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公司“调整”迷雾散去,我这才搞清个中原委。原来,这些年公司经营虽好,但明里暗里都玩了些“小把戏”。眼下大环境变了,眼看着老路一条条被堵死,所以合同锐减。老板自感回天无力,欲另谋它途。过去老板是靠贸易起家,所以也就准备重操旧业,也算是轻车熟路,这样一来当然要放弃产品,所以管它什么“头把改刀”,统统裁掉。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瞎忙,突然电话响起,一摁——是小刘!我心头一惊:“小刘,你在哪儿?”
“我在深圳!在电子厂打工!”
“在深圳?就你一人?”
“不,我们都来了。女儿,小罗和她儿子。”
“你还好吗?”
“好!这里做计件,你知道,用手,我决不输给谁!”
“你在忙?”
“是,我正在生产线上……我们想好了,把女儿供出来,把儿子的病治好!”
“在那里你还是不是‘头把改刀’?”
“不是,嗯……但不会等太久的。”
“多久?”
“至少不会等到下一个‘二月二’!”
我一愣,哦,今天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
你说,到下一个“二月二”,小刘会比今天更好吗?
我说,会,一定会。
杀了一头“米线”猪
一大早,连部传出消息,今天杀猪!全连顿时沸腾了。
我们农场很穷,杀猪是大事,老连队一年都杀不了几头猪,像我们这样的新连队,杀猪更是天大的事。别看每次杀猪就分几两肉,可那几两肉压在心头的分量岂是挂在秤头那点斤两。
兴奋归兴奋,大家又感到很困惑,因为连队过去杀猪都是有定时的,那得是“拼命干”这样的“大需要”搭配上国庆、春节之类的“大节气”,一年根本逢不着几次。可眼下既没有“拼命干”也不逢“大节气”,就连星期天都不是,怎么会杀猪呢?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次杀猪事先竟没透出一点口风,要知道过去连队杀猪都是先放风,再收风;刚决定,又“放黄”(即食言),就这样三番五次,折腾得人人血气上冲。望着老在场院上晃悠的肥猪,知青们人人眼光尖利如刀,直盼着有“豪侠”来替天行怒。
这不是玩笑话,过去还真出过这样的事。近旁的新六连就曾出过“豪侠”,闹出了“猪命”。新六连因为“放黄”放“翻了山”(过了头),一天夜里,那头早该“挨刀”的肥猪被砸断背脊,瘫倒在圈,无奈只好杀掉。猪哪里知道,留着更痛苦。尽管连长阴着脸,大骂有失贼体,扬言严加追查,但大家都只顾高高兴兴地吃肉。似乎谁都知道,劳神费力地严肃追查,到头来不是喜剧也是闹剧。
尽管疑问颇多,但谁也不敢去问个究竟,就连疑惑都不敢挂在脸上,生怕有哪点小闪失叫连长“幡然醒悟”,搅黄了这天大的好事。
大伙儿心里正在瞎揣测,事务长“垮”着脸向大家透露:“下星期场部要开会,想调个‘大家伙’去办会议伙食,几天前就派人各处搜寻,为防意外……”正说着,突然远近连队都传来猪们的惨叫,事务长急了:“快!快!人家都动手了!杀猪!杀大猪!杀‘栾平’!!”
大伙儿都直叫好:“事务长,你今天总算是干了件硬事!”
今天要杀的猪叫“栾平”。“栾平”是连队上唯一一头被取了名的猪。前些年,连长从场部搞回几笼猪,最先钻出笼的是一头小猪,大伙儿一瞅,都笑了,因为这家伙长得尖嘴猴腮,又瘦又小。有人说:“这哪里是猪,简直就是‘栾平’嘛!”连长不依了:“哪样?‘栾平’?这都是良种猪,能长到三百斤!”大伙儿都不信,还是笑。
“栾平”不仅尖嘴猴腮,还是头“僵”猪,几年过去了,它的猪兄们好歹都喂“肥”了,可它还在那里“僵”着。“栾平”似乎知道自己太不招人待见,便干脆隐进山林,不见了猪影。去年雨季,“栾平”从山林里探出头来,没想到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它扯起了一个大大的身架子。事务长很疑惑:“难道这家伙要长肉了?”于是,像是押宝,事务长为它破例搭了间猪舍,“栾平”单猪入住,伙食专司。“栾平”也争气,见风长,不到一年就长到三百出头,耳朵像两把小蒲扇,大大的猪舍顿时成了蜗居。知青探亲回来看见都大吃一惊:“嗬!这是‘栾平’啊?几天不见就长成……”接下来说是“大姑娘”“小伙子”好像都不对,因为“栾平”是头劁猪。每到这时,事务长就会接过话:“长成一头最大,最最最大的‘卫星猪’了!”
