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视角分析，可以看到路易丝·厄德里克小说中所表明的女权主义思想，她试图把女性失去的一切都争取回来，使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话语，争取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与权利。厄德里克的北达科他传奇系列小说中的《小无马地奇迹的最后报告》所描述的达米安·莫德斯特神父(Father Damien Modeste)是作者塑造的一个有代表性的、植根于自然、善良纯朴、富于爱心、体贴无私且融会了男女两性特质的典型“双性同体”形象。下面着重剖析厄德里克如何通过对这一动人形象的塑造，解构了男权中心论，倡导了男女平等的思想的。
达米安神父在《小无马地奇迹的最后报告》之前的几部小说中就曾多次出现，但一直是一个次要人物，而在《小无马地奇迹的最后报告》中他成为一个主要角色。令人吃惊的是达米安神父在小说的结尾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先前叫爱格妮思·德威特德(Agnes DeWitt)的修女，达米安神父一直以来都在女扮男装。实际上，如果联想到厄德里克在前几部小说中对人物塑造的方式，达米安神父的身份转变应该不完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与厄德里克早期所采用的文学技巧相符合。爱格妮思·德威特德最初是法戈一个修道院的修女，大约出生于19世纪末年，她痴迷于弹奏钢琴，由于她着魔般地练习钢琴严重影响了其他修女静修，主嬷嬷禁止她再弹钢琴。于是爱格妮思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弹奏乐曲的习惯，并在当值时离开了修道院。之后，她与伯恩特(Berndt)陷入热恋，但是因为自己立志献身于宗教，所以开始并不愿意嫁给伯恩特。后来她放弃了自己的宗教追求与伯恩特结婚，不久，丈夫伯恩特被一个抢劫银行的罪犯开枪打死，而爱格妮思也遭遇了洪水，她的家被洪水吞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洪水把爱格妮思和她的钢琴冲进了河里。当她心爱的钢琴沉没时，她恰好从一群被洪水冲进河里的奶牛旁边飘过，她爬到一头奶牛的背上得以逃生上岸。第二天早晨，爱格妮思看到了被洪水淹死的达米安·莫德斯特神父，他的尸体悬挂在树枝上。埋葬了达米安·莫德斯特神父之后，爱格妮思换上了他的衣服装扮成达米安·莫德斯特神父，代替他来到北部的小无马地保留地任职牧师。从此之后，她女扮男装在保留地上生活了近84年。在前几部小说中，达米安神父只是在几个镜头里短暂地出现。在《爱药》中，他显示出对齐佩瓦宗教的兴趣，据传说他还为自己对弗勒尔·皮雷哲(Fleur Pillager)所犯下的罪恶作了忏悔。在《痕迹》中他给齐佩瓦人带来生活必需品，帮助他们度过了与饥饿和疾病抗争的艰难岁月；他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弗勒尔和喀什帕(Kashpaw)一家让他们得以保住土地。读者在小说中还看到达米安神父尝试靠留胡须来保暖，但是由于胡须太稀疏，最终只好剃掉。达米安神父出现在《宾戈宫殿》一书里的时候是一个记录齐佩瓦人口状况的档案员。这些似乎都不能使读者有心理准备接受《小无马地奇迹的最后报告》中达米安神父的面纱被揭开后成为爱格妮思修女的真相。但是如果回想起厄德里克对人物描写的态度，达米安神父竟然是个女人，这虽然比其他人物的转变更加过分，却并不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因为厄德里克对人物描写的方式是流动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她在一部小说中描写的人物常常到了该书的结尾才让人看出是其早期的另外一部小说中的人物。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物描写既是一种创造也差不多是一种识别。厄德里克所运用的非固定模式的人物描写方式可以说是受到了齐佩瓦族关于恶作剧精灵纳纳波周(Trickster Nanabozho)的传统故事的影响，她善于把齐佩瓦族的神话传说应用到现代文学创作的文本中。