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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龙角

没有旅社,昨晚被迫回到新城。云阳旧城,那座灯火依稀的山谷,我还会再去。而今晨从新城出发,去往龙角。

龙角我从前去过,但没有记录,总想留待今后。而今后就是今天,没有船,就只有坐车。从车窗内伸出龙角——

石船在树丛中游移,鸳鸯出水。

石人撩开袈裟,自哀自怜,或怜惜匆匆客旅?

石鱼扑入光中,眯着眼睛,光影沉入秋水……

事物倒立;悬棺插入水波,亭亭玉立。

绿荫渗入车窗,故人从枝叶间睁大眼睛。

红土婴儿在山间猛长,挥动树尖、白云;

山头空空,石人俯瞰芸芸众生……

龙角伸出触须,宁静的河流探入深山,我来到似曾相识的故园。

龙角,数年前的冬天我来过一次,站在桥头集市上,看四面别致的小楼依偎着磨刀溪,电线杆上还贴着迁坟启事。我还在老街认识一位向贵炳老先生,他告诉我龙角地势——

龙去龙来游,龙去龙回头。

两水飘玉带,东边一绣球。

张王坐象鼻,尾托一犀牛。

有谁葬此地,世代出王侯。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诗句,说的都是山形地势。据说原先吊桥下修了一条公路,还打了一个洞,把牛鼻子牵住,“犀牛”就走不了了。而今吊桥拆了,“犀牛”还在,只是困在了磨刀溪中,动弹不得。而长江涨水,淹没了旧石桥,溪水变成了大河,青碧宁静。岸边不见人影,只有树荫下几幢零星的小屋。一位农妇背着竹筐,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来,后面跟着几只黑山羊、白山羊。岸边的土石间,盛开着一丛丛的红杜鹃。

一下车便习惯性地赶往老城,寻找以往见过的情景,都不在了。而与别处相比,龙角格外清静,因为地处深山,被长江支流淹没,无声无息。

回到新城,问四周居民,这里从前什么样。他们说,这里从前都是坡地,种的苞谷、洋芋、红苕、芝麻、胡豆、豌豆;房子是后来盖的。老城淹没了,居民有些外迁,大部分还是后靠[49],迁到这里。人们还告诉我,有个贩牛的许老大,他知道得最多。

在一家冷酒馆,我终于找到许老大许光柱,他不肯吃饭,也不喝酒。但问明来意,随即回身取来《许氏家谱》——“我们许氏十几个兄弟花了十几年工夫,跑遍湖北、四川、重庆多地,找我们的祖先,这才修成的这部族谱。”许老大开门见山,就这样告诉我。我诚惶诚恐,仔细翻阅着,对其中一些黑白相片印象深刻:一座座荒草间的祖坟,碑文清晰可辨,旁边还附着一张张先人的相片,其中就包括安葬于红岩湾许光柱的祖父“许助权之墓”,尽管四周已是杂草丛生。

据《许氏家谱》记载,龙角镇早年叫坳口场,是早先“湖北大冶支许氏入川聚居地”,原先的故居已“因三峡工程淹没”,而眼前的龙角,是搬迁之后的龙角新镇。

赞曰:“粤自炎帝,厥姓为姜。裔孙大岳,佐彼陶唐。周初隆典,文叔从王,因袭许氏,蔓延四方。汉昭嗣统,莫盛许昌。”

许氏二十四代字派——

政、治、应、贤,志、百、万、景。

福、宗、大、荣,正、学、良、水。

助、国、光、敬,乾、明、典、尊。

家族祠堂至今还在湖北大冶市茗山乡必聪村。许老大接着说:“我们湖北大冶支许氏原先落在龙角,龙角的场镇最先没在龙角,在吴家垠,后来涨水淹,山融了,才搬到后来的龙角,那都有一两百年了,直到前几年,龙角又淹没了才搬到这里,龙角新镇。”

“我们小时候,龙角房子不多,在河边,都是矮房子、木列子房子,街上的人都是做生意,赶场、开店,买卖粮食、肉食、杂货。我们老辈子从湖广填四川以来都是做生意。我祖父叫许助权,父亲叫许国瑞,到我这辈开斋铺(买糖食、糕饼)、饭铺、栈房、酒坊,杀猪宰牛,这些都搞过。”