的确,“栾平”真大,与过去的肥猪比,一头当三头。
“栾平”的出现顿时让我们明白了,这真是良种猪,真能长到三百斤!我们过去杀的那些“肥猪”其实大多都是“早夭”,根本就没长“伸”。
水开了,刀快了,人亢奋了,叫嚷着立起身。被捆住四蹄的“栾平”像是明白了什么,开始乱蹬死挣,用全身的力气尖叫着。人们顿时火了,猛拧猪耳朵,那叫声立马高了八度,又拧,又叫,再拧,再叫,手里像捏着个“肉喇叭”。连长用膝头抵住猪胛,操刀往“栾平”胸腔里猛地一刀,白白的肥膘立刻翻出来,伤口抖着,血连着沫子涌出来……
地里的人都不干活,没心思,拄着锄头算账:“栾平”连毛带屎三百多,净肉该有两百出头。刨去探亲和超假的,眼下全连不到一百人,一个小孩算半个,九个只算四个半,每人最少该分两斤肉。
家里却忙得不可开交,烫猪、褪毛、下头蹄、开膛破肚。“栾平”真是头老猪,猪皮足有一指厚,但“栾平”很肥,望着巴掌厚的肥膘,人人都高兴,唉,终于可以饱饱地吃一顿了,好险啊!这么大一头猪真要被调走了,会气死人!
随着猪肉一块块卸开,人们愣住了,怎么不对劲呢?肉里怎么全是豆大的“小白点”,再仔细看,五脏器官上也有,用竹签轻轻一戳,“小白点”好像还在动,不知谁问了句:“这是不是‘米线猪’哦?”事务长弯腰仔细看了看说:“天哪,像是!”顿时人们头皮都麻了。
云南风气俗俚,猪大都敞放散养,食人粪便,极易感染绦虫病。因绦虫形似米线,所以病猪又叫“米线猪”。据说绦虫病是人猪循环寄生,所以,谁都知道“米线猪”不能吃。
杀了一头“米线猪”,连长没心思了,任凭事务长处理。
面对着一大堆病猪肉,谁也没了主意。分吧,吃出问题谁负责?埋掉吧,面对一群痨寡了几个月的人,谁下得了这个手?消息很快传到了地里,人们叫嚷着拥回连队。几十号人围着一堆白肉细细地瞅。
“这病得不得传染人哦?”一个女生问道。
“要!”卫生员上海知青小俞说。
话音刚落,原本围得紧紧的一圈人顿时散开了,好像那虫子在满世界乱飞,随时都会钻到肚子里似的。人们散开但并不肯散去,退成一个更大的圈,还是围着那堆肉。鸡趁机钻了进来,抢着啄食肉渣骨渣,鸡不怕,鸡可以吃。
“这肉真的就不能吃啦?”成都知青汪某显得很绝望。
小俞说:“千万不能吃,要埋掉!你们看嘛,书上写得老清楚了……”他拿着一本《寄生虫病理学》正要读。
汪某一把抢过书:“你读哪样读,上次杀猪是春节,都四个月了,管他啥子猪,老子要吃!”
“绝对不能吃,绦虫不比蛔虫,一般的驱虫药根本打不下来!”小俞还在坚持。
“臭假寒酸,不要说是病猪,死猪都吃过。上次那头种猪都死一两天了,还不是吃了……”汪某说的是去年的事,“你说吃不得就吃不得啦?老子晓得咋个吃进去咋个屙出来!”汪某满脸怒气,边说边挽衣袖。
慑于成都知青凶悍霸道,小俞赶紧闭了嘴,返身打电话向分场汇报去了。
汪某蹲下来仔细地看着肉,突然冒出一句:“事务长,这到底是不是米线猪哦?你说是就是?你说吃不得就吃不得啊?”
事务长听出这话中有话,立马急了:“这便宜我都敢占啊?我的歪哥哥嘞!这真是病猪!吃不得!”挂在事务长的脸上哪里是委屈,简直是冤屈。
“‘米线猪’你以前吃过?”汪某问。
“没有。”
“见过?”
“没有!”
“那你咋晓得吃不得呢?”
“……”事务长呆住了。
“不分肉,我晓得你拿来干啥?万一不是米线猪呢?万一吃得呢?那我不是亏大了?不吃,拿来看总可以嘛!”汪某说。
“分!分!吃死了我不管!每人2斤3两,必须要,免得说我占便宜!”事务长真的恼了。
这边小俞的电话打通了,分场下了死命令:病猪肉必须立刻埋掉,绝对不能吃!小俞还多了个心眼,他清楚,若只是简单地埋掉肯定有人会偷偷刨出来吃,所以必须得先烧后埋,断了思念。于是他急急忙忙搜寻煤油柴火,可这边分肉的动作更快,三下五除二,肉就分出去一多半,提着煤油赶来的小俞顿时傻了眼。
肉分下来了,女生个个连自家的碗盆都不敢沾,用芭蕉叶裹着埋了。男生则是你看我,我看你,像是等着有人来宣布这不是“米线猪”,等着胆大的先吃。
这时指导员从分场赶了回来,看了看肉,肯定地说:“这就是‘米线猪’,我以前见过。”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人们心中残存的侥幸,这的确是“米线猪”,还有谁敢吃吗?
