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世代的经验证明,他是永远只顾自己的利益,而叫农民吃亏。”——《复活》
“有时候,我独自冥想着这些事情时,就猛然恐怖地站起来,戴上帽子去看看田里的情形怎么样。我让我的良心有责任去警告他:人们是在如何谈论着他的行动。”——《呼啸山庄》
“德拉高斯太太一看见丈夫由一个宪兵陪着来,立刻大吃一惊,她放声大哭,接着就破口大骂起来。她的婆婆也跟她一样,和她的抱怨呼应着。‘不要哭啦,我还没死。’德拉高斯被她们哭得有些发火了,‘我连为什么叫我去还不知道呢!’”——《起义》
显然这些段落被她重视,让小说代替她去矛盾去苦恼去绝望,比白纸黑字直抒胸臆安全。在此之前,她曾一二再争取入党,诚心实意向党交心,笔记本上的反省都情真意切,我爸的事板上钉钉后,她才死心。
此后20年,我妈绝大多数时间像个多余的能干人,出现在机关行政部门杂七杂八的位子上。1966年元月6日的工作笔记是机关职工自行车登记,包括自行车拥有者姓名、车型号、牌照号等,吸引我的是那些车的类型,除了当时普及的国产永久、飞鸽、凤凰,居然还有注明日本、匈牙利、苏联、英国的自行车。很难读懂这段记录,从中我看不出妈当时的准确岗位。一年前一章“汇参加四清工作人员工资”的工作记录,就能看出她当时在做出纳。再往前推两年,距今已40多年了,机关建职工宿舍,派我妈去做最招人恨的拆迁杂事。圈地中的老住户被挤到高墙外,那个时代新潮的单元住宅大楼起来后,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将挡住他们矮屋的阳光。有几户强硬者誓做钉子,分管领导见进度缓慢,便授意妈如何对人家软硬兼施,还信口开河,许诺给最硬钉子几间新房。领导手下不止我妈一个人,但我妈最好使唤,就她不能对组织说不。住宅建好后,高墙下开了道小侧门,上班或去市场,那是条捷径。我妈很快就不敢独自从侧门进出了,侧门外是两三步宽的小巷,巷子左右一家挤一家的拆迁户都认得她。L大爷能说会道,见妈路过就堵着喊,某老师,你说的给别个几间洋房子得嘛,咋个的喃,要不我们搬到你屋头去住要得不!大爷专拣劲儿大的话,挑起群情激愤,妈像过街老鼠浑身惊恐无处闪躲,逃出巷子还抖得收不住。她只好选择放弃捷径,要不就把我妹推前头,先探路,她再随行。我妹打小就长得高,性格像男孩儿,妈也不客气,经常拿她当男孩子用,L大爷显然小看了这个个头接近17米的小姑娘。在他又一次放肆羞辱我妈的时候,妹的拳头差点儿搁到他的鼻子上,平时起哄的人赶忙两边拉,妹不肯罢休,伶牙俐齿一番敞骂,中心意图无非要人家搞清楚,你们找错人了,我妈只做活路,不管事。妹成功地转移了矛盾,解除了妈的出行危机。前不久我和我妹还聊起这事,她说那阵的人多纯善的,受了欺负遭人哄骗了,最多就在侧门外头吓你一下。说到L大爷,她有歉意,为了保卫妈,只有对不起他老人家了。
不务正业的日子长过了20年,1979年母亲因父亲恢复清白,才得以归位,到复刊的《星星》诗刊当编辑。那正是中国诗歌和诗人的风流年代,喷薄无羁,各自妖娆,人们的情感特别明亮特别松弛,一首《我不相信》可以引发数百人如雷般齐诵的震撼场面,而《致橡树》则在俭朴婚礼中,一再被新娘们泪眼婆娑拿来做誓词。《星星》在新声剧场搞诗歌朗诵会,北岛、顾城、舒婷、叶文福等悉数到场,追捧者来自全国,剧场爆满,窗户上爬满了人,不得已请出警察维持秩序。我妈的专业本事基本被废了,面对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诗歌盛世,她的感受、眼界和判断力大大不够用,好在那时《星星》兵强马壮,像白航、流沙河这样的编辑大家和老牌诗人,都顶在一线,保障了刊物的权威品质和地位,我妈的编辑任务稍轻,更多扮演管家婆角色。
女人做事,无论大小,都忍不住带出母性本色,何况我们家那些年聚少离多,供她发挥的场合毕竟太有限,她便把往来诗人当成了自家亲人,喊小W“老幺”,喊马加“乖儿”,喊天琳“妹子”。见柯愈勋打个光脚板,硬要塞钱叫别个去买双胶鞋。北岛上飞机前,她还忙慌慌买了一袋新鲜豌豆尖让人家带回北京。她总是不打招呼就领了谁回家吃饭,吃饭的人好些后来名震中外,名震中外了人家还记得她,记得我们家餐桌上的萝卜连锅汤。
