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上路麻烦就来了,久疏荤腥,那一副枯肠已不识油肉、细粮,竟然统统当作秽物排斥。田际平和我顿时腹痛如绞,也顾不得近处就有眼睛,蹲在岩石上一通飞流直下,“飞流”中全是油肉、细粮,两人拉得豪情满怀,沈一林在一旁看得跺脚:“可惜啊!可惜!”
拉空了肚子,也泄掉了力气。在这样的时候最怕有人生病受伤,人人一副重担,就是病了又怎样?别指望有谁帮你。
我和田际平蜷在湿地上,任凭肠子绞着痛,等泄掉的力气一点点聚拢。
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洒下火样的炽热,湿热的大地像刚揭开的蒸笼。肚子再痛,阳光再毒那也得赶紧上路了,80里崎岖归途还等着我们。
回程几乎全是爬坡,一溜到顶的光坡。我忍着腹痛,任凭担子压在嶙峋的肩上,爬坡,还是爬坡……身体好像被沉重的担子支配着,每爬一步,它就带着我前后摇晃一下,我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硬拼着体力。腹痛并没有退去,我肯定面色惨白,豆大的汗滴从发根里痒痒地流出来,流过剧烈起伏的前胸,又痒痒地流进裤腰,湿透的裤腰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
刚起步上坡时,鼓一口气还能走上百余步,可越走气越短,担子也越发沉。支边刚四个月,我还是一副嫩肩,尽管把衣服裹到扁担上,但还是压得惊疼,我皱着眉,咧着嘴,惨白的面孔肯定狰狞古怪。抬头望望光裸的陡坡,一步也不敢停,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数着走,一步、两步……十步,二十步……
天,乱得很,雨一阵,阴一阵,阳一阵。
下午4点,我们歇脚山顶,坐在湿地上,三人无语,望着雨雾中隐约的山影,心头都盘算着:80里归途,90斤担子……不由得心头一颤。已经用不着细算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回连队,山林里荒无人烟,我们该在哪里过夜?
谁也没想到,我们躲过了开岱挖穴,却跌进另一个更深的坑里。
燃一支烟,顺着眼,看着无边的乌云向西隐隐地移。疼得麻木的胃开始慢慢苏醒,冷冷的汗水流下来,我感觉到了饿。我真不希望疼痛就这样过去,因为那样就会感觉到饥饿,我宁愿疼,也不愿意饿。
太阳掩进云层,雨又下起来。在急雨和狂风里我掉队了,眼前是茫茫的雨雾,过顶的荒草,他们在哪里?我一边疾步追赶一边发疯般地狂喊,想用狂喊压过狂暴的风雨,但没有回应,我心头一阵阵发虚,一步也不敢停,发狂地追。我相信他们不会甩下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我的。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丢下,就这一副担子不敢丢下,那都是父母口攒肚落省下来的啊。我必须得挑回去。
几乎是拖着担子爬上一段缓坡,一抬头只见他俩坐在路边,我那颗悬着的心又放回到了肚里。两人目光惊愕地盯着我,我赶紧上下打量,只见我的裤腿一大片血痕!撩起裤腿一看,原来是蚂蟥,七八只胀鼓鼓的蚂蟥紧紧地吸在腿上。咬牙扯掉,放在树桩上,抽出砍刀狠命地剁,就是剁成肉泥也消不了气,哼!剁碎的是蚂蟥,流血的是老子!毒水瘴气,水土不服,原本就落得一腿脓疮,现在更是满腿脓血、泥水,但顾不得了,只管歇气。
阴云飘过,露出短短的一截天,一轮混血般的夕照悠悠地悬在西头,荒疏的蒿草中,嗒嗒的雨滴和着夏虫振翅鸣叫,单调的声音像我不愿思考的大脑。三人在浓浓的雨雾中畏缩前行,脚上的解放鞋裹着一大团泥,又黏又重。湿水的担子更重,肩膀被压得血沁,一层肉皮已经松开,不敢换肩,生怕猛一换肩,肉皮就被撕裂。
