运气来‘登’了,贼娃子都在帮你……”小刘斜一眼老曹,指指缠着纱布的胳膊说:“这是帮我?!”
小刘住房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日子也过得仔细起来。还是那间屋,但他隔成了两半,靠里靠窗的一半留给两个女儿,外面一半沿墙一溜是小电视、小书架,小饭桌,饭桌很特别,木架上支一块缺了角的大瓷砖;书架上立着《唐诗》《伊索寓言》《花季.雨季》《校园内.校园外》……我一脸惊讶,小刘却不以为然:“女儿的同学们都有……”那后半句谁都能听出来:“我女儿也该有。”
面对往后的日子,小刘有自己的打算。他打算让“读不得”的大女儿读职高,“读得”的小女儿一直读下去,读累为止。有知识好啊,就像总工,挣大钱不说,还不费劲,多好!
去年初冬的一天,从不请假的小刘请假出了门,回来时身边多出一个人,三十出头,紧身花袄,两人虽是一前一后,若即若离,可还是惹得个个窗口都挤满了脑袋。小刘还有些害羞,那女子却大大方方:“我姓罗,也是打工的……”这事大伙儿早有耳闻,见人,今天还是头一面。
小罗在富士康搞装配。小刘今天带她到公司来,心里拨弄着另一把算盘:公司开年要招人,今天带人来露露脸,先机占得一分。小罗是熟手,再加一分,开年小罗跳槽岂不水到渠成?话说回来,如果小罗真能“跳”到这里,两人凑到一块儿,五分的缘分岂不成了十分。
说起来这事小罗似乎更上心,这天她做了件让小刘掉泪的事——给小刘买了“双”皮鞋。在旁人看来,这算什么,不就一双鞋吗?这你就不懂了,小刘的鞋可不好买,一只左脚,谁卖?可小罗送的就是一双“左又左”。买这鞋小罗可费了周折,她是乘乱换了双“一顺风”。
于是,煦暖的阳光下,园区新添一道风景,小刘牵着女儿在散步,微风轻拂,父女依偎。再看小刘,一只新皮鞋,一条熨烫有致的西裤,那条空空的裤腿按熨缝平整地折起,扎进裤腰,整齐利落。
小刘沉浸在幸福中,找不着北。可旁人心里却犯着嘀咕,小罗好脚好手,无牵无挂,怎么会看上小刘呢?她先前的那段婚姻,难道真如她所说,结束于自己的容貌“不够美丽”。
元旦,小罗做了一桌好菜,一“家”欢聚,其乐融融。酒酣耳热,小罗把自己身世“背后”和盘托出。原来,小罗有个六岁的儿子,孩子看上去活活泼泼,可患有先天性心脏室缺。这事小罗本想一直瞒下去,可看见小刘挺实在的一个人,她于心不忍。
听小罗说罢,小刘呆住了。他虽不懂得什么“先天”“室缺”,但他知道,但凡说到“心脏”,手术费就是天文数字。小刘仰天长叹,悲哉!难道婚姻真是我命中之劫!
开年,不仅小罗跳槽没能“水到渠成”,连小刘也丢了饭碗。
裁员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公司,河边的小屋已是人去室空。问门卫,说小刘是昨晚走的,几辆“火三轮”拉着一家三口,“突、突、突”绝尘而去。
在公司的失业者中,小刘是绝对的弱者。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裁员已叫他手足无措,一脸愁容的他,昨天一整天都在公司里一步一拐,一拐一步地徘徊。我真替他担心,他这样架着一副拐,拖着一条腿,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我越想心里越急,于是赶紧掏出电话,一摁,全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