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香，我应该叫你嫂嫂，因为你于二十世纪50年代末，从云龙碶顿岙嫁到横溪幸福大队，成为徐善定哥哥的继室；我应该叫你姐姐，因为你长我两岁。当时，你正值青春年华，风华正茂，有一个姑娘的理想，但是父母之命不可违，媒妁之言不能不听，红纸黑字的婚书，一顶花轿将你抬到横溪，你成了徐家第二房新媳妇。
我与善定哥哥虽是同姓，那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们同住一个村，同饮一溪水，同是横溪大山上的桃园家，两家却没有礼尚往来。
我不知道“三日无大小”的新婚三天，你是怎么过的。三天后新媳妇下厨房，你一日三次到徐家埠头淘米洗菜，提水煮饭。我在远处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毛线衣的新媳妇从徐家门口出来，大家都叫你“新娘子”，过往行人都向你行“注目礼”，都说徐家抬进了一位漂亮的新媳妇。
你未过门之前，街坊邻居已有关于你的闲言碎语，说你长得漂亮，但是很“淘”。在乡下人的心目中，你是一个见过世面，有自己理想的奇女子。
1950年，横溪解放了，南下干部和土改工作队进了村，村里的文娱活动也随之开展起来，幸福大队成立了文工团，以胡阿康裁缝为首编排越剧《一件寒衣》，已名声在外的你，在剧中有一角，我也来凑热闹分得一个佣人的角色，这时候，我们才有近距离的接触。你给我的印象是实在的，并没有传言中的虚名，也没有多少文艺细胞，而是一个忠厚诚实的新嫂子。
不久，你从徐家搬了出来，自立门户，与村主任王樵康的小妹妹王菊华同住一个院子——王家力房，且成了闺蜜。我们的儿童团团部也设在那里，由于年龄相仿，性格相近，工作在同一屋檐下，每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尽情地吵闹，多次被住在隔壁的杨宽大嫂斥责：“小阿爸，你们要吵到啥时候？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呢！”斥责声后，带来片刻的宁静，过一会吵闹声又起。记得否？待你们熟睡，我们几个淘气鬼用毛笔蘸点墨汁，在你们的脸上画大花脸，接着是哄堂大笑，你们也不嗔。
你和王菊华未修完小学学业，你们不怕旁人笑话，背起书包到横溪中心小学读书，每每中午、傍晚放学，你们夹杂在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中，成了后祠河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1953年，我考入慈溪师范到观海卫东山头读书，只有寒暑假回家，我们才有几天小聚。
1956年，我考入杭州师专，要像梁山伯那样到杭城读书。我的行囊很简单，其中有一只兰布稻草枕头，你得知情况后，拿出一只绣花双人枕套，扯去一块，在缝纫机上为我缝制了一只单人绣花枕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这么漂亮纤巧的绣花枕头。
我走了以后，不久，王菊华嫁人了，跟着夫君毛锡康到天童林校安家落户；你，在善定哥任鄞县陈婆渡东方红公社书记时，也随之搬到姜山，到姜山头的黑炭衬厂当一名工人，因长期吸入毛绒纤维，留下了终身呼吸系统病根。
1958年，我毕业留杭州工作，1960年成家，先后随着浙江师院的搬迁，在杭州、金华、台州流转。1973年，我才回宁波落叶归根。期间，我们仅见过一次面，我到苍水街市农工部的家属宿舍来看你，那是一个月亮皎洁的夜晚，在阳台上，你正摇着箩窝哄孩子入睡。
1984年以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们都到横溪扫墓，在横溪水库碰到了你们一家，给我留下了你们在宁波的住址和电话。
1973年5月到2013年11月，整整40年，我在市教研室（14年）和宁波师院工作，我们各因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圈，彼此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2013年11月，我结束了一切公务活动，已进入耄耋之年的我，有许多怀旧之情和许多空闲的时间，才得以恢复了朋友间的往来。2014年夏，我们一起去五乡镇看望王菊华。自此，我每年有几次到江东荷花庄来看望你和善定哥，可是迟了五六十年，我们都是老头老太婆了。你那在姜山黑炭衬厂留下的职业病，一直折磨着你，看你的身体日益衰弱，我们都想健康地活几年，好好珍惜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友情。
