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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洛碛信鸽

回想洛碛,你独自坐在月夜江边,像敲木鱼一样敲击着身边彩色的卵石,对岸荒山传来阵阵回音……循声而去,我又回到洛碛。回想洛碛,阴天,灰暗的小巷,忽然走出一位月白风清的小姑娘,她的纯洁美好,一扫旅行者心底的疲惫与忧伤。而时隔多年再回洛碛,谁知迎接我的,竟是一座荒城,一片废墟。

找了一家小旅社放下行李,坐上“摩的”便直奔旧城。和鱼嘴不同,洛碛旧城至今完好无损,可人都走了,夏日午后,仅剩一座空城。

老街空寂,落叶在荒村低语。从前的码头,候车室、缙云故里、“八角井”全都已没入荒草土坡、茫茫江水。泥浆似的江面上,漂着一只木船,两个男孩正坐在船上钓鱼。隔着老远,我大声问:“有鱼么?”

“死鱼。”

我不作声了。停了一会儿,又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不要发微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问:“原先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晓得。”

“你们几岁了?”

“九岁。”孩子说罢,也没了声音。

我也没再问。转念一想,九岁的孩子,我上次来洛碛,他们还没出生。而这大太阳下,浓稠的泥浆里,除了死鱼还能有什么?

回想十年前初到洛碛,雨天,街坊邻里正围着一张圆桌,给一位头天晚上刚刚去世的老太太包袱子,口中念着“包厚点儿,包厚点儿”。而两个孩子正伏在桌上写作业,田字格里的字迹又美又大:“春雨下得又细又密,细得像牛毛……”回忆也是如此。

而眼前烈日炎炎,天干地燥,街上空无一人。终于在和平路32号一家昏暗的小百货店里,见到一位老妇人。我进去买了两盒烟一瓶矿泉水并详细询问。

“我是做饮食的,上头没得门面噻。”老妇人说,“要去租屋子,本身都没有生活来源,高头也没生意,下层么,还能卖点儿烟,卖点儿饮料。有人吃小面就卖点儿小面,没有人,就给那些老头泡点开水呀……”她还告诉我,她叫邵庭芳,1947年出生,老家在太洪冈,1968年嫁到洛碛,丈夫家姓王,原先在洛碛开豆花饭店,解放后开合作商店,退休都在合作企业。丈夫2004年去世,有一个儿子叫王天涛,涨水那年(1981年)出生。

“我们原先在这里开馆子,一天能卖三四十斤面,逢赶场天,要卖一百斤(面),现在十天半个月,都卖不到一个菜。”邵庭芳说,“说是开发,也没有开发商来。三峡起了这么多年了,哪里淹没了么,只是浸泡,在这里吊着。”

果然,三峡淹没区存在大片这样的土地:尚未被淹没,也还没有“开发”,就荒在这里,或称之为“风浪区”。万州新田古镇就是这样,撂荒许久,终于等来了“明眼人”捷足先登,正在这里兴建一座大型火力发电厂。——谁赋予他们任意毁坏故园山河的权利?而在这夏日午后,倾听邵庭芳的谈话,如同听见洛碛的声音,江岸古镇的声音——

“这里是和平路,那边就是缙云故里,原先多大一坡梯子都拆了;前头就是上码头客运站,那一坡都是馆子……全都搬了,拆完了。”她又指着对面一家“聚义堂治病”(旧木门上还清晰地写着“武楠贵”)的门面说,“这里原先是一家中医诊所,武楠贵就是那个老中医的名字,他看病看得好。现在搬到两路(小地名)去了。”

“我们家是农村户口,在这里没有田地,田地在老家太洪冈。原先住的是房管所的房子(从前地主家的),2004年12月16号,房子淹没了。现在住房解决了,门面没有解决,所以房管所喊我搬,我就不搬。2012年3月31号,我没在屋,去我儿子家,屋里遭强盗偷了,穿的、盖的,还有一两千块钱,全偷完了。原先这里一百多户做生意的,现在都只有投靠三亲六戚……该搬的没有搬,不该搬的,给你弄成了‘滑坡’,让你搬……那些人狡猾得很,手里有两本账——政府保险箱也遭强盗偷了,账本全在里头。全国各地,没有这样的事情。你看么,这里剩下的都是穷人,没得关系的,搬不起噻!”邵庭芳老太太拿出她搜集的三份材料给我看,都是给“和平路38号”下发的通知:

通知

洛碛老街未搬迁住户:

请注意!现在老街房屋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加之近期将有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为保障各位的人身安全,请尽快撤离。如接到此通知仍不搬离而造成的人身财产安全损失,自行负责!

