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跟单员一男一女,男的自称乔治.吕,三十来岁,长得脸瘦脖子长,红鼻头尖喉包,看见总让人想起吐绶鸡。他一到车间,那百十来个打工妹立刻让“吐绶鸡”来了劲,逢人就吹他在香港有轿车、存款、洋房,时不时地漏出两句“内地真寂寞”“在香港那边很随便”。平日里他总是紧盯着几个略有姿色的打工妹,煞有介事找“质量问题”,借机动手动脚搞“技术指导”,羞得打工妹面红耳热,不知所措。我为此多次发出警告,但因他把握着我们产品质量的生杀大权,只要不是太过分,有时还得随他去。
一天下午,飞泉宾馆治安联防急令拿钱取人!原来是“吐绶鸡”与女跟单员在宾馆被人“捉双”,已在押两天。联防见三厂家到齐,便宣布:“港人罚款6000!”联防还解释说:“这龟儿子枉自是港人,一身‘焦干’,只有找你们。”无奈,三家厂只有三一三十一,花过这冤枉钱,我勒令“吐绶鸡”不准再进车间门。这钱当然无法报销,只得悄悄打入成本。
看似轻松的缝纫工,遇到做单真是苦不堪言。冬日里寒风刺骨,打工妹满是皴裂和冻疮的手肿得乌红发亮。一不小心,细细的线一勒就是一道血口。她们有的拿一点碎布裹住冻僵的双脚,有的悄悄拖两件产品捂一捂冰凉的膝盖。长长的流水线上,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让人揪心。
崇庆县来的小刘是技术尖子,刚开工就患了重感冒。这天一大早,小刘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坐下来刚一开机,便听见“哎哟”一声惨叫。只见她左手被死死钉在机针下,食指上鲜血直冒,雪白的裁片红了一大团。众人手忙脚乱地设法解救,却听“啪”的一声,机针卡断在指骨里,小刘当即昏了过去。车间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平日里老实温顺的打工妹们愤怒了,冲我一阵乱吼:“我们要休息!”“这么低的工价我们坚决不干了!”
思前想后,这事也怨我,这订单就是一把光骨头。可凭什么那些不做单的人剐油的剐油,剔肉的剔肉,做单的倒落得一根光骨头?任凭你勤劳勇敢,苦干巧干,加班加点,挣得的就这几个血汗钱。大家都怨我瞎猫拖回一只死耗子,到如今才晓得这死耗子还是满肚子的耗子药。眼下罪也受了,骂也挨了,人也整横了,要亏就亏个够。一发狠,我把计件单价提了一大截。
新单价犹如一支强心剂,车间立刻走马灯似的转开了,生产进度陡然冲了上去,我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开春后猛然袭来的寒潮,两天就把人放倒一二十个,忙碌的流水线戛然中断,眼看交货日期逼近,急得我到处张罗找兄弟厂帮忙。可这年头人人认钱不认“兄弟”,找来找去,找到了远郊一家残疾人福利厂。听说要做出口服装,身带残疾的人们个个神情庄重,其神圣状不亚于我们当年支边出征。厂长跛着一条腿在车间里来回动员:“这是光荣而神圣的任务,服装出口,为国争光,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光!”不知咋的,这情景令我既感动,又抑制不住一种莫名的悲哀。
催命的货期到来,货正好出齐。
几大车货出了厂,也带走了我心中的焦虑与烦躁。一结账,亏损上万元,平日里不开腔的核算员把算盘朝桌子上一摔,扯起喉咙不知骂谁:“出口,出你妈的洞子口!”
交货半月后,真正的货主——纽约的曾老板匆匆赶到成都,一下飞机直奔车间,身后一溜跟着老总、经理、发单员,“吐绶鸡”躲躲闪闪地跟在最后。显然曾老板这次赚得不少,因为我记得包装服装时吊牌上标明售价是58美元,可谁会相信,我们接单才合43元人民币!尽管中间“中转”和“短水”吃去不少,但曾老板依然利润颇丰。这不,又要订20万件。我故作吃惊地问:“曾老板,下这么大的单,是因为面料和做工都还好吗?”曾老板摇摇头:“哪里,哪里,中低档的货随便穿穿。”“那一定是结实耐穿?”曾老板淡淡一笑:“在美国,这样的丝绸衬衣只穿一两次,最多洗三水!”我一下子哑了。
不知是哪股火冲起,当着内商外商的面,我把几大箱未能出口的次品拖出库房,大喊贱价处理。围观的打工妹们一拥而上,被扎穿手指的小刘挤散了头发才抓住一件,自言自语地说:“我爸爸还没有穿过绸子呢!”