以至我一碰到她那个圈子,听到的介绍都是“婆婆的女”,“婆婆的女”有点儿通吃的意思。到宜宾开会,诗人张新泉问我想吃啥,我说煮鸡蛋,他马上煮了10个送来,大热的天,吓得我放下会议伙食,熬更守夜,赶在它们变质前将它们装进肚子。
母亲在她85岁那年的春节静悄悄地走了,终其一生,也没能消化父亲带给她的全部生活。她天性乐观宽厚,待人善良,同时又敏感紧张,深藏余悸,尤其最后那几年,虽有妹妹一家的百般照护,还是未能摆脱内心惊恐和狂躁的纠缠。她看似不经意地讲起一位老朋友,延安时期的老干部,50年代因同情知识分子,摔了大跟斗,以后几十年踮着脚尖走路,在人前从不多说一句自己的话,弥留昏迷中,竟多次高声惊叫,又来抓我啦!母亲要强得厉害,她说我才不怕来抓我呢。
她绷得紧紧的,紧到断裂声响起,但她从不抱怨跟父亲捆挷在一起的命运,至死对这个博学刚直的男人都心怀骄傲。
癌病房
今晚行色豪华
这些年我不断出门,拉了不大不小的箱子,挎着包,穿戴宽松舒适,顶一张用极在意脂粉貌似不经意小动过手脚的脸,一圈两圈反锁家门,独自外出旅行,俗称瞎晃荡。
今晚出门行色豪华,有人陪,有人拖箱拎包,有人的手机快被忧心忡忡收集的资料挤爆了。此人是钢哥,4小时前匆匆从南方城市赶回来送我,去癌病房,10个小时后,我将上手术台。
本想等女儿,她的飞机从北方城市来,晚点,估计到站已是夜里11点后,再去病房折腾他人,于心何忍。一房三床位,我居中,名号2床。
我和钢哥蹑脚轻手溜进去,室内灯光突然大亮。靠墙1床的丈夫从凹凸纤瘦的陪床上欠起身子,憨厚一咧嘴,半躺的妻子一身粉底红花睡衣裤,笑声沙哑爽朗;临窗3床捂着被子,露出一颗光光的脑袋,声音高亢激越,吐字急速紧密,却难以听清楚一行完整句子。1床和3床家乡相邻,以后1床主动做了我们的翻译。1床乐不可支,你终于来了,白天化疗的人多,一张床挤两个人,多热闹的,晚上就我们两个,好冷清哦。1床和3床你来我往,争相打断对方的话,询问我的来路,病、手术、家住哪儿、娃娃喃、有单位的人嘛、能报销好多钱……
钢哥及时化被动为主动,把话转贴到她们身上。二位与我同症,都已手术,俨然血战中带伤归来的女侠,洒脱又真实,宽慰我,丁点儿都不痛,莫得事,睡一觉,该割的割,该掏的掏,睁开眼睛,医生啥子都给你弄干净了。她们像在谈论杀年猪。
3床的光头证明了她的资深,手术嘛,快当得很,上了化疗,才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1床不惧威胁,很肯定不用遭那罪,不做化疗,拆了线就回家,她说我的癌轻。
1床的丈夫自那一欠身后,无声无息,连坐姿都没变过,直到猛一炸裂的惊叫从病区另一头凄厉地冲过来,妻子提着引流袋翻身下床看热闹,他才拔屁股撵上去。
早知道大半夜还这么生龙活虎,真该等等女儿。
我也癌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24小时之内,在机关的例行体检中被操纵彩超的医生明确告知,乳腺“情况非常不好”,有包块,“不是良性”。马上联系医院,找专科医生,再做深入检查,无误,与医生坐在他瘦长的办公室里,谈治疗方案。8楼的办公室通风凶猛,小雨逼挤进来,飕飕作响。医生每一口烟都吸得深,松散的烟灰一截截被他弹飞,想事儿和累了,熟练吸烟人都这样。估计他是累,他是这个专科的头一刀,有在德国学习的经历,擅长早期乳腺癌的诊治和术后乳房重建。据说夜半三更,还在网上回答焦躁的患者或家属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外行的、久病成医的、钻牛角尖的、要死要活的……
医生提出两个手术方案,一即传统方法,是癌就大切除,从胸到腋窝甚至累及面更宽,这占中国患者选择80%以上;二是全力争取提高术后生活质量,除恶保善,做乳房再建,这在西方已是极普遍的选择,占患者约64%,医生在德国遇到的最年长的术后乳房再建者,93岁。