“解放前,我祖父当过保长,听说拉壮丁,任务来了,我祖父就跟他那一保的人说:‘注意哦,他们要来拉壮丁,你们年轻的都要躲一躲。’等宪兵队来了,他故意大声说话,哪个还在屋里。他们拉不到壮丁,就把我祖父捉去,说你去当壮丁,拉到云阳张飞庙,又让他转回来。那些兵役局的人都认识我祖父。我爷爷一辈子都是善良人。”许光柱师傅如是说。

“1950年龙角解放,我还记得起,那时候我才几岁,坐在河坝上,就看见国民党的‘难8团’(胡宗南的部队,落难的残兵败将,大家都这么喊)从这里经过,走了三天三夜,有枪有炮的。共产党的99团在后面撵,撵到重庆上头,把他们打败了。”

“当时店子一下全被占完了,那些国民党的部队纪律涣散,跟那个棒老二一样,坛坛罐罐都打个稀巴烂。我们家开的酒坊,看到他们来了,都把酒转移到红岩湾的院子里。他们还找人给他们挑东西。有个国民党军官,多么大的个子,我还记得,后头还有两个警卫,他把我祖父叫去给他们找粮、找枯草,还叫向家给他们背去一百多背(兜)的桐子拿去烧火取暖,那时正是冬天。我祖父还问那个军官说你喝不喝酒。他说喝!我渴了,好久没喝酒了。他一连喝了五碗高粱酒。”

“后来解放军来一下就清白了,部队在龙角驻了一阵子。那些人讲道理,还给老百姓挑水、扫地,纪律确实好,老百姓都支持解放军。”

“解放初,龙角枪毙的地主有的是,第一批枪毙了六个,其中就有许志清,也是我们许家人,他土地不多,也没怎么作恶,主要是因为当乡长。第二批打了十一个。我们小孩儿光着脚跑去看稀奇,就在老龙角河坝上搭个台子,好多人哦,大标语写着‘且看那一日’。先是解放军长官讲话,枪毙的人都绑起跪在那里,两个人‘服侍’一个,解放军拿的长枪。宣判书刚一念完,十一个一下提出去,就在河坝上一排打的,有水道观察局局长杨子培,干恶霸彭立柱,还有大地主杨老八,叫他跪他不跪,歪得很,一通乱掘[50],说不等二十年,我还是这么大个小伙子。但大多数还是怕,怕得发抖,就像那个‘陪斩’的杨依林,他不够枪毙资格,只是‘陪斩’,吓唬他一下,最后也没枪毙,把他吓昏了。枪毙地主之后,把他们的田地没收,分给老百姓。”

“我们本来也是地主,有九石租的土地都没收了,还分给我们一点儿土地。刚解放的时候,还可以做点小生意,后来‘公私合营’,就做不成了。”

“龙角1958年大办钢铁,去了万把人,我还小,还在读书,没去。我父亲去的,走三四十里,去了岐阳山上,还是炼了些铁出来的。龙角组织了运输队,用人力天天往外挑,挑生铁,那么大个块块。那时进出龙角,都是湫船运输,我父亲当过驾长,运粮食、运桐油……”

“1959年、1960年,日子不好过,进了伙食团之后,十天半个月不准私人开伙,哪怕你扯把野菜也不允许,锅都给你提了,那时的政策就有那么严苛。我奶奶就是那时候饿死的。我们那里很饿死一些[51]。不是我乱说的,是真实的。街上走路,走不远,倒下去就饿死了。吃树皮、挖黄姜(一种野生植物),吃麻叶、观音米(又叫白鳝泥),洞洞里挖出来吃,我们都吃过那个。我认识的人当中,像周胜田,武为均、黄成一,还有不少,都是饿死的,直到1961年伙食团下放,划了一点儿‘抗旱地’[52](刘少奇搞的),栽点儿红苕,种点蔬菜才好些……”

“大办钢铁,把劳力都调走了,屋里就剩下老弱残废,他们去种庄稼,种不出来也说种了,纯粹是涮坛子——那些人自己都饿得偏偏倒倒的;加上下头谎报粮食产量,上头就不往下拨,就是吃的那个亏。到1963年土地下放,那就好了。”

