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姐文
姐走了……
在这世上，以后的岁月里没有了姐，我无数遍地告诫自己，却无数遍地不愿相信，我的感性世界是以姐的音容开始的，七十年相携相处，却是突然刀起，剁断手足，我挨上了刀刃的寒气，剐心剔骨，一种怎样的失去？姐走上了单程，冥冥之中渐行渐远，我追过去想挽留的目光，碰到的是无底的虚无，如宇宙中黑洞，太可怕的黑洞，敲打的都是生命……姐说，姐弟之中，让她先走，因为她承受不了失去手足之痛。殊不知，我同样忍受不了失姐之痛。
姐说：“当我沉浸在音乐之中，或看一本好书而沉迷，或徜徉在山水之间沉醉，我就觉得活着是美好的……”可我生性软弱，除了有相同感觉外，还须补上能与姐交流分享才会觉得美好，觉得有所归宿。否则就宁愿如“分咐梨花管月明”，避开那些美好的事物。
终将分离是自然之理，可是血太浓，七十年我们积攒的感情！重重叠叠的是我们的生命！岁月中留下多少共同的感受，触及的都是血肉的鲜活、温暖和美好，如今一只手如撕开一张纸片似的硬是撕裂我们，从此阴阳两隔，断流的是感性的情感之河，是理性的睿智之河……
同学沐君，知道了姐病逝的消息，从住地美国印第安纳州给我发来微信：“五十多年了，对明姐的‘狂风怒吼，落叶纷飞’的美妙歌声记忆犹新。看得出来：你们姐弟，在生活上，弟弟帮着她，在精神学识上，她引领着你们。”
读了微信，只有泪，几个弟弟各自成家后，生活上给姐的帮助极其有限，父母过世后，她独自一人生活，打点饮食起居直到最后。我去看她，她一人吃饭，昏暗的灯下简单的饭菜，我心里很不忍。姐体残力弱，灵魂坚强，比我坚强得多。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每年的年夜饭没让她一个人吃。而在智力和精神上，她给家族中多少人以关怀、鼓舞和提升。
我现在的行文为了什么？姐已不再看我的文字，不再会有反应，一种无可替代的失落啊！和姐相处的是灵魂加手足亲情，于是失去的也是灵魂和手足亲情，当我们刚刚形成生命的细胞，都曾住在母亲同一子宫内，四周是满世界的血的温暖，培养了我们……现在，血肉已不再相连，我只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上游荡，这很可怕……支撑生命的一种默契坍塌了，奏响的乐曲就不再入调，从小，我们认定的价值变得无家可归，不会再有暖心的温暖。
姐矮小残疾的身体，不平衡的双脚行走时的身姿，一直在我眼里，有一种入心的疼和骄傲以及对我们家族的自豪。姐之去世，会让我们家族精神上的文明大大下降，尤加深我的孤独……
姐离开我整整两月了，常在恍惚之间，感到她还在她独居的家中，移动着我熟悉的身影，同以往一样，我去看她，有眼前的景、眼前的事与她去说。但一定神，她已不在，屋已空，满屋子的凄凉，荒着，无主，无生命的温度……遗留的只是让我胆怯的空虚，这空虚越来越无底无垠，浓重地攫住我，让我难以解脱……
“更临胜景忍流连”，生命中明显感到缺少了什么，这种缺少使我眼前的岁月不知所措……任“胜景”流连吧，没有了连着血肉的知音，和谁去分享胜景？姐不在了。胜景已不再是胜景。
姐独居的家，沿一条小街，是父母旧居的老街，在老工商联和原中山公园后山的后面，整条街环境僻静，有点深院高墙的味道，还带点田园花草，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房子都被扒了，建起一排新房子。这房子一建成就是危房，结构更是简陋不堪，无一点建筑美感，再加上社会“向钱看”的风气，这儿变成了城市下三烂的贫民窠，满街是最低档的棋牌室、发廊、蔬菜摊……乌烟瘴气。
姐临街的屋前小天井，也可改建出租赚钱，但姐顽强地护卫自己诗意的小天地，小天井花木扶疏，绿叶盈盈，室内立着玻璃的书橱，墙上挂着艺术的照片，浓浓的典雅而安静的书卷味滋润着姐的心灵。我每次去，总欣赏这格调，迥异于井市俗尘，说鹤立鸡群一点都不为过。