《痕迹》中的纳纳布什(Nanapush)是纳纳波周的变体，《小无马地奇迹的最后报告》中达米安神父(爱格妮思修女)也是恶作剧精灵纳纳波周的化身。恶作剧精灵担当着印第安人创世者和部族文化英雄的角色，又是边缘化的孑然独行者和社会道德规范的逾越者，他总是施展诡计，却又常常因自己的恶作剧行为而遭受惩罚。恶作剧精灵具有雌雄同体的本质，是一个双重灵魂者，在其躯壳内同时包容着男性与女性两个灵魂，他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意变化自己的外形和性别，既可以变成动物的外形，也可以变成男人或女人。厄德里克是按照恶作剧精灵的标准来塑造达米安神父这个人物的，因此这个精灵是一个性别不确定的变形者，是一个具有创建和再创建身份的能力、可变化性别的变形者。珍妮·R.斯密斯(Jeanne R.Smith)在其1997年出版的著作《书写恶作剧精灵——美国族裔文学中的神话嬉戏》(Writing Tricksters：Mythic Gambols in American Ethnic Literature)中提出一个问题：从表意的猴子、兔子大哥(Rabbit)到郊狼(Coyote)和猴王(Monkey King)，为什么恶作剧精灵在美国少数族裔女性文学中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珍妮通过研读汤婷婷、路易丝·厄德里克和托尼·莫里森三位少数族裔女性作家代表作中的恶作剧精灵意象，指出在当代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中，“集传统与变化于一身的精灵已经成为政治化的想象艺术的理想代言人。”种族、文化和性别使这三位女性作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善于变形、跨越边界的精灵角色，借以“对抗男权，打破种族成见，探寻文化传统的融合……恶作剧精灵不仅仅是故事的角色，他们也是修辞手段，向叙述结构注入能量、幽默和多介质，从而在叙述形式中形成一个政治激进的潜文本(politically radical subtext)”。厄德里克塑造的恶作剧精灵形象之一达米安神父是一个不确定性别的变形者，是一个跨越性别者，他具有创建和再创建自己身份的特殊能力，这样的创作路线及创作理念可以说与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操演理论”(performative theory)是一致的。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一书中指出，性别是“一种身体风格(a corporeal style)，就好像一项‘行动’一样，它具有意图，同时也是操演性的；而操演意味着戏剧化地、因应历史情境的改变所作的意义建构。”巴特勒认为性别不是固定不变的，实质上来说是操演的。她的这一理论是以福柯(Michel Foucault)对身份建构的论述为理论基础的，巴特勒认为，性(sex)与性别(gender)都被看成是不固定的和不断被建构的，性别是由社会建构的而不是先天本质创立的。巴特勒称自己的著作是“性别本体论的批判性系谱学”，即揭示性别的建构性质及其机制，指出主体的性别身份，无论是性(sex)还是性别(gender)，都不是制度、话语和实践的原因，而是它们的结果，也就是说，不是主体创造了制度、话语和实践，而是制度、话语和实践通过决定主体的性、性别和性欲倾向而创造了主体。因此，主体的性别身份不是既定的和固定不变的，而是不确定和不稳定的，用巴特勒的话来说，是操演性的。性别乃至一切身份都是操演性的，这无疑是巴特勒理论中最核心的观念。巴特勒在《身体至关重大》(Bodies that Matter，1990)一书中指出：“如果性别是性的社会建构，那么性就是某种虚构的东西。”厄德里克在其小说中塑造的爱格妮思的性别就是虚构的建构。小说中是这样来描述爱格妮思(达米安)的：