你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最中意的女儿，不幸患恶病先你而去。从此你开始吃素念佛，不仅奔走于庵堂寺院，还在自家的阳台上修建了一个经堂，一来想为你女儿超度，二来想修来世。你还为宁海黄坛山上的一座寺院募捐，一次就为该寺募集了10万美金，据你大儿子卫星估计，这些年来，你捐赠的香火钱不下千万元。当你得知叶美娣（在美国定居）的一个学生，认识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富翁，你千方百计打听他的下落，希望为宁海那个寺院修缮大殿。你把家里的一些日常用品（虽然旧了一些，仍可使用）搬到寺院中，每年夏天你们俩到那里避暑念佛。我看你的身体日益衰弱，劝你开荤，增加营养，我说“来世可以修，今生身体也要紧”，你才吃些蛋、海鲜之类，坚持不吃活鱼和牲畜。你的年龄不算大，不过虚岁83岁，近两年已住了三次医院，你说经医治病情好了许多，我去你家看到你已不再连续咳嗽，也为之高兴，想不到两个月之前又住进了113医院。善定哥为了陪你，也住进了医院，住在一个病房内。一个月之前，我来医院看你们，看你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身体比去年衰弱了许多。我虽近一个月未来看你，心里总是记挂着。前两天，我打电话到你家，你的大儿子卫星接电话，我问你病情如何，是否出院，他说他从重庆回来已有些日子了，说你情况不佳，可能这一关过不去了，我听了不觉一惊。我打算这两天来113医院，想好了为你捎去的礼物：素月饼（中秋快到了），四鲜烤麸和水果。
昨天（9月1日）上午，接卫星电话，说你已走了！
啊！你走得那么快，居然我们最后见一面的机会也被阎罗大王收去了！
我想见见你的遗容，卫星说下午两点钟左右准备将你移到乡下，我吃过中饭，匆匆赶到江东荷花庄，捎去一盒素月饼。里弄里静悄悄的，我走上你家的二楼，门虚掩着，室内乱糟糟的，香案还留着，人却不见了，你们到哪里去了？我问楼下的婆婆，她帮我找到你外孙的电话，才与卫星联系上。你们上午已去了姜山，那里是你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有一间小祠堂，你的后事就在那里料理。我一定要见你最后一面，我还带着王菊华的嘱托呢！
今天早上9点整，你的大儿子卫星在你们的住处（荷花庄）驱车来接我，我才有了最后见你一面的机会。
我们在姜山镇上的里弄穿行，进入楼门巷，到了一处小祠堂，外屋已聚集了许多宾客，我一个不认识，到处寻觅，未见黑炭（善湘，善定哥的弟弟）。灵堂设在里间，几个和尚（据说是宁海黄坛山上那个寺院来的）夹杂着几个带发尼姑在闲聊（大约是诵经的间隙在休息）。我要求见见你的遗容，经许可，在你一个孙子的陪同下，揭开玻璃罩，挪掉盖在你脸上的白毛巾，我才见到你，花白的头发依旧，面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消瘦，表情还是安详的。
“幼香，我来看你来了！”
忍不住，眼泪要掉下来了，匆匆一瞥，赶紧离开。我终于能见你最后一面，你那安详的遗容使我放心了。
我知道你有许多放心不下的事。善定哥已经87岁了，耳聋厉害，又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今后他怎么过？你最喜欢的女儿正在等你，外孙已成家；你两个儿子，大的卫星，他在重庆生活不错，这次你的后事都是他料理的；最不放心的是小儿子小星，什么也不入行，但你也不必为他担心，他会自谋出路的，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儿孙自有儿孙福”。
王菊华想来看你，因她腿脚不便，由我代表了，我们送你一只花圈，上书：
送好友李幼香仙逝
友王菊华 徐日新送
祝你一路走好！我又失去了一个挚友。生老病死自然法则谁也不能抗拒，今后这样的伤心事还会不断地发生呢！
2016年9月2日
胡美棣和陈明朗
胡美棣是老伴的好朋友，相交已有大半个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1950年），她俩都在宁波中学（现为东恩中学校舍）夜校初中部读书，从同学成了莫逆之交，有时放学迟了，陈美芸就住在胡美棣家里，抵足而眠。胡美棣家在宁波西门口青石街，离陈美芸的二姨妈家（乌含巷3号）很近，中间仅隔一条横贯东西的中山西路。胡美棣家我去过，一道石库墙门两户人家，高平房。走进墙门有个很大的空地，中间一条石板小路直通公用的堂前间。小路两旁种着各种花草，有栀子、鸡冠花、满堂红（凤仙花）等，还有一株很大的枇杷树和堆着坛坛罐罐的杂物。枇杷树每年都结黄灿灿的果实，不管是大年还是小年，美棣总会拿一些来让我们也尝尝鲜，枇杷不大，可很甜，可知品种是优良的。
从我们认识起，我就见过美棣的爸爸妈妈，爸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天天看看书或读读报，好像是建筑设计单位退休的被错划过右派；美棣的妈妈，我们每每去他们家，老人家总和我们打招呼，她说话软绵绵的，如苏州人说话，很有修养，从外表来看，美棣家算得上是殷实之家。