小时候，姐弟一室，躺在床上，三个弟弟总央求：
“小姐姐讲故事！”
于是听了许许多多故事，那时，最爱听她讲《水浒》，她讲宋江、吴用排兵点将，讲豹子头林冲、小李广花荣、行者武松……一直到我们都累了，睡去。一长串梁山好汉的名字，让我们激动痴迷快乐无比……（现在对《水浒》所宣扬的厌恶是另外一回事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啊！
后来我想，这就是我上学前姐对我的启蒙，一直到现在尚爱看书，与姐给我讲故事不无影响。
小时候我们曾一起玩蟋蟀，在后田园抓蜻蜓、飞金龟子，转而一起对大自然的点点滴滴无限热爱。如姐所言：“我感情丰富，心中有爱，比一般人更热爱生命、热爱大自然，一个幼芽，一朵花苞，一阵花香也能让我欣喜一阵子。”正如清代诗人袁枚在《祭妹文》中所述：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此情此景仍在眼前，现已隔世，叫我肝肠寸断。
姐多病多难，小学二年级因脚痛不能走路。学校距家不到两里，她上学、放学由大人背，中饭由我送。那时我还只是个学龄前儿童，见到成群的学生就胆怯，一直避到学生们走完，才敢进去，在姐的教室里看她吃完饭，收起碗筷……
然而，以今天的说法，姐是学霸，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她几乎把所有同学的学习成绩挤在身后，为家庭树起了读书学习的标杆。尽管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都困难重重，但在知识的天地间，我们总承享满天空的玫瑰色，因为知识，给了我们快乐和自信，让我们忘记了贫穷和被歧视的痛苦。
姐在宁波五中（即今效实中学）初中毕业，与几个同学相约，考入宁波一中（今宁波中学）。开学没有几天，一中的校医说她这样残疾的身体不能读高中。她被劝退，哭着回家，父亲拿着她的成绩单向市教育局申诉，教育局向五中建议请求，五中一个教物理的班主任老师听了，立即说：“叫蔡明明回来！”后来，姐以优异成绩在宁波五中高中毕业。
读书成绩是姐人生中的闪光点，姐之读书，还给我和全家带来了光彩，树立敬畏知识的榜样。
“尽管山野小花不美亦不香，很少有人会去注意，但她仍顽强地扎根在山坡、田埂和危岩旁，自得地在四月的阳光下怒放，并不介意是否有人欣赏，总是如期地花开花落，为山野增添一抹生命的亮色。”
我喜欢这样的态度……
这是姐在她的《棠棣花开诗文集》中的话，她之一生就这样傲然独立着，如山野小花，为山野增添一抹生命的亮色。
高中毕业，虽高考成绩优异，但不能再继续享受教育是她必然的命运，人生的出路在何方？迷惘、失望、痛苦、贫穷、受歧视无情地压迫着她，要知道，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她是个需照顾的人啊。
有许多同学和朋友，遭受同样的命运，被社会遗弃，在阴霾的日子里，聚集在姐身边，姐以在困苦中练就的不甘沉沦的品质，影响鼓舞着他（她）们。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中国社会，充满了暴戾之气，充满了对人类文明的挞伐。然而，因为父母的本性，我家气氛自由，姐及其身边之失学失业的一群，一起来我家读书、交流思想，憧憬人类的文明。得感谢我们的父母，虽然家中极度贫苦，但在风雨飘摇的家中，他们坚持为孩子铺设一张静静的书桌，这是父母的理念，我们终身受益，今天回想，泪流不止。
老天爷在身体条件上对姐苛刻，社会又给她设置了层层障碍，她升不了大学，又因家庭出身和身体条件不给“正式”工作，遭到街道书记的公然蔑视。不给工作就没有组织，没有组织就无法立足社会。苍天啊！真不知道姐犯了什么天条？
