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人间的病房,姑妈这张床最寂寞,除了护工,一般就一个家属,偶尔姑父,时常是我或者我妹,其他病床气氛热烈欢快,像赶场天的集镇。川医牌子大,川内各地来的病人多,一人生病,众人随行,陪的人多了,就轮流值班,不当班的出门做短途旅游,吃了火锅,逛了荷花池,回来必有一番心得,大嗓门此起彼伏喳喳哇哇。老姑妈嘴上清高,批评人家修养太差,不尊重病人,其实总拿眼睛往热闹处凑,暗地参与人家的快乐。人家无意刺激她,随便一问婆婆你家里人少哇,她总像跟人争输赢,回答我有两个侄女,旁边年轻的主刀教授说还有我,姑妈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主刀教授是姑妈的高中学生,这两次发病,都是教授亲自为她动的刀,派人上门救的急。老人在成都一直住在儿子7楼的住房,老房子,没电梯。表弟出国之前,多次提出给他们换个不爬楼的住处,他们死活不肯,一换就得换离与川医一墙之隔的优势。教授是他们的独家120,24小时随叫即使不能随到,也会立马安排人紧急处置,老两口宁肯爬一层楼歇两阵气,也不愿去别处的电梯公寓。
姑妈一直把小弟放在成都跟我奶奶,自己大半生都在川北一小城教书,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学生身上挥霍母爱。姑妈是数学教师,长期带毕业班,管学习是本分,分外还管了哪些事,我不大清楚。她病危住院时,一个跑前跑后的学生说,姑妈与他家有两代的情分,学生为其一,学生的女儿考大学前,也是吃住在姑妈家,在那儿免费补课,连填报志愿,都是姑妈说了算。姑妈爱那座小城,那里有她太多的学生,各行各业,只要开口,谁都愿帮她。“5.12”地震波及小城,震后学校的住房鉴定为危房,重建高楼重分配,姑妈人在成都,小城的学生一手包揽了她从选房到装修全部工程。
小弟突然要卖他的房子,说是那边急需用钱,家里一下子炸开了,我和我妹直想给小弟几大个越洋耳光。姑父有肺气肿,喜欢在成都生活,小城冬天太阴冷。虽然对儿子儿媳陈见深重,但住着他们的房子,腰杆还是挺硬的,失去房子,不单是打道回小城,姑父深信老脸必将扫地。他们,小弟的父亲母亲,在儿子又一次选择中,将再度败给儿媳。明明左右不了儿子,姑父还是成天抱怨指责不断。姑妈不急不躁,也不向儿子做丁点儿争取或请求,她心疼儿子一定遇到跨不过去的坎了。姑妈想回小城,姑父就不答应,为防止矛盾激化,只得将就丈夫,她要我妹去找个老年公寓,尽快把房子腾出来,躲着姑父还给儿子打电话,主动表示卖房款不够她可以支持一笔现金。妹的调查结果让姑妈不满意,现成的老年公寓麻将室多,书报间窄,我们一时难以为她找到带书房的公寓,她也不愿屈就。做生意的亲戚听说后,二话不说,全额买下小弟的房子,告诉姑妈哪儿都不用去,想住好久住好久,还和从前一样。
皆大欢喜了几年,城市房价开始翻着筋斗上涨,姑妈老两口自觉占了别人太大便宜,睡不踏实了。终于有天这房子的女主人带着新买主来看房,姑妈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这回姑父也不再坚持,收拾起大包小包,返回小城。
第二年年底,破天荒接到姑父电话,哭得呜呜呜的,说姑妈不行了,肺癌晚期。几天前我才和姑妈通过话,她竟没漏一点迹象。我正生病,妹和她丈夫准备开车急奔小城,车还没动,姑妈就去世了,探望成了奔丧。好容易找到小弟,我不由分说丢下一句话,马上回来!弟媳妇接过电话也尽是哭声,我们早几天就晓得了妈妈的病,没想到这么快。一听这话,火气忽地蹿上头,我尖刻地问她,你以为我姑妈能熬好久?她不与我一般见识,反复讲圣诞节放假,不好订票。我耐心尽失,努力克制还是迸出狠话,我不管,你两口子看着办!从大洋那边到姑妈家的小城,颇费周折。飞机横穿那个国家,就要大半天时间,飞北京,等待转机成都,睡一晚,再改乘第二天最早的火车,前后耗时近两天两夜,到这天中午,才走得完一个儿子为母亲最后的送行之路。