“‘文化大革命’龙角也搞派性,有红云派,还有1127,互相打仗,死了好些人。不光是红卫兵,各种人都参与进去……”

“我从小在龙角读书,后来就种庄稼,原先是集体生产,人各有各的思想,大家评分,你去田里站一天也是8分,做一天也是8分,一天也就挣角把钱,吃大锅饭,没有把劳动力发挥出来。后来体制下放,又种田又做生意,日子好过多了。”

“原先龙角有一座老石桥,几步梯子下去,是一条土路,对门是一条独街。龙角这条河叫磨刀溪,上游叫泥溪,再往上是药岭,后来改河,把河流挖断了。龙角的地势是五龙捧圣。有一座山叫野猫牵,外头是一头‘犀牛’,沙嘴中间有个坝坝,上面长的草草,水再大,冲不走,犀牛就到这里来吃草。”

“我1953年进龙角小学,就在张王庙,从老街的一坡梯子爬上去,有一个山门,山门进去,就是一个戏台子,再上去就是一个天井,再往上又是一坡梯子。上去就是正殿,供的张飞菩萨,是彩色的石头塑像,还有那么粗的木头柱子,我们读书的时候还在,只是两边的走廊拆了,增加了一些教室,后来全拆完了。还有禹王庙,我们小时候看见已经残缺了,还剩边边上有几个香炉,后来也拆了。张王庙、禹王庙,全淹完了。观音庙还在,是后来重建的,还有天子庙,天子菩萨都还在。”

“龙角逢1、4、7赶场,今天就是赶场天,只有在新镇了,老龙角吊桥炸了,老石桥也淹了,已经不存在了。”许光柱师傅如是说。

谈到傍晚,许老大先回家了,我们约好晚上再聚。我想无论如何,要敬许师傅一杯。

而天黑之前我又出发,坐摩的来到老城河边,在仅存的几幢旧屋门前,坡上的花生地里,见到移民吴兴仁(1944年出生)和他的妻子杨成英,夫妇俩告诉我:“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但现在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我们是移民‘双淹户’,土地、房屋都淹没了。原先住在龙角的军家村,现在搬迁到了湖北荆州菱角湖农场,在那里买的旧房子又卖了——我们两个老的,人生地不熟的,到那里没意思,干活又干不动,就回来投靠儿女,女儿就住在这里,儿子后靠在龙角街上……我们来这边种点花生……”

这时,他们的女儿从水边的一间瓦房里走出来,告诉我说:“原先的房屋、土地都在龙角的军家村,后来淹没了,300多平方的土房子补了3万多。我父母是响应国家号召,带头外迁到湖北的,但是现在,养老和医疗保险都买不到——只有重庆本地人可以买,户口迁到外地,政策就变了;同样是移民,国家政策就不统一。”

吴兴仁师傅又说:“湖北那边的生活还是好,国家每年给我500块钱的慰问金。但是毕竟我们老了,儿女又不在身边。原先我们一个人有一亩坡地,种苞谷、小麦、红苕、绿豆这些,到了湖北就没有了,自己又不能种庄稼,没办法,就是希望能买到养老保险就行了……”吴师傅说着,眼巴巴望着我,手里还握着一把带泥土的花生。

他们一家请求我帮忙反映一下情况,我满口答应,满心愧疚;除了记录这一切,我还能向谁反映?但我并不妄自菲薄。

晚上回到冷酒馆,在等许老大时,遇见一位失意青年正独自喝闷酒,说起来不久前,他刚从北京打工回来,北京显然并没有善待这位龙角青年,只见他相貌英俊,身体精瘦,黑黑的脸上,带有一道明显疤痕。我不好多问,他却主动告诉我,他叫毕方俊,1974年出生,家在龙角大木村,因为家庭贫困,没读多少书,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后来就辍学在家务农。十四岁学木工,做桌椅板凳,在老家也挣不到多少钱。二十一岁去了北京,在建筑工地上制模块,打混凝土,干了八年,后来还是回来照顾老母亲……老爹死了二十多年了,家里还有三个姐姐,自己的儿子今年十六岁,在云阳双江中学念高中……