凭借由精神力量而来的坚强意志，姐拖着残弱的身体，自己创造命运。从社会底层中的底层干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别人都进工厂找工作，姐无厂可进，就自己办。几个居民会的婆婆妈妈、社会边缘人员，在姐的带领下，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居然办起宁波四明眼镜厂，工厂兴旺，姐以残弱的身体支撑起一片光明的天地，为自己争得了在社会的立足之地，和员工一起，在这片天地中享受到了生命的快乐。
因为在最底层，人性中反而有更多的纯朴和温暖。员工多次说：“我们单位投胎不着，领导却赶上了。”这是很感人的评语，从某种角度来说，姐有特蕾莎修女一样的精神，虽艰难困苦，却绽开了灿烂的生命之花。
以姐的身体，没日没夜的忙碌，常常使她累病，一边又看到工厂一天天壮大，姐兴奋快乐，我真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心情。
工作的经历是姐人生的又一次闪光，当回首往事，这价值已非金钱可计。
摆脱了名利的束缚，看重的只是心灵的需求和精神的丰富——这才是人生的真实价值所在！上网、求知、写作、旅游、摄影，生活是如此的充实而快乐，真好！有思索、有追求、有忙碌、有友爱的日子真好！
这是姐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成为一个志愿者，加入81890义工队伍，担当月湖老年网网站站长和总版主生活的真实写照和感受。
姐称：
总之我活得快乐又充实，结识了很多文友和摄友，我办网、搞活动，扩大了网友队伍，开展公益服务，读书、写作、旅游、摄影，生活从没有如此的丰富多彩。这才是我所要的生活，它激发了我的潜能，自觉无论是摄影还是写作都进步很快，视野不断扩大，思想日益成熟和深刻，我的生命至此才盛放。
在81890的十年，也是我姐最舒心的十年，为她高兴。王小波在他不朽的小说《黄金时代》中言：“于是我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姐只要不把她放到“拉手拉车”的位置，以她的本质，读书、办企业、做志愿者、参加公益活动、搞民间的文学艺术都大放光彩。
人有这样的价值取向，又矢志不渝！姐是高贵的。
人们真实感情的流露，是最精准的评价。
姐做志愿者的十年后，2016年7月14日凌晨1时15分在医院病逝。19日在海光大厦81890二楼会议室召开“缅怀优秀志愿者蔡明明”座谈会。会议由宁波海曙区委宣传部、宁波81890求助服务中心、81890月湖老年网组织召开，二十几人与会，还有媒体，我被邀请参加。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显示着“缅怀优秀志愿者蔡明明座谈会”的黑体大字，气氛沉重。姐姐的名字上了这样的位置，我进门一见，泪就从心底上来，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要的是一个依然充满活力、智慧和爱心的姐姐！
我从未到过这里，但姐对我说起过太多她在这里的快乐和朋友！我对所有给姐帮助和快乐的人，都心存感激。我满含强忍的泪，一声不响地与几位熟人只用眼神打招呼。
81890原主任胡道林过来，对我低沉地说：“你节哀！”
开始，领导简短发言后，按惯例，响起几声掌声，马上有人阻止：“今天的会不拍手！”大家默然。
接下去的发言，都是哽咽着，很慢，发不出声，看得出都是伤到心了。大家回忆姐的活力、对公益事业的热情，怀念姐的人品……会开了三小时左右，胡道林主任自始至终都紧紧闭咬着嘴唇，强忍，他脸色铁青、脸型扭曲。最后他发言，松开嘴唇却无声，长时间的静场，长时间的停顿……气氛如沉重的铅，压在与会者头上，难以遏制的悲痛面前，语言显得多余而苍白……
