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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高老头(14)

对于一个能察言观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经很快的学会了这一套,这句话,这个姿势,这副眼光,这种音调,原原本本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铁掌,在仪态万方之下瞧见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料。总之他听见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前欧也纳把她的话过于当真,过于相信她的心胸宽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完全平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的人同心一体的那种慈悲,是跟真正的爱情同样绝无仅有,同样不受了解的天国的热情。两者都是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拉斯蒂涅一心想踏进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气。

“太太,”他声音颤巍巍的说,“没有要紧事儿,我也不敢来惊动你,你包涵点儿吧,我回头再来。”

“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对刚才的严厉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位太太的好心的确不下于她的高贵。

虽则突然之间的转圜使欧也纳很感动,他临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还用说吗?各人自扫门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错,她的家不是铺子,我不该有求于她。真得像伏脱冷所说的,像一颗炮弹似的轰进去!”

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不久也就没有了。就是这样,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脱冷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为了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与良心统统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去猎取富贵。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发现她满面春风,又是向来的态度了。两人走进饭厅,子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时代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特·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究吃喝以外,再没有旁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61]是同道。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欧也纳还是第一遭在世代簪缨之家用餐,没有见识过这等场面。舞会结束时的宵夜餐在帝政时代非常时行,军人们非饱餐一顿,养足精神,应付不了国内国外的斗争。当时的风气把这种宵夜餐取消了。欧也纳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重,——将来他在这一点上很出名的,而那时已经开始有些气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是眼见镂刻精工的银器,席面上那些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领教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厌弃他早上所想的那种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觉得厌恶之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一则躲开伏脱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胁。头脑清楚的人真要问,巴黎既有成千成万,有声无声的伤风败俗之事,怎么国家会如此糊涂,把学校放在这个城里,让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么美丽的妇女还会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堆在铺面上的黄金不至于从木钟[62]里不翼而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来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拼命压止馋痨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穷苦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好好描写下来,便是现代文明最悲壮的题材。

特·鲍赛昂太太瞅着欧也纳逗他说话,他却始终不肯在子爵面前开一声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她的丈夫。

“能够奉陪在我当然是桩快乐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带点儿俏皮,欧也纳根本没有发觉,“可惜我要到多艺剧院去会朋友。”

“他的情妇啰。”她心里想。

“阿瞿达今晚不来陪你吗?”子爵问。

“不。”她回答的神气不大高兴。

“嗳,你一定要人陪的话,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这里吗?”

子爵夫人笑盈盈的望着欧也纳,说道:“对你可不大方便吧?”

“夏多勃里昂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中有光荣。”欧也纳弯了弯身子回答。

过了一会,欧也纳坐在特·鲍赛昂太太旁边,给一辆飞快的轿车送往那个时髦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和子爵夫人同时成为无数手眼镜的目标,子爵夫人的装束美艳无比。欧也纳几乎以为进了神仙世界,再加销魂荡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问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呦!你瞧,特·纽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她的姊姊同特·脱拉伊先生在另外一边。”

子爵夫人说着对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厢瞟了一眼,看见特·阿瞿达先生并没在座,顿时容光焕发。

“她可爱得很。”欧也纳瞧了瞧特·纽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黄得发白。”

“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极了!”

“脸太长。”

“长有长的漂亮。”

“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你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这些话使欧也纳大为诧异。

特·鲍赛昂太太擎着手眼镜照来照去,似乎并没注意特·纽沁根太太,其实是把每个举动瞧在眼里。剧院里都是漂亮人物。可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年轻,俊俏,风流的表弟,只注意但斐纳·特·纽沁根一个,叫但斐纳看了着实得意。

“先生,你对她尽瞧下去,要给人家笑话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死盯人是不会成功的。

“亲爱的表姊,我已经屡次承蒙你照应,倘使你愿意成全我的话,只请你给我一次惠而不费的帮助。我已经入迷了。”

“这么快?”

“是的。”

“就是这一个吗?”

“还有什么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呢?”他对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会又道:“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跟特·裴里夫人很要好。你见到她的时候,请你把我介绍给她,带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会。我可以在那儿碰到特·纽沁根太太,试试我的本领。”

“好吧,既然你已经看中她,你的爱情一定顺利。瞧,特·玛赛在特·迦拉蒂沃纳公主的包厢里。特·纽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气死啦。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银行家的太太,再没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唐打区的妇女都是喜欢报复的。”

“你碰到这情形又怎么办?”