我给毕方俊兄弟敬酒,他推辞了一下,还专门说了句:“我脸上的伤,小时候就有了。”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老母亲叫他回家。他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许老大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对老夫妻,沈益春和他的妻子张邦英,他们是许师傅的邻居。和他们聊起来,我甚至冷落了许老大。

提及旧事,沈益春上来就说:“1958年大办钢铁,父亲去岐阳铁厂捞木材,在农村拆房子,天气落雨,回来得了病(那时候医生也少)就过世了。”

我询问详情。沈益春师傅继续说道:“我们祖上是从湖北麻城县迁来的,最早落在龙角的大木坡,在这里住了十二代人了。我们爷爷、父亲都是贫农,解放初分到地主的土地,但没有分房子,我们老祖先自己留下的房子,就是用竹子扎起,插在地里,再糊一层泥巴。老一辈去世得早,我们那时还很小,所以从前的事情,了解得也很少。”

“就记得1958年大跃进,那年我十三岁,父亲去岐阳铁厂干活,去了万把人,背个铺盖,连蓑衣都没有。落雨天,我去给父亲送蓑衣,就看见那些人把人都赶到一个院子里,把私人房子全给你拆了,人都赶到伙食团去……房子拆下来大家都上去抢,抢到木头挑去才有饭吃;这些木料都用来烧炉子炼铁,炼出些生(铁)板儿,再从山上往下挑。一路上,民兵背的长枪押解,就像押送犯人一样……他父亲也在里面,当时作为地主……”沈师傅指着许老大说。

“不光是‘四类分子’,凡是调皮的,都给你押去挑铁,一天走一转,走慢了就用枪托敲你一下……”许老大补充道。

“我爷爷就是给打死的。”张邦英在一旁说道,“我爷爷叫张远让,当时就是去岐阳铁厂挑生板儿,从石门坎挑到新津口,半路上,他挑不起,就给民兵一棒子打死了。”

“死在路上,尸都没有收。”沈益春师傅又说,“我还记得我有个历史老师,叫张云庭,反右斗争的时候,被打成右派,在龙角大木村石灰窑挨批斗,喊他妻子上去打他,他妻子又哭又打,我还记得。1958年也喊他去岐阳挑毛铁,就是从淹了的那条公路上来;民兵武工队的张邦清(当时也就二十来岁)提个三八大盖,跟在后头押解……张老师挑不起,他就用枪托猛打,我看见的,好可怜,我们毕竟是师生关系。张老师后来到我们家,我和母亲还给他一点咸菜……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灾荒年,母亲(贾桂英)带着我们扯野菜、挖黄姜、吃白鳝泥……”

“我们当娃娃时候,也去山上挖木耳菜、野油菜、红麻皮,”张邦英接着说,“云阳县一个驻村科长看见,就说我们不该扯野菜,说再扯把你们手给斩了!”她说起仍不寒而栗。

“我十一岁就开始割牛草,帮家里做事情。”沈师傅接着说,“妈妈那时候扯了野菜回来偷着做,不敢做……直到1961年体制下放,情况才好转。我又去云阳云硐村修电站,去粮站用石磙碾米。1964年冬天参军,当陆军,驻守旅顺、大连那边的海岛。因为家里贫困,我1969年就复员回来照顾母亲,我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在单位上‘支左’,去修过湘渝铁路,回来又给生产队当过十年会计。现在就是玩,给菜市场打扫一点儿卫生……母亲活到2004年去世,父母都葬在龙角,没有葬在一起,因为涨水、修公路,几次迁坟……我们每年春节、清明都去给他们上坟、挂纸。我们家原先有家谱的,后来丢了,一直没有找到……”

是夜,我在龙角新城游荡,环顾四面群山,“龙去龙来游,龙去龙回头”。想起当年,万人打着火把上山大炼钢铁的情景。而同样的场景,这些年来我在长江边听说过多少次了,它们彼此印证,确凿无疑。而今晚,龙角山下,“犀牛”身边,我想起当年秦始皇过彭城,斋戒祈祷祠,欲从泗水之中捞出周鼎,使千人没水求之仍未得。而后浮江,至湘山祠,遇大风,几不得渡。始皇便问博士,湘君是什么神?博士回答:“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葬于此地。”秦始皇勃然大怒,命令三千囚徒砍伐湘山树,将树木砍光,露出赤红的岩石红土。