“我们今天沉痛缅怀蔡明明……终于没能留住……81890、月湖网遭受到的损失……”
一个经验丰富的领导，变得语无伦次。
以我们的零距离，血肉相连心性相通的知音，记录姐的最后岁月……
2015年10月3日，我在沪接到宁波二院胡医生电话，他告诉我检查出我姐肝上有5厘米大肿块，一种叫199的指标严重超过正常范围，达到2000以上，以胡医生的经验，说“情况不好”。
不啻是晴天霹雳，我立刻手脚冰冷，什么？是我姐？偏偏是她？好好的，她刚从俄罗斯贝加尔湖旅游归来啊！老天呀，她承受的苦难够多了呀！慌乱中即刻驱车回宁波……
来到姐身边，她已从医院回家，脸色又黑又黄，神态却如一贯的平静，发出中气充足的声音。姐独特的身影，忽然触动我，隐隐约约的一种恐惧袭来。我们相处一生，什么困难没有碰上过？但只要我们努力，付出真诚，做出牺牲和退让，都克服过来了。但现在，我居然面对的是心心相印的同胞手足的生死大关！
但我立刻咒骂自己，胡思乱想！
接下去是与病魔抗争的290天，人生真是太无可奈何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压力有多沉重，什么都比不上我们在父母膝下，在贫寒却文明的家庭中亲切相处的追求真、善、美的岁月。
2015年10月15日手术前，姐的病情急剧恶化，199指标一星期上升2000多，姐的主治医生是宁波二院肝胆胰外科主任医师舒博士，医术精湛，外表冷峻而内心炽热，是位好医生。因是胆肝手术，姐胸腔又畸形，舒博士冒着风险，从上海请来了他的教授导师主刀。实际切除肿瘤的手术时间不到一小时，以我今天的理解，手术是成功的，199指标从8000多降至500，为姐赢得了几个月时间，使之能完成34万字486幅照片的《棠棣花开诗文集》的辑录、编写。这是姐的心愿，一个心智开启了的人的心愿。
术后，恢复艰难，胸腔感染，呼吸困难，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十天，这已不是在父母的羽翼下，没有温情，一切冷冰冰的……姐把地狱当作炼狱，在周围满是躺着的垂死的人中间，姐仍思考！坚持坚持！我进去给她送吃的（重症室里病人都不会吃，所以没有吃食供给）。每天下午20分钟的探视，姐弟在这样的环境下聚首，用一生积攒起来的感情默契，支撑着……希望能迎来光明……
终于，姐在《病床碎念十一篇》中写道：
我见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和灿烂的晚霞，我贪婪地观看着这一切，叫护工把窗帘全部拉开。真美啊，上帝的世界！我们没有理由不赞美和感谢主赐给我们的一切，包括我这病残的身体。
……
回家了，我的使命是尽量让自己健壮起来，方对得起爱我的亲人和朋友。
姐婉拒了我和我的妻子请她上我家养病的建议，她仍坚持独自生活，只不过叫了护工。住院前，姐把她全部的积蓄交予我，要我打理一切。现在姐出院了，能自己打理了，我把钱连同账目还给她。后来临终，她又把余钱交予我，委我为她遗嘱执行人，现在我手中有姐的钱，我唯一能做的是以姐的心愿支配这些钱。是什么能使我们如此坦诚？上帝啊！你在天上看得清楚……
这个冬天，姐还像健康人一样，上街、去医院、散步、看书、上网、思考、写文章、会朋友。姐在《数算自己的日子》一文中写道：
今天是2016年的第二天了，我已七十二岁，七十二年岁月如飞而去……以后的岁月怎么过？我在此祈祷，求神指引，让我能做完该做的工，让我今后的行为合神的意。待黑夜来临时我便可静静地安睡。
昨晚路过中山公园，见桥边的一枝红梅开着稀稀疏疏的花朵，没闻到香，却也动人，收住脚步，呆呆地望着，月湖边的梅花应该开得更盛吧？梅花报春，春已来了？这日子真是飞一般地逝去。转眼又是一年春到了，今日立春，这春能给我带来新的希望么？
这就是我的姐姐，重病在身，却又是宗教般地平静，仍那么诗意地看待身边的一切，还在键盘上敲下了《向英勇女战士致敬》《文明是什么？》《私有财产权》《中国商人都逃不出胡雪岩的宿命》《祝贺蔡英文获胜》等文章，这哪是一个直面生死病人的思和行？