三天后小弟回到小城,安顿好姑妈,姑父就住进了医院。不是因为病,是把那里当成了休养地,这结果对两个话不投机的男人,都能接受。姑妈走了,家便名存实亡,父子间没有了缓冲,更没有留恋,小弟每天去医院陪父亲,道义多过感情,形式大于内容。我建议小弟哪怕敷衍,也在家住上一年,他爹的状况,能熬出一年应该庆幸。哪想小弟订的往返机票,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到一个半月。天下可大乱而姑妈不能先倒,姑妈活着,姑父百毒不侵,他理所当然认为,妻子有义务陪他走完最后一步,姑妈住院那几天,他衣服的扣子总是错位,整个人被纠扯着向一边倾斜。单方面指责小弟自私显然不公平,但将这支见风即灭的残烛搁弃在举目无亲的小城,未免残忍。
姑父1949年前揣了一腔热血投奔革命,他精心追求的前途,在1957年被连根切断,多年疏离家人,孤独地对付翻云覆雨的气候,他修炼出一套刻板的生存本领。他早已不习惯做丈夫和父亲,他只爱自己,反过来,却苛求儿子做孝顺孩子。姑父性格孤僻多疑,尤其不擅打理与邻居同事的关系,不时把小事弄成乱麻,置自己于紧张纠结的环境。姑妈刚走,他就当众斥责姑妈多年好友,对姑妈好为的是钱,老太太又是电话又是短信,朝我哭诉,我只好一遍遍向她软语致歉。老太太的儿子从牙缝里放出话说,你(指姑父)就是死在我脚跟前,也休想找我帮忙。平常人们看姑妈面子,姑妈不在了,姑父境况突现严峻,小弟试着跟父亲沟通,提出了几个折中安置方案,他全都不接受。他拿定主意,一天也不多留儿子,不向儿子示弱,就在医院扎下了。
姑父比姑妈多活了13个月,这一年,小弟与父亲在电话里讲的话,可能比他们生为父子一辈子说的都多。每周一次,小弟照例是老套路,问问长短,然后让女儿去逗爷爷舒心,几次下来,女儿害怕了,爷爷在电话里话也不说,只是哭,哭得她发毛。小弟回国料理父亲后事时,终于动了感情,他说不敢想象这一年父亲是咋过来的。
母亲
母亲是璧山乡下人,一生保留了硬度很高的家乡方言,璧山现在归重庆,说起来,还是改不了口,还是说,四川人。三十多年前去过老家,留守那里的亲戚都住在县城,表弟表妹们摩拳擦掌,欲往重庆,读书,或算计做别的大事。热热闹闹的几天没什么记忆,单记得最怕饭点,十多个人围一方桌,桌子上两大盆主菜垒如危崖,一人领头,众筷齐攻,危崖遇洪水,转眼就坍塌流失。姨妈们一边快乐地佯骂吃长饭的儿子姑娘,一边催掌勺的男主人,手脚遭麻糖黏紧了哇,利索点儿。猛然一瓢米饭越过头顶扣进我才扒拉了几口的饭碗,不容惊讶,主人解释这是老家的规矩,吃多少加多少,直到多次告饶。老家人对饥饿有神经质似的恐慌,母亲一辈吃饭的嘴多,落下了抢着吃的病根儿,吃饱远远大过吃好,遂成真理。我妈晚年,一般人群的传统生活完全乱套,米面肉蛋奶这类主食,随时爆出不自爱不争气的内幕,经人与人、群与群奋力传播,结成广大雷区,不知哪一脚就会踩炸。果蔬杂粮虽也嫌疑重重,但仗着营养学上的地位,身份还是应声上涨。过午不食、每顿六分饱、薄油寡淡的进食风尚深得人心。妈不信那一套,笃信晴备雨伞饱贮干粮,不变应万变,生活阳台上,总有不少于五六十斤的大米,冰柜里永远塞满了比砖头还坚硬的肉疙瘩。正经吃饭是一天最大的正经事,缺了肉油大米的饭食,在她眼里就很不正经。
外婆瘦小,脸窄,皮肤色暗,戴深度近视眼镜,自从嫁给了大块头说话算话的外公,肚子就没闲过,孜孜不倦生了十多个儿女。到底十好多,我妈和弟妹们的口径长时间不统一,到我明事的时候,除了她,健在的还有两个舅舅,四个姨妈。我妈是家中老大,她出生的那个家,有少量薄田,因缺劳力,只得出租给他人耕种。外公敢大着胆子生个没完,全仗那点儿薄田换回的租金,一开始就稳住了阵脚。
外公读过私塾,说话一板一眼,我见过他写给妈的信,即便老年,仍字清句爽,还是繁体。大姑娘自小偏爱书本,到晚年还能背诵“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塚黄昏路”,纳兰性德不是写边塞的好手,纵是写,也凌厉得婉转,妈最先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词,是他稀奇的名字。外公没敢耽搁,送大姑娘从乡村小学读到中学,妈是她家方圆百里第一个考取省城第一大学的女子。外公独饮三天,庆祝自己一生的最高成就,然后卖了粮食送女儿进省城。回忆至此,妈每次都强调那是个重男轻女的社会哦,后半句不说完,那是她对父亲一生的感激。乡下外公脑子管用,不唯尊卑,举全家之力,供养最先成气候的那个孩子。我妈用尽了她弟弟妹妹的福气,弟弟妹妹再没有谁和她一样读至大学,不是他们读不得,是外公养不起。儿女们的命运由此成定局,两个儿子一个当兵一个当船员,走出了乡村;几个女儿除远嫁者,一辈子都没离开老家。妈80岁那年,二姨和八姨来为她祝寿,二姨退休前是她所在小城老资格的小学教师,提起童年还是百般放不下,姐姐你记得到不,为了一瓶墨水,我两个争,爸爸硬要我让给你。二姨耳背声大,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笑谈中还有委曲。