清晨,当龙角在阳光里游移,“犀牛”在河滩上吃草,我已经坐在另一家小店里,与店主高中明老师谈心,他告诉我——

“我们祖上是从湖北麻城县孝感乡迁来的,老家在云阳凤鸣镇,后来搬到老龙角堤坎上,老房子就在吊桥边,淹没了,2004年搬上来的,原先在供销社做点小生意,卖副食,还有花椒、胡椒……现在还是一样。”

“解放初,家里分到五亩地、三亩田,种稻谷、小麦、红苕、苞谷,还分到了五间土房子,桌椅、板凳、雕花的红木桌子,还有坛坛罐罐、铜盆、酒壶。我奶奶分到一个玉簪,还有别的几样头饰,都是大地主彭少文家的(这些东西,1959年都给父亲拿去换吃的了,一样都没有了)。彭少文枪毙了,就埋在龙角,后来坟墓挖出来,里面还有几样金首饰,坟苑是用瓷碗和糯米粘起来的,非常结实,铲都铲不动。彭家土地很多,解放后都分给了贫下中农。”

“彭少文家原先在凤鸣镇黎明村,小地名瓦琢溪,那里有座彭家楼子,现在都还在,成了国家保护文物,总共有十二层,我们小学教室就在最低一层,里面很宽敞,有窗户……”

“1959年,家里没吃的,我母亲饿死了——烤火的时候就倒在火里,桌子都烧了……那时候父亲大办钢铁去了;回来之后没吃的,父亲就带着我和我兄弟逃到湖北利川毛家坝。那里还有些苞谷面吃,把我给了一户姓胡的人家,把我兄弟给了一户姓毛的,给人家当儿子,我兄弟现在都还在湖北,之后父亲自己又回到龙角,不久也死了。”

“我1968年出去当兵,当工程兵,1973年又回来种庄稼,在龙角结的婚,我妻子接她父亲的班,在龙角木船社……”

正说着,师母从楼上下来,坐在一旁喝酒,她一早起来,就大口大口喝高粱白酒,但头脑并不糊涂。我问什么,她就告诉我——

“老家在云阳沙陀,爷爷叫陈和春,父亲叫陈启山。爷爷是个牛药医生(兽医),经常自己上山采药。父亲解放前在家里务农,解放后,参加了云安木船社(1953年成立)跑船,从龙角到太平(后来叫泥溪),装粮食、木材,平时在家里编纤藤、草鞋拿去卖。父亲还去山里刮竹瓤(竹瓤和上桐油、石灰,可以修补柏木船)。有一回,父亲在云安拉船,纤藤拉断了,从高处石板上摔下来,送到医院才救活。我们老辈子很么遭孽!”[53]

师母一边说,一边喝白酒,脸红彤彤的。谁都可以看出,师母年轻时是个美人,尽管青春已逝,如今依旧很美。她接着说:“我1959年出生,弟弟比我小两三岁。小时候,妈妈坐月子,爸爸还在云安跑船,照顾不了,妈妈自己去地里挖红苕,把刚出生的小弟弟绑在我身上,我还很小,也背不起。妈妈在地里得了病,脸上浮肿,回来就病死了。后来,弟弟也饿死了。听说我妈死了,爸爸才赶回来,去楼上把楼板抽下来割了,那是6月间,(尸体)放不得,就把脑壳包起,很快埋了,就在鱼泉大石湾坡坡上。”

“我满三十岁,父亲去世,他活到八十四岁,就在龙角吊桥过去[54],埋在那边,没有碑,用水泥砖起的一个院子,当门栽了一棵柏树,是娃儿去栽的。每年正月、清明去挂纸,放火炮,挂长钱,七月间包袱子——父亲是个遭孽人,我们就狠起给他包一些,供他用。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喝酒,正月过年,我们都会在他坟前放个盘子,倒些酒。”说起父亲,她那样动情。