每天早晨她把自己转变成一个男人时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她最终才明白这是由于自己失去了爱格妮思的身份而产生的失落感。啊，爱格妮思！她夜里生活在被褥的掩盖下。她还是个修女时，就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白天也消失了。当年她离开这个小屋时，她的思想变成了达米安神父的思想。她的声音变成了他的声音，随着他走起路来跨的步子更大，这个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更加坚毅了。
但是爱格妮思的内心总是在男女两性之间徘徊，常常陷入沉思，“在这两者之间，哪个是真正的自我？对于她来说，塞塞利亚(Cecelia，她在修道院时的名字)与爱格妮思和达米安神父一样，都是主要由姿态和手势塑造出来的。在这里面，什么是她选取的身份？什么是尘埃？什么是微不足道的？”最终，她为了排解自己的困惑和内心的纠结，决定把爱格妮思作为一个心爱的姐妹来思念，而把达米安神父作为她自己的一个神圣创造物。爱格妮思把达米安神父塑造成一个有仁爱之心、保护弱者、态度孤高、苦行修炼的人。达米安神父是爱格妮思的双胞胎、她的杰作、她的兄弟。厄德里克让达米安神父的女人身份在小说的结尾被识破，这一事实揭露了像男人—女人、道德—不道德、神圣—渎圣等文化建构的二元对立形式背后隐藏的任意性。从爱格妮思小姐到塞塞利亚修女，再到达米安神父，厄德里克让她笔下的人物进行了复杂多样的变形，从而对身份的建构和身份的社会观念进行了实验。巴特勒认为，人类的性别化身份是其在社会活动中进行操演(performance)的结果，而不是操演的原因，达米安神父性别身份的演变为这一论点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厄德里克最初展示的男人—女人的二元对立是具有中间位置的，当纳纳布什识破了他的朋友达米安神父的真实身份后，对其身份的模棱两可作了这样的解释：“因此，你不是一个扮演女人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扮演男人的女人。”如果身份是操演出来的话，纳纳布什这样说就等于没有做出区分。然而区分是建立在扮演和行为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对于区分来说没有什么是永久的和永远不变的。事实上，性别身份本身显然也受到表演的影响。厄德里克是这样描述爱格妮思(达米安神父)处于两种性别身份之间的感受的：
爱格妮思有时因为来月经而感到烦恼，就请求万能的上帝停止她的这一无用的痛苦，以便使她更加有信心地勤勉从事她生来就适合的牧师工作。她的请求被听到了，因为她明显地感到了月经的减轻，然后几乎停止了……可月经迹象一消失，她就感到痛心，感到失落，有一种在两种性别之间摇摆不定的怪异感觉。
厄德里克在小说中描写了爱格妮思(达米安神父)这种性别身份的相对性。当爱格妮思在世人的眼中还是个女人时，她就有身份模糊的外表。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她出现在伯恩特(Berndt)家门口，饥寒交迫无处可去，当时她就明显地表现出男性的特点，“她的声音沙哑而专横。”而且她是一个从不脸红、目不斜视的女人，她的目光率直而坚定。而另一方面，当爱格妮思后来成为达米安神父时，他又明显地表现出女性的特点，让人看起来有些“女孩气”，其实爱格妮思最初就是一个很像男人的女孩：“她生就一个像男孩子一样的宽阔的下巴和一个强壮而优雅的脖子。她的手臂呈现褐色、肌肉发达。”如果爱格妮思是一个有男子气的女人，达米安神父是一个有女子气的男人，那么转变成一个男人几乎就要丢弃女性阴柔的一面。爱格妮思的手臂肌肉发达，而达米安神父却有着又长又瘦的、柔弱苍白的双脚。达米安神父性情古怪而又心地善良温柔，有着女人一样的虚荣心。应该说达米安(爱格妮思)是一个有着两种性别特征的异样混合体，达米安神父的性别具有双重性，是分裂的、模棱两可的，在他的身上共同存在的男/女性别特质有时也是相互冲突的。“达米安神父不想祈祷，然而爱格妮思跪下并大声而诚挚地诉说起来。”这表现出是女性特征的一面在施加意愿。也许，描述爱格妮思(达米安神父)的性别转变的最好方式是辨证的，尤其在她(他)祈祷的时候，“这些日子里，爱格妮思和达米安神父在祈祷时变成了一个无法分开的人。那个可怜的、性别分裂的人间教士得到了升华，顺利地转变成了达米安神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