“我么,我就不声不响的受苦。”

这时特·阿瞿达侯爵走进特·鲍赛昂太太的包厢。

他说:“因为要来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声,免得我白白牺牲。”

欧也纳觉得子爵夫人脸上的光辉是真爱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调情打趣,装腔作势混为一谈。他对表姊钦佩之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把座位让给阿瞿达,心里想:“一个女人爱到这个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这家伙为了一个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丢了,真教人想不通。”他像小孩子一样气愤之极,很想在特·鲍赛昂太太脚下打滚,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抢到自己心坎里,像一只鹰在平原上把一头还没断奶的小白山羊抓到窝里去。在这个粉白黛绿的博物院中没有一幅属于他的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觉得很委屈。他想:“有一个情妇等于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权势的标识!”他望着特·纽沁根太太,活像一个受了侮辱的男子瞪着敌人。子爵夫人回头使了个眼色,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不胜感激。台上第一幕刚演完。

她问阿瞿达:“你和特·纽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

侯爵对欧也纳说:“哦,她一定很高兴见见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纽沁根太太旁边。

“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很荣幸能够给你介绍这位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让他近前来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一番巧妙的掩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人讨厌。特·纽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了。

她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特·鲍赛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

“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姊的欢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他又提高嗓子,“侯爵来到之前,我们正谈着你,谈着你大方高雅的风度。”

特·阿瞿达先生抽身告辞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这儿吗?”男爵夫人说,“那我们可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过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已把我挡驾了。”

“怎么呢?”

“太太,我应当把原因告诉你;不过要说出这样一桩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认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多么不合体统。我告诉她们经过情形,她们笑坏了。特·鲍赛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较,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真是,你怎么能不孝顺他呢?他那样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儿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谈了你两小时。刚才陪表姊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令尊的那番话,我对表姊说:‘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够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对你这样仰慕,特·鲍赛昂太太才特意带我上这儿来,以她那种惯有的殷勤对我说,我可以有机会碰到你。”

“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

“你说的友谊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远不愿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套印版式的话,女人听了总很舒服,唯有冷静的头脑才会觉得这话空洞贫乏。一个青年人的举动,音调,目光,使那些废话变得有声有色。特·纽沁根太太觉得拉斯蒂涅风流潇洒。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样,没法回答大学生那些单刀直入的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姊姊对可怜的父亲很不好。他却是像上帝一样的疼我们。特·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白天接待父亲,我没有法儿才让步的。可是我为此难过了多少时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时虐待之外,这种霸道也是破坏我们夫妇生活的一个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却是最痛苦的。我对你说这些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你认识我父亲,不能算外人了。”

“噢!”欧也纳回答,“像我这样愿意把身心一齐捧给你的人,你永远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不是要求幸福么?”他用那种直扣心弦的声音说。“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把自己的心,把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一齐显露出来,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么请相信我,这颗赤诚的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找到,因为他有无穷的幻想,只消你有一点儿暗示,他便为你赴汤蹈火;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便是他整个的世界。我啊,请不要笑我幼稚,我刚从偏僻的内地来,不懂世故,只认识一般心灵优美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爱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作心腹;从她那儿我才体会到热情的宝贵;既然没有一个女人好让我献身,我就像希吕彭[63]一样爱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刚才进来一看见你,便像触电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经想了好久!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的美。特·鲍赛昂太太叫我别尽瞧着你,她可不知道你美丽的红唇,洁白的皮色,温柔的眼睛,叫人没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对你说了许多疯话,可是请你让我说吧。”

女人最喜欢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连最古板的妇女也会听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答。这么一开场,拉斯蒂涅又放低声音,说了一大堆体己话;特·纽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励他。她不时对特·迦拉蒂沃纳公主包厢里的特·玛赛瞟上一眼。拉斯蒂涅陪着特·纽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的时候。

“太太,”欧也纳说,“在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够去拜访你。”

“既然内人请了你,她一定欢迎你的。”特·纽沁根男爵说。一看这个臃肿的亚尔萨斯人的大圆脸,你就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来预备和阿瞿达一同走了。欧也纳一边过去作别,一边想:“事情进行得不错,我对她说‘你能不能爱我?’她并不怎么吃惊。缰绳已经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玛赛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裂的信。欧也纳误会了这意思,以为自己得手了,满心欢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戏院外边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儿等车。

欧也纳走后,阿瞿达对子爵夫人笑着说:“你的表弟简直换了一个人。他要冲进银行去了。看他像鳗鱼一般灵活,我相信他会抖起来的。也只有你会教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鲍赛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还爱不爱丢掉她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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