正如资中筠诗所言：“身虽多病犹寻乐，心系斯民难解忧。老死春蚕丝未尽，文心一脉思悠悠。”
姐就是这样地认识生命，高雅的本质，超越了肉体的灵魂。
这是姐最后一个春天了，可是她是那么地热爱生活啊……
癌症的恶性程度极为凶险，春天没能给姐带来新的希望，手术后两个月，199指标又开始上升，她开始住院化疗、去上海大医院诊断治疗、看名中医、吃大量的中药，但是一步步，一天天，没有一点让人释怀的消息。
“既然生命已走到尽头，身后留下一点真实的生活踪迹和思索、生命的体验也很有必要。时不我待，病中的我只能挣扎支撑了。”这是姐在《棠棣花开诗文集》编后记中的话。
姐开始挣扎支撑着完成《棠棣花开诗文集》的编写。几乎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劝她好好休息、治病。姐是个明白人，她的精神始终是高而远，一天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地活在世上。早上她上医院打针，临近傍晚回家，坐到电脑前用键盘梳理自己曾经爱过、努力过的一生。
她多次对我说：“行文时，反而忘记一切病痛，感觉到健全生命的存在，忘情在往昔的岁月中：童年的岁月，亲爱的父母、祖母、学校、老师、同学、朋友，后田园、春天的小花小草、开阔的田野、秀美的山川河流、让人充满幻想的高而远的蓝天、白云……”
我听了，默默地承受着眼泪的酸楚，我知道是这种信念支撑着姐的生命，医生多次向我表示，不会有太多时间了。
姐在6月13日晚上10时22分发给我微信：
“读了炀和的《海的女儿》，不由地想先写这篇《编后记》，这是下午一气呵成的，我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和总结，发给你看看。”
6月15日下午4时22分，姐发给我微信：“针快打完了，我还是想回家，若五点钟还下雨，你辛苦再来送一趟，因为阿姨的被子枕头也还在家里。我精神尚好。”
见到“我精神尚好”，心头一热，真是莫名的欣慰！
开始时，姐尚能支着手杖自己坐公交车来回医院，后来每天只能由我开车接送，再后来，我只能用轮椅接送她，这一切发展得很快，书稿未完成，癌细胞在扩展，腹中致命的胀痛，已是六月天气，她用热水袋贴在胸前，晚上一直写到十点，在赶什么啊？什么也不赶！姐弟默契，生命就该这样……
6月18日早上9时零4分，姐微信：
“昨晚写完了《我的祖父母》，没想到有4225字，排版后还需好好修改，尤其后半段。照片和文章都已发出，还有一篇《我的母亲》不能在电脑上写了，昨天觉得坐不住了，只能在手机上躺着写，写完发到电脑上修改。”
这段微信，成了姐最后的封笔之言！天哪，在世人看来，生命已到了尽头，还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呀？姐的一句“我喜欢这样的态度”，道出了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义无反顾！
许多个清晨和傍晚，我用轮椅推着她，迎着早晚凉爽的风，我们谈论沿街梧桐树和冬青树花的芬芳，行走在这条童年就走过的熟悉的街道，看枝叶葳蕤，一种对故土的亲切与依恋之情油然而生，我们谈论书，谈论喜欢的作家，谈论出版社。
姐说：“街上的空气真好，比室内和病房里舒服许多！”为此，我常常放慢脚步，沐着初夏清凉的风，让她多享受会儿……其时，姐肝功能已丧失，她的脸上已有黄疸，原本明亮的眼白黄得吓人……
上帝啊！我们对得起你创造的生命了，在病魔吞噬生命的痛苦中，我们仍不忘诗意地度过生命存在的每一时刻！