大姑娘很懂事,自此开始独立生活,边给人当家庭教师边读书,大学毕业到西南文联做了文学期刊编辑。在那里,和我父亲相遇。
父亲做文艺理论研究,母亲和他在一起,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先疑似与胡风集团沾边,被隔离审查。几年后,终以“文艺思想同领导唱反调”,划为“右派”。他不是最倒霉的,倒霉蛋如诗人孙静轩,因“常和‘右派’打堆”,干脆把他划拨到堆里成了正选“右派”。毫无征兆带走我爸的那个晚上,妈接到通知,要她三天内安顿好我和妹妹,随父亲同去农场劳改。那年我4岁我妹3岁,妈出身农村却并非农妇,和我爸结婚后经济宽松,家里有保姆,另有个叫王妈的专为我们洗衣物。妈的抱负在写作和编辑上,对日常生活既不上心,也不曾预料横生枝叶,那天晚上她方寸大乱,来不及厘清政治身份的突变,就我和妹托付给谁这要命的事,逼她哭了大半夜。诗人雁翼让他家保姆蒸了一笼馒头送过来,保姆带话说,我们家主人说了,先对付两天,饭还是要吃的。妈念了一辈子这笼馒头,屋漏未遭连夜雨,她撑着缓过劲儿来。
妈在重庆只有个舅舅,找上门去低三下四请求收留我们姐妹,她的舅舅我的舅公,是医院的药剂师,共产党员,常跟我爸一起喝酒。但感情归感情,如今爸头上戴顶跟党作对的帽子,与舅公的原则生出严重分歧,他垮着脸,不松口。舅婆看不下去了,表态娃娃她来带。舅婆比我妈年长七八岁,扁圆的柿子脸,说话慢条斯理,爱干净,她摆出罕见的当家样子,让舅公下不了台,妈趁机把我们姐妹连夜送了过去。舅婆没有生育,抱养的女儿当时已到了出嫁年龄,舅婆要我直呼她的全名。他们的女儿平时不在家,偶尔回来,总鸡飞狗跳,有次舅公拿锅铲在她头上铲了个洞,血和密实的头发结成块,到医院救治时,顶上被剪秃一片,舅公评价养女仅四个字,好吃懒做。
我和妹在那里过了4年,直到我妈我爸从农场调到成都。离开重庆,妈尽最大努力带走了我爸的一壁藏书,而全家的日用行李仅仅装了一只背篼。此后我妈还了一辈子舅公舅婆的情,过紧日子的时候,三十五十给他们寄钱,舅公先走了,妈的日子也好过了,就半年一次给舅婆三千四千。我对妈讲,我饿得遭不住,偷吃一颗硬糖,被舅公打到最后哭不出声,妹的棉裤尿湿了,也不给换,穿身上捂干。我放学去打兔草,亲眼看到小伙伴从悬崖跌落嘉陵江边活活摔死,妹从幼儿园揣回半片饼干给我,边哭边说,我们两个是一家人。妈奇怪我小小年龄,咋把这些闹心事记得那么清楚,和寄人篱下的遭遇相比,她终身感恩舅公舅婆在三天时限里,及时伸出的那把手,伸得再勉强,好歹救我们于危难。再说那会儿正是三年灾害时期,他们也难过,没饿死我们姐妹,妈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我以后不再向妈讲更多的遭遇,疙瘩还在,童年之伤还在,但不妨碍我去理解别人的难处。舅婆晚年多次对妈讲对不起我们姐妹,我背着伤心,童年的残破记忆,终于可以从当事的另一方获得证实,不管怎样,我还是十分感谢他们夫妇。他们收留了我们,走投无路的母亲总算可以按时去劳改农场报到。舅婆孤老时,有个邻居长期帮她管理经济,舅婆去世快一年,也没人吭声,妈照样寄钱,直到一个远房亲戚去重庆看老人,这事才暴露。妈为舅婆流了好多眼泪,那时她只能凭声音分辨我和我妹,眼睛接近失明。
父亲的厄运直接剥夺了母亲的独立命运,她从此不再是自己,仅仅是某人的老婆。我爸劳动改造她同往,我爸关押她跑遍全城监禁场所打探,我爸不恢复工作,她就不歇气地在日记里写检查。检查中出现最多的两个词是“组织”和“爱情”,对前者她绝对服从又充满畏惧,至于后者,她一直做自我批评,怪自己被爱支使,感情上无原则,听任丈夫所言所文,她想为父亲揽下些“罪责”,不惜盲目夸大自己的能耐和用途。她的日记中,抄录有成段的小说原著,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