“我们小时候,背个兜兜在坡上烤苞谷,回来磨苞谷面,个人推不起,父亲就帮着推磨。我们还去云安看父亲,父亲给我们炸油豆腐……父亲最喜欢搬经[55],还叫我们猜谜,说岩上一根柴,摇也摇得动,搬也搬不来。——是牛尾巴。一个雀雀,飞上桌桌。你捉它尾巴,它咬你嘴巴。——是调羹。两个娃娃一般高,天天支起点柴烧。——是火钳。一个屋儿窄窄,将儿装五个客。——是鞋子。拳头大个乌龟,房子大的眼睛。——是煤油灯。又圆又扁又是方,又赶场来又串乡。——是铜钱。”

“父亲跑船,经常在外面,最喜欢喊号子,唱船歌……”师母说着,唱了一句——

太阳出来哟喂,

拿起扁担朗朗采,庄采……

虽然只一句,但歌声传到很远。中午,云开雾散,龙角都回过头来。

师母继续说:“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日子不好过,板凳都没得坐,坐石头,150斤的包,天天扛,扛盐巴、粮食,桐油桶,四五百斤一桶,几个人抬……回家编纤藤、编草鞋,别人背来的草,我们买来编;现在都没有这些了,原先还有人从(山)里面收桐子,收到龙角来卖,买来的人,拿回去做桐油。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们还从沙陀拉板车,拖煤炭下来,捞青冈树杆,七角钱一根,一天跑两趟,捞四根,把裤脚捞起来趟过河,再装上木船社的船,运到龙角……木船社原先是集体的房子,后来改制,被私人分了,我们一分钱没得到。”师母一边喝酒,一边说,最终又说回父亲,“父亲晚上回来,还给我们唱歌——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提笆篓,

笆篓提到后门口……”

师母唱着,歌声引来几位邻居,民间艺人吴启才、黄本兴。吴老师告诉我,他们祖上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落在军家坝的小尖坝,挽草为业,后来一直务农。而随后又唱起民歌,先唱了一首《单身汉》——

阎王罚我来变人,急忙就往阳间行。

六十花甲有命运,十二时辰定申庚。

小时怀抱就好过,长大成人受苦辛。

变人就怕是单身,无妻无子最伤心。

单身独马并不好,无妻无子无挨靠。

单身无妻身无主,单身立不起门户。

想起单身命不好,为人难过独木桥。

莫怪我妈把我生,命运就是阎王定。

五行八字命生成,在生由命不由人。

别人有妻两双双,单身无妻睡单床。

单身出门去种田,家中无人断火烟。

种田回家无人喊,肚子饿得打老川。

单身谁家要去玩,有人就要说闲言。

单身如果病来了,起不得床就睡倒。

单身帮忙并不少,单身有病无人瞧。

当个菩萨在家里,没得话说无言语。

唱过《单身汉》,又唱《十想》——

一想我的妈,不该养奴家。

养的奴家受孤寡,我也无办法。

二想我的娘,不该把奴养,

养起奴家好悲伤,受孤在绣房。

三想我的哥,哥哥读大学,

背起书包各走各,他也很快乐。

四想我的妹,妹妹小两岁,

她有丈夫配成对,又把娃娃背。

五想情哥郎,两脚卡绣房,

只见枕头没见郎,想起哭一场。

六想把郎爱,做双爱郎鞋,

想个情哥把我挨,我来把门开。

七想情歌郎,我就把鞋上,

送郎穿起把我想,想起心也慌。

八想好伤心,想到半夜深,

奴家埋怨爹妈门,误我一世春。

九想奴的命,不来做媒人。

十想到五更,睡起冷冰冰,

奴家日夜不安稳,得了相思病。

歌声从屋里飘到门外,顺着磨刀溪在山间流淌。我又问起黄本兴师傅,他说打锣鼓、唱孝歌很多年了。我请他唱一段,他面有难色。我这才想起屋里忌讳唱孝歌,因此提议到外头去唱,两位师傅欣然同意。就这样,黄师傅回去拿来锣鼓,与吴启才师傅一唱一和,大人孩子簇拥在阳光里,听唱孝歌——