6月18日之后，姐已不能回家了，在医院，一直到7月14日凌晨永远静静地安睡！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接过姐的书稿，以某夫妇两人（当事人不愿露名，以至姐在编后记中，没有了对他俩的感谢，但我们心存感激）为主，与我一起投入了对《棠棣花开诗文集》的编辑。姐的这些文字从未正式发表过，最多也只贴在网上，许多又是新近所写，粗糙难免，所以校对的工作量极大。
7月5日，我把第三稿样书送至姐的病床，看到图文并茂，用命拼出来的最后岁月的心愿结晶，姐捧书深情摩挲……当时她还能指错。但7月12日，我把刊出的成书交到她手上时，她只碰了一下……再也没有力了……为了表述心中的感受，姐耗尽了一切……
《棠棣花开诗文集》并非姐一生的传记或者回忆录，但34万字再现了姐的血肉之躯。姐不是什么名人，仅一介底层草民，却能翻开她爱过努力过的一生岁月，点点滴滴，落落大方，光明磊落地把它晒在阳光底下，这中间有有价值的思考、撕心裂肺的社会和爱情的悲剧、真诚的友谊。对生命的回忆需要大智慧，不仅彰显了生命的可贵和魅力，更是一种超越，使其生命的价值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无比骄傲地宣告了人之尊严。以诚实的态度追求真实，留下了一代人真实的踪迹，从血肉之躯中剖析出来的深刻的思想、高雅的审美、善良的同情心，连同朴素而流畅的文字一起，共同构建起不朽的大厦，给有精神追求的底层民众留下了一点精神遗产，所有的理论都会在这样的真实面前受到检验，真理归真理，谎言归谎言，苦难归苦难，幸福归幸福，美归于美，丑陋归于丑陋。这是一个追求知识和光明的人的生命的经历。
《棠棣花开诗文集》因成书仓促，难免有欠缺，但是本好书，它的成书过程更是一种传奇，内中的文字、深入的思考、细腻而典雅的审美，都是有价值的，尤对喜欢阅读的人来说是本可读的书。
宁波市图书馆，祖籍地湖州德清图书馆，将《棠棣花开诗文集》及部分姐的札记、编写的文字收入地方乡贤作品库。除了用于读者日常阅读外，还将成为地方文献编撰的重要素材。
姐若有知，将含笑九泉！告慰给了她生命的父母！
“可是只要生命之火尚存，她就是美丽的……灿灿秋叶！你们迸发的是自己生命的最后能量，成就了凋零前最后的辉煌，把世界装点得一片灿烂。”这是姐的话。
最后的几天时间里，我的同学江君去医院看她，她躺坐在病床上，是初次见面。
我介绍说：“这就是办花场的江莲英。”
姐听了，脸上露出笑容，笑容是那么地由衷和灿烂，脸上没有半点病痛的愁苦。我知道开阔的田野对她有多大的吸引力！
她说：“我只知道叫‘莲英’，冬天，你送来的那些菠菜味道真好。”
江君听了连声说：“小姐姐，过几天我们一起去花场！”她被姐的笑容深深感动。
翔翔小两口从上海过来看嬷嬷，其时姐已垂危，但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仍对自己的病痛轻描淡写，还说去年暑假几个下一代小孩在翔翔宁波父母家吃饭的乐事，小家伙们都喜欢和翔叔叔玩，而姐喜欢这样的气氛。姐还说，羊羊（最小的侄孙）还画了翔翔的头像，只是“画得真丑”。病房里有了笑声，姐也笑，但已明显地勉强了……
已经吃不下东西，腹胀如鼓，输液只为护肝和利尿排毒，但已几无效果，如此惨不忍睹地受难，姐只要清醒，就拒绝麻醉剂。我知道她还在坚持，希望出现奇迹。姐热爱生命的坚强意志是惊人的。五十多年前，姐得了白癜风病，这种毁人尊严的恶疾极为顽固，多少病人最后只是一副惨状，失去尊严。她坚持治疗，自己用药，一年两年几十年，奇迹般地控制了顽疾。现在她承受煎熬，希望再一次创造奇迹……
自己的生命直接受到威胁，仍关怀人：姐注射一种提高免疫力的叫“胸腺肽”的药，从意大利进口，非常昂贵，只能自费，由最小做医生的弟弟给她注射。最后一次去购药，姐自知来日无多，却叫我多配点，说是自己用不了，叫我送去给王星烨用，她需要但又限于经济条件不肯用。王星烨是姐效实中学的外语老师。姐走后，当我把药交到王星烨老师手上时，王星烨老师大恸：“自己这样了，还惦记人……”