我对93岁的老奶奶肃然起敬,但还是选择了与绝大多数中国患者站在一起,理由坚定,我对形体已无奢求,只求安全。医生完全尊重我的意见,一个多余的字都没哼,私底下却对我朋友讲,他本想为我做重建术的。我当时不能理会他的用心,傻呵呵顺嘴一溜,这也算问题,不是有义乳吗,大杯小罩,总有一款适合我。术后醒来,我用手试着去摸被绷带缠得硬邦邦的左胸,像摸在一块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皴土上,扁平的麻木让我一时不敢久留。第二天被催着下地活动,头重脚轻晃去护士站,一过磅,减肥15公斤,瞬间抑郁,难道我曾丰乳?半个月后,我在自家浴室的镜子里,第一次看到了术后左胸,早就给朋友发短信称,将坦然接受和适应失去女性身体的一部分,但还是脑门发懵,心动混乱。钢哥用很烫的毛巾擦洗我,躲过被纱布敷衍盖着的横一道斜一道竖一道的伤口,漫不经心说,我可以在家头给你换药。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为这话流出了大滴大滴眼泪。
我开始想念我多灾多难的乳房。15岁那年,意外检查出右乳里长了乒乓球大小的一个肿瘤,医生冷漠地问,乳房一边大一边小,都不晓得发育不对哇?我哪里懂这种高难度的性问题,以为两边轮番发育才正常呢。当时除了手术,没有更先进的手段事前验证肿瘤善恶。父母都在大邑安仁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全封闭被“文化革命”,安仁镇有著名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学习班最诡异的死亡是著名电影演员冯喆自杀。那边形势严峻,父母请假不准,我自己去医院,草草签下了手术书。那时的人火气旺,革命或江湖都号称文攻武卫,实际上经常使武攻教训对手,医院成天乱哄哄的。从急诊大厅到住院部走廊,抬眼就是血糊糊横竖摆放的身体和怒气冲天的含愤战友。实施抢救的医生正是接诊我的医生,用血手指戳着我的签名,厉声告知,要是恶性,只有把这只乳房都摘了哈,那不是桃子,摘了就长不出来了,你要想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场合,发布比手术器械还掷碰凛冽的术前通告,围观的含愤战友顿时清风雅静,津津有味听医生警告一个黄毛丫头乳房的前途。我悲愤交加,恶狠狠在心头发誓,摘嘛摘嘛我叫你摘,摘干净了二天我到北大荒去当知青,一年四季都穿棉大衣。两个同龄男女朋友天天来陪我,对他们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底气已薄,一只乳房的存亡,在我,比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事大多了。
手术中,隐约听到血手指说,她还年轻,还要当妈,注意保护乳腺。我很幸运,那是颗纤维瘤,良性。
这次就不那么走运了,这次光是要签字的术前告知文书就一小摞,医生问你丈夫呢?在外地。子女呢?也在外地。他们晓不晓得你这些情况?暂时还不晓得。
文书厚实精细严谨,招呼打得无缝无隙,麻醉、用血、药物反应、镇痛磅、导尿管、冰冻检验……甚至有可能第二次上手术台。医生耐心又通俗,讲完我明白了一多半。24小时里,我没上网,拒绝与乳腺癌有关的所有信息,把空白愚昧的自己交给科学,交给专家,态度端正还拣一大懒。我陪护过做同类手术的女友,见识了她谈化(疗)色变的痛苦治疗,也和她同去欧洲旅行近两月,她背包行走的速度和每天读书的速度,我都赶不上。她不是仅有的例子,一个94岁曾患乳腺和子宫癌的老太太,携病体快乐敏捷地生活了几十年,前些天还在最小的外孙女婚礼上,甜蜜请求,明年亲手抱一抱她最小的重孙。榜样在前,成多路纵队,凹胸失乳,仍气度非凡。我相信这手术的成熟度,相信医生,痛快地一页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医生说终身治疗。
包括永无终期被口耳相传妖魔化了的化疗放疗。
我接受。
医生微笑着问我,不紧张嘛?
不,真的不,它选中了我,总有它的意思,我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想办法,解决它,你能帮我,对不对。
能做的我都做了,“不是良性”没有轰退我,但也一度走神,开着车差点儿冲撞红灯,那时我不断拨打肿瘤医院老友的电话,总说暂时无法接通。回到家,煮了一大碗青菜面条,按最讲究的四川素面,配了9种调料,这一天,把我饿安逸了。
不能剥夺我们的知情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