一二三四五,王者归阴府。

诸神一起来,雷动三通鼓。

坐夜的孝歌放到阳光里一唱,丧事也不再凄凉,却给悲伤的人们带来抚慰,何况锣鼓“咚咚”,震撼人心——

天上星宿黄,皇家请闹丧。

四门挂黄榜,招请唱歌郎。

请个木匠来,享副花棺材。

请个画匠来,画个花灵牌。

请个石匠来,修个望乡台。

请个阴阳来,看个日子埋。

送入土中埋,孝子哭哀哀。

王者不回来,王者不回来。

与吴启才低沉沙哑的嗓音相对应,黄本兴的歌声清亮、高亢,如银子在阳光里,清溪在山间流淌。起了一段号头之后,先唱了一首《分香歌》——

上古之时本无香,树叶烧来答上苍。

烧与天来天不应,烧与地来地不当。

上界尊神不忍见,差下蛮雷五百双。

一雷打在真香洞,惊动香娘走四方。

一支走在西天去,三藏取经是檀香。

二支走在书房去,红鹰传下是信香。

三支走在海中去,八仙过海是沉香。

四支走在后园去,郭巨埋儿是回香。

五支走在阴岗去,武松打虎是木香。

六支走在杭州去,金娘喂儿是乳香。

七支走在校场去,七郎带箭是麝香。

八支走在雍州去,姜女寻夫是衣香。

九支走在昆仓去,老君打铁是丁香。

十支走在魏国去,苏秦不忠是料香。

檀香烧起团团转,沉香烧起满屋钻。

料香烧起白奄奄,信香一炷透青天。

这《分香歌》我从前在奉节人民广场听到过,但版本不同,唱腔各异。之后,吴师傅又起了个头:“你分香来我敬酒,一个一首往前走。”随后又唱起《敬酒歌》——

手提壶瓶斟一巡,亡者吃酒笑盈盈。

杜康造下美味酒,刘伶吃得醉昏昏。

亡者今夜到家乡,有如枯木又逢春。

奉劝亡者一杯酒,我咏圣贤诗一首: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一杯酒来一道诗,东里子产润色之。

亡者吃酒要吃菜,一杯去了二杯来。

二化钱来二上香,孝子两眼泪汪汪。

百般祭物灵前献,不见亡者亲口尝。

手提壶瓶斟二巡,亡者吃酒听原因。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千里寻夫孟姜女,说合六国是苏秦。

亡者吃了二杯酒,我咏圣贤诗二首:

风吹竹叶响渗渗,路上行人把衣宽。

此处就是桃花洞,还向何处问神仙。

二杯酒来二首诗,择其善者而从之。

亡者吃了二杯酒,自古一醉解千愁。

霜打梅花斗雪开,二杯去了三杯来。

三化钱来三上香,孝子两眼泪汪汪。

手提壶瓶斟三巡,自古无古不成今。

亡者吃了三杯酒,我咏圣贤诗三首:

牡丹王子去求仙,芍药丹成入九天。

湘子洞中方七日,桃花世上已千年。

三杯酒来三首诗,不投人知投天知。

亡者吃了三杯酒,人到终年万事休。

三杯高上我唱过,四杯酒来接着说。

四上香来四化钱,孝子两眼泪不干。

千哭万哭哭不转,若要相逢在梦间。

手提壶瓶斟四巡,亡者吃得醉昏昏。

九度文公韩湘子,说合六国是苏秦。

奉劝亡者四杯酒,我咏圣贤诗四首:

世上难寻不老仙,人生转眼在梦间。

但流一滴伤心泪,洒尽九泉犹不干。

四杯酒来四首诗,君子谋道不谋食。

亡者吃了四杯酒,一无愁来二无忧。

五化钱来五上香,孝子哭得痛肝肠。

手提壶瓶斟五巡,亡者吃酒听分明。

刘全进瓜游地府,借尸还魂李翠莲。

奉劝亡者五杯酒,我咏圣贤诗五首:

东海水流西海水,南山云送北山云。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超旧人。

五杯酒来五首诗,择其善者而从之。

三月桃花朵朵红,亡者吃得脸鲜红。

奉劝亡者多吃酒,此去一别万事休。

人生犹如一场梦,两眼一闭天地空。

天真的空了,阳光化入蝉鸣,远远近近的枝头,都开着银亮的白花、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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