在最后的时间里，摄友海燕夫妇，每天给姐送来精心调煮的营养粥，盛夏酷暑，她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市，一天两天……五天坚持送，说只要蔡老师要吃，希望她好起来……再带我们出去搞活动。
四十多年前的街道服务站的领导王兰瑜老人，视力已使她不能单独行走，但她非要儿子和女儿送她来医院看望姐，并塞给姐200元……
侄媳冬梅来医院为小姑妈洗头理发，把姐抱上轮椅，再抬起前轮仰倒头洗，精心地理发，尽可能让她轻松点，向她递送她终生珍惜的亲情……
我为她修剪好指甲。她唇焦口干，吃不下东西，只能给她喂点清水，看清水顺着牙缝，慢慢润进她干渴的喉咙，蠕动一下舌头……天啊！面对生命，我如此的无能为力！
姐叮嘱我：“让我静静地安睡，让我的亲朋好友继续他们日常的生活，不去惊动任何人，只亲人伴送我……”
生命是需要温暖的。
姐走了，时间定格在2016年7月14日的凌晨。古希腊的先贤们认定：姐痊愈了！迎来了黎明！
是神的意志：姐同教堂的几位姐妹们，在无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居然在黎明时来到姐身边，不约而同啊，不约的是尘世，同的是心灵，是上帝的召唤！她们为姐做了临终祷告，赞美诗的歌声响起，歌声中，姐的灵魂从苦难的肉体中解脱出来，冉冉升空……
2016年7月17日，酷暑季节，但天阴着，欲雨而未雨，凉爽。
在殡仪馆的冷藏室，我见到了姐的遗容。两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都非常年轻，大概刚从学校毕业，为姐的遗容化妆，他们细心仔细、轻手轻脚，充满对逝者的尊重。冷藏室在殡仪馆的角落，很偏僻，亲人中只我一人过来，我深情地甘愿多倍伴一会姐冷冰冰的遗体。
见到姐的遗容，我大为吃惊，一生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姐如此端庄美丽纯净的面容；她已安睡在主的怀抱，安详而又神圣，合拢的双眼、嘴唇线条之优美，近于完美，冲击震慑我的心灵，让我难以割舍。有个性的脸型，因为平静，如希腊雕塑般的凝重而典雅，显露出姐生命原质的高贵。我不忍心用相机，只永远深藏在生命的深处……我相信姐的生命是美丽的。
父母、姐营造的家族的精神家园，使我生命之根牢牢地深植在这块土地中，使苦难的人生或许还有些价值……
牧师唱响了安魂曲，缓缓地送走了姐，姐又回到父母的膝下，那里有爱。2016.9.19
跋
诗能成集，全赖二姐悉心地为我保留了几年下来的诗稿。
2015年除夕，姐已恶疾缠身，在我似笑非笑的神态背后，满腔泪水汹涌。
二姐走后，在整理遗物时，我在她的电脑中看到了这些诗歌，感到非常吃惊。我把她的保留，看作是她的亲情，对弟弟的呵护，及对我诗歌所抒发的感情的认可。
随年龄老去，诗歌对于我们这样的群体还有多少意义？再说，得认识到：我们这一代人对自己所处的年代连所以然都说不清楚，写诗读诗，实在不得社会的要领。所以过去几年，我是随写随丢，纯粹是我个体感受的一种宣泄，没什么意义，近几年更是搁笔。
顾准的弟弟郑敏之，在叙说顾准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这篇不朽著作时说：“诗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散文的时代。”这句话说于1992年，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又该是什么年代？我说不清楚！但我已感觉到，当散文再次沉默时，诗歌或许多少给人以一点寄托。
我出这本诗集，纯粹是为了告慰二姐。
2016.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