“剁得细细的会不会好点?”
“煮!煮它一整天总能吃了嘛!”
“熬油,行不?”
人们执着而顽强地打着各种主意。
“成都现在有一种锅,叫高压锅,骨头都压得烂,用高压锅煮过肯定可以吃,可惜这里没有。”我想起探亲时家里用的高压锅。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科研组的王大兴一拍大腿说:“哪个说没有?分场卫生队有个消毒用的高压釜,前几天科研组还借来用过。”
“真的啊?走!去拿!”人们马上来了劲。
“拿!你以为高压釜是煮饭锅啊,那东西齐腿高,铁砣砣,重得很!”王大兴说。
“就是再重老子也要把它抬回来!”矮矮小小的“叶老实”拖起大兴就动了身。
从连队到分场爬坡上坎来回二十多里,可不到下午3点,两人居然把那个铁砣砣抬回来了。高压釜果然齐腿高,三只脚戳在地上,像颗立着的大炸弹,顶上压力表的红色指针格外显眼。王大兴说:“都看清楚,这是压力表,指针到红线位置就该冒气,如果到了红线还不冒气就赶快退火。不然要爆。”
火烧得旺旺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仿佛那高压釜就是一颗炸弹,不!在女生眼里,那简直就是一颗核弹,里面的病猪肉更可怕。
第一锅出炉了,端上桌,一屋子人脑袋挤脑袋地仔细看。我的天!高压釜真是厉害,才10来分钟,“小豆豆”全没了,厚厚的猪皮竟然煮化了,粗大的肋骨一碰就断,骨酥肉烂的一大盆。
汪某淋上兑好的固体酱油,“叶老实”尝了第一口,说:“好吃得很!”竹笆房里顿时一阵欢呼。
高压釜忙碌起来,一锅接一锅,直到深夜。
……
第二天出工路上,“叶老实”给大家讲着他昨晚做的梦:“我梦见吃了肉就传染了绦虫病,满身满脸都是虫在爬……”
“哎呀!我也是!”那声音是从好几个人嘴里一齐蹦出来的。
师傅
1979年我支边返城到丝绸厂当了炊事员,说实话,很满意,可以吃饱饭了,并且每月只交六元钱伙食费,对我这个刚返城穷得叮当响的人来说真是太实惠。
伙食团都一个样,几双手抵挡几百张嘴。红案、白案、墩子、饭师、下手都有,只是分得不那么清楚,一般都是轮着转。吃饭的多是中午凑合一顿,吃家常菜,图个省钱,味道不太考究。只有来了检查团,或者过年过节聚餐的关键时刻,那些真正的好身手才会显露出来。
报到第一天,熊班长和几个面容混沌的姆姆(即中年妇女)围着我,将我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驼背的钟副班长发给我一把菜刀,拖过来一大筐土豆,吩咐一句:“切土豆丝。”
菜刀硕大锋利,我敢担保,这样的菜刀挥舞三个月,保准你受用一辈子。切土豆不比切白菜冬瓜,三切两砍,不软手,不费刀;眼前这一大筐土豆足有30多斤,还是切丝,真是存心要我的命。可我返城实在太不容易,比战友们晚了将近一年,刚干上新工作哪敢懈怠?好在支边那几年还有点做饭的底子,但这土豆丝还是切得我莫奈何。紧赶慢赶,终于赶在11点前切完。放下刀,擦擦汗,甩甩发酸的手腕。突然,闹哄哄的厨房静了下来,接着竟爆出一片喝彩!一问才知道,伙食团有两个“凡是”。凡是新人,第一天都得切30斤土豆丝;凡是新人,不是中途放弃就是伤了手,全都铩羽而归。自打兴这规矩以来,我是第一个过关者。
这样的“考试”看似简单,其实极难,通过了,你今后便在人堆里有了点地位。通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听提调,服安排,就连挨骂都是该的。
在一片叫好声中,钟副班长抓起一把土豆丝说:“丝子还不够匀净。”我原本喜悦的心情顿时添了堵,心想,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我这不是头一回吗?
熊班长见我有一点底子,第二天就安排我上灶炒菜,还特别加以说明:“要是换个人,三个月都别想。”
这天要炒的是醋熘白菜,我认真准备着,切菜、备料、发芡粉、调滋汁,头脑里反复默念着那几道程序,并且还专门留了一手,准备先用花椒炝锅,再就是勾第一道芡时不加醋,勾第二道芡时加醋。
虽是很简单的一道菜,但我炒得用心,从色泽和香气里判断,炒出了水平。起锅后众人挨个品尝,都直点头,班长更是一拍案桌:“好!咸淡合适,特别是醋香突出!是块学红案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