更黑的云盖过来,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狰狞。浓雾、黑森林、重担一齐压来,用压倒一切的力量残忍地挤压我们。肚子饿得想发呕,豆大的冷汗冒出来,汗液不黏,像水,不一会儿身子冷得忍不住地抖。我知道,这是极度劳累饥饿,濒临虚脱,不敢再走了,怕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暮色漫开,得准备露宿过夜。此时我们究竟在哪里?谁也说不清。
沈一林掏出火柴,我搂过一抱柴火,田际平寻来几个野枇杷果。火柴潮了,我们狠命地擦,一根,两根……终于燃了,恭恭敬敬地凑过去,火堆却怎么也点不燃。绵绵淫雨,把整个山野浇得透湿。我们呆呆地立在树下,任凭雨点砸在头上……
露宿不成,天边还剩下最后一点微亮,我们再也不敢耽搁,必须趁着那一点微亮,赶在天黑之前走出森林。
黑夜下的森林很静,那些停在树叶上劲道的雨滴还在“扑籁……扑籁……”凭借云缝间微弱的亮还能看见小路上的溏水,我们借着这唯一的“路标”赶路。
我后悔死了,真不该去挑包裹,如果不去,收工后疲倦地归巢,晚饭虽然只是糙米苞谷饭,但也能落个半饱。饭后有闲,很短,知青便一屋一屋地聚拢,竹笛飘来,丝弦拉响,享受那分难得的欢乐……我开始想念战友、连队。
借着微光,前方似乎开阔起来,啊!我们来到了农场地界,那开阔地带是牛车路,离此地四五里应该是营部。于是,我们心里装着热饭、干床,急急赶路。
深夜赶到营部,一切更令人沮丧,没有饭,没有床。一个熟识的女知青费尽口舌才借到两床破棉毯,好不容易找到两张跛腿的破桌,也顾不得桌面水湿,抬进一间破屋。屋里卧着呆牛,赶不走,三个人倒在潮湿的破桌上,听着牛们叹息般的喘气,听着“咕叽咕叽”的反刍,熬到天明。
天刚亮,女知青给我们一人打了一斤干饭,虽然不够塞牙缝,但那女知青已是一脸不舍,要知道,我们已经吃掉她三天的口粮。担子重新上肩,肩头竟像被火烫了一样。歇了一晚,体力没有恢复,肩膀反而全肿了,痛得不敢摸。忍着痛,咬着牙,猛地一下把担子压上肩,借着那一阵惊痛,快步上路。
昨天体力彻底透支,今天浑身上下软得慌,所有关节都僵着,像被锁了。走几步就歇一歇,20里路,临近中午还没走完。最后干脆把担子扔在地上,拖着走。
只剩下最后一段下坡路,从山顶已经能看见连队了,沈一林脚下一滑,一个劈叉,僵着的关节被生生劈开,立马疼得站不起来了,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号叫。
突然,前方传来呼喊:“田际平——!”“程裕华——!”“沈一林——!”原来是战友们!我们一天半没有返回,他们竟先急了,顺路来寻。
回到连队,我第一件事是一定要搞清楚那副担子到底多重?
上秤一称,一百一十九斤!而我的体重才一百一十八斤。
写在订单背后
支边返城后,我落脚在丝绸厂,辗转基层十余年,磨人的“三班倒”欠下一屁股瞌睡债。年届不惑像是熬出了头,被调到都说有点搞头的服装车间负责。消息刚传出,同岁的老光棍就在厂门口堵住了我,悄悄塞过来一包“红梅”,说:“程兄,服装车间‘花’多,奖金也多,是不是把我也……”
到任时正值冬末。这时节,同行们都靠抓出口订单熬过生产淡季,无奈同行太多,赚钱的订单格外抢手,这找米下锅的“炭圆”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我手上。
一连瞎撞了三天,我除了憋出几身热汗,招来无数白眼之外一无所获。一肚子打猫心肠的老光棍诡秘地开导我:“跟发单员打交道不能‘干掺’,眼下他们个个肥得打个屁裤裆头都溅的是油,我看最好由年轻异性公关出击,我来带队!”我本来气就不顺,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当真话弄出事情,脚子不是你来拣嗦?……”
当车间已有七八天揭不开锅时,我总算“网”住了一张丝绸衬衣的订单,虽然是把“光骨头”,可还是争得打抢,最后跟另外两家厂各自分到两万多件。
30天的工期一开始就进入“读秒”。
全车间每天加班到深夜12点,香港好利得公司派来了跟单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