一个包裹
男知青L君,家中寄来特大包裹,那包裹大概除了包装箱不能吃其余的都能吃。因为“内容”多,所以,包裹中还夹藏“红色家信”一封,信上列出各样食物的理想食用顺序。
L君有些抠,计算也颇为精到,但这都不属于“人之初”,属于“门风”。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可知青堆里却不兴这样,知青有知青的规矩:但凡有人(一般指男知青)家里寄来包裹,不是“见者有份”至少也是左右寝室整齐相聚,家中老母亲掐着指头仔细算过至少能抵挡两三个月的东西,在这里就一顿饭工夫,下手还不能迟疑,不然就连涮豆腐乳瓶的水都没了。
但L君不太合群,别人收到包裹也不去凑趣。在L君眼里,包裹固然是大,但仍然是我的,与你无关。可在别人心里,平日里一丁点儿东西你一人偷偷吃掉也就罢了,但这样大的一个包裹,就算吃不了肉,扯几根“毛”下来总还是可以的吧。一时间,偌大的寝室里,十余知青有的隔床守望,有的往复徘徊,那意思很清楚——别忘了我们。
L君打开包裹,既喜形于色,又恐生意外,于是背过身,用身体挡住一屋人,将食物细细拣入箱中。随着物品越拣越少,满屋知青也越来越急,跺脚的、拍床的、咳嗽的,甚至还有上前递烟的,但这些都是徒劳,只见L君将物品一一入箱,再用硕大钢锁将箱子牢牢把住。
可L君一不小心将书信遗落,立刻被邻床知青杨某一把薅走。
L转过身,强掩一脸兴奋,倒在床上,嗅着空气里残留的余香,闭眼憧憬着那满箱食物该是何等美味。但寝室里更多的是大睁着的眼睛,一双双满是惆怅的眼睛。
知青杨某把信薅到手里,转出门外,偷偷展开油腻腻的信纸,只见L君父母在信中写道:“……边疆气候潮湿炎热,先吃糖,糖要化;后吃面,面易霉;吃面记住放猪油,猪油放久了要‘哈’喉;腊肉每半月煮一块(显然已仔细分切),煮时先将肉皮烧一烧,才容易煮;最后吃腐乳和豆瓣,这些东西都搁得……”仅是看信,已垂涎三尺。
看完信,杨某一脸怒气:“哼!老子的包裹半天就吃完了,他还想‘半月煮一块’!”
杨某与L君自幼同学,深知要想在L君那里分得一杯羹算不上与虎谋皮也相当于对牛弹琴,于是准备下午“病假”半天,偷偷撬开钢锁“自给自足”一番。但回头一想,排长与大家同寝一室,如果L君闹起来,那场面必定豆腐脑撒地上——不可收拾,自己“病假”的目的也昭然于人,一番批斗肯定是少不了的。于是,打消了“请病假”的念头,准备当众诵读信文,将L君一番羞辱,骚他的皮!
杨某的打算立刻被众人制止,大伙儿认为,事情并未走到绝路,L君“门风”固然,但毕竟置身知青堆里,近朱者赤嘛。L君终当幡然悔悟,事态发展必定柳暗花明,分一杯羹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将杨某苦苦劝住。程某还信心满满地宣称,让L君自己“解放”自己,那才是最彻底的解放。
但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当日午饭,L君没有将包裹中的任何一样“见者有份”,只是自己悄悄地戳了半块腐乳。这可惹恼了大伙儿。下午的活路是锄苞谷,海海的一片苞谷长得比人还高,就像书上说的青纱帐。刚出工,青纱帐里就传出朗朗“读信声”:
“先吃糖,糖要化!……”
“再吃面,面要霉!……”
“快吃油,要哈喉!……”
“肉皮子,要烧透!……”
整整一下午,那朗朗的“读信”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当晚政治学习,指导员给大家讲了刚发生在新六连的事:一个知青把家里寄的五斤腊肉和一包豆豉悄悄留到连队食堂,无私奉献,未留姓名。
第二天一早,L君就把包裹里的腊肉全部捐给了连队食堂。还特别叮嘱,肉皮子要烧透。
中午打饭,平日里乱作一团的食堂窗口秩序井然,队伍安安静静,静得甚至有些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