听美棣说，她有与我相似的身世，两位老人都不是她的生身父母，不知是从哪里领养来的。
美棣的高中是在效实中学读的，陈明朗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我初中同学李大年，也与他们同班。美棣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我看到过她送给陈美芸的戏装照，她扮小生，确有扮相，追求她的同学颇多，她不忌讳，曾经一一说起过他们，可是我没有记住，最后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与陈明朗结为夫妻。
高中毕业后，1956年胡美棣考入杭州师专物理科，我们成了同学，我在一班，她分在二班。刚入学，她还是一个班干部呢。后来因脚伤，经常请假奔医院，功课落下许多，学习感到困难，她就不做班干部了。我曾帮她补课，不知为什么她总考不好，读了一年，有四门功课挂了“红灯笼”，她退学了。看着好朋友退学，心里不免为她难过、可惜。走了一个朋友，我似有些孤单。
美棣回到宁波后，到手帕厂做过工人，因为她读过师范大学，在教师缺乏的年代，她有幸转入教育系统，成了一名小学教师，直至退休。
美棣去过我的老家横溪，那是她陪陈美芸第一次去我家做客。那时，我妈还在，当时乡下的卫生条件差，一到夏天，苍蝇蚊子到处飞，还有那路边没有盖的粪缸，走近会闻到一阵臭气，有人走动，叮在粪缸上的红头苍蝇，会哄的一声飞起来，有几只会飞到你的身上来。她们在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回宁波，我再三挽留也留不住，那应该是1956年或1957年的事。
陈明朗高中毕业后，考入南京航空学院，当时中国只有两所高等航校，还有一所为北京航空学院，现在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在南航读啥专业，因涉及军事我从未问过，至今还是不知道。他毕业后分配到杭州笕桥飞机场，大约是做教官，也是从那里退休。他是何军衔我也不问，总之是个军官，工资肯定比我高得多，听美棣说，明朗的退休工资现在超过一万元（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航空人才）。我也曾去麻烦过他，1980年，我在编写《简明中学物理手册》，需要各种飞信器的飞行速度数据，他给我提供了一本半公开的小册子，我摘录了几种国产飞机的型号和性能，用了喷气式飞机的着陆速度250km/h～350km/h和起飞速度大于350km/h。现在看来这两个速度都是很低的，在网上随便就能找到，但在三十多年前，强调保密，是何等的珍贵呀！
陈明朗的家在宁波镇明路，现在月湖盛园对面。我记得从一条小弄堂进去，里面豁然开朗，他家的居室是矮平房，院子里零零乱乱，显得十分拥挤。该地块已在旧城改造中拆除，我已认不得他家的旧址了。
陈明朗有兄弟姐妹，他是末个儿子，两个大人都非常疼爱他。明朗比我长一岁，我们4人依次小一年。他们结婚比我们早，在1959年吧，当时他们要我们和他们一道结婚，因我们的条件还不具备，迟了一些日子。
他们有3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阿蓉，找的对象叫崔忠民，是一所林校毕业生，人很机灵，会做生意。据说我市扶贫对象是贵州省的一个县，市政府为帮助他们在宁波发展，在南部高教园区拨了20亩土地，他们嫌麻烦，将土地出卖了，为崔忠民所得。他以此为基础，将旅游品产业扩大，成了老板，一家子都移民到加拿大，做了外国人；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儿子，叫阿东，为人老实忠厚，他走父亲的路参了军，现已复员回宁波，是一个团级干部；老三也是儿子，叫阿光，阿光机灵得多了，真是“一母生九子，连娘十条心”呀。阿光做小生意，讨个老婆也是摆地摊出身，看来他在经济社会中混得不错。
我们退休以后，美棣因腿脚不便，靠保健品支撑着（她是一个保健品迷，她说她的命是保健品保住的）；明朗每天上网打麻将，缺少运动，现在走路也困难了；我的老伴，耳朵早已聋了，现在又要照顾阿溟；我在这几年，忙于看书、写作，一坐下来就不想走动。这样，我们之间的联系就不多了，难得一聚。同时，美芸是美棣、明朗的“第一”朋友，我是老二，由她出马，我也懒得动，不过我还是想去看望他们，朋友一场，来日无多，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友谊。
2016年3月17日初稿
9月15日完稿
回母校，访故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