渝北区洛碛地区房管所2012年6月8日

通知

各位老街住户:

请注意,从24日晚至26日期间将有一次大风大雨天气,由于老街房屋危旧,希望各位在此期间特别注意住用安全!

渝北区洛碛房管所2012年6月24日

通知

洛碛镇和平路38号邵庭芳承租人:

根据《重庆市直管公房暂行办法》,你承租的洛碛老街直管公房门市,按洛碛集镇移民个案搬迁规定,已于2010年12月自动和我局解除租赁关系。现国家对三峡移民工程进行最终验收,请你自接到本通知起七个工作日内(即2013年7月30日)腾空房屋,并将房屋交还给洛碛地区房管所,我局将对房屋进行拆除,特此通知。

重庆市渝北区房屋管理局2013年7月22日

这三份均为白纸黑字的打印材料,第一份和第三份上,分别盖有“重庆市渝北区洛碛地区房管所”和“重庆市渝北区房屋管理局”的大红章。而今,和平路38号已经拆除,而邵庭芳就在旁边的32号这间昏暗的老宅里做生意——“这里(32号)是解放前开的布店,解放后也一直是做布生意,”邵庭芳说着,又出门指着洛碛老街说,“这里是大后方,一千八百多年的古城,这些房子都是解放前的。”而四下望去,成片的老房子在树荫和阳光里颤动;一些屋顶仿佛还在冒烟;古镇亦幻亦真。

告别了邵庭芳,我又来到不远处的一家小店。在这荒村旧城,看见谁都很亲切。买了点小东西,我又坐下来询问。店主名叫郝民贵,1947年出生,老家就在洛碛。

“我们卖烟,生意不好做。”郝民贵说,“这里住的是私人房子,家搬到两路去了。家里还有亩把地,原先种庄稼,现在栽树,地里长着草,没人管它了……我们白天在这边做小生意,晚上住到上面(新街),这些东西晚上就背起走了。”

这是2013年7月31日下午,洛碛旧镇,废弃的旧屋散落在废墟荒草间:在郝民贵家对面,一座三层楼的“新华书店”仅剩一个空架子,水泥廊柱和墙面还在,门窗已变成了四个长方形的空洞;再随处走走,沿途只见香烛店、“黑豆花火锅”“廖家院”“顺达鞋庄”“腾恒旅店”“洛碛钟表行”“新时代书屋”“明星大药房”“育才文具”……我不能确定它们的具体位置,只感觉自己刚出入这些商铺、旅店,或从这些搁浅的旧木船上下来,身边尽是野草,串串紫藤从高空垂落,灰楼空荡荡的,好像逝去的岁月。前面一排蓝色木门像是曾被蓝天海水装饰过,又遭风沙磨砺,已褪色损毁。一位父亲正用竹篓背着个小孩儿从树下经过,年轻的母亲跟在后面。街巷空寂,半绿半黄的梧桐树在风中低语。

经过的房屋偶尔有人,昏暗的房间家具老旧,电冰箱锈迹斑斑,绿皮吊扇停在那里,落满灰尘,时钟仍缓慢挪移,旧时光散发着陈年的酒香和土腥味。若是没有人,你就走进去,踏着满地的瓦砾、黄花和成堆的落叶——门窗都不见了,落叶就飘进来,什么都可以进来;两头石狮子还孤零零守在门外——上次见到它们,一位老先生正从门厅里走出来,递给我一叠家谱……然后又看见一幢垮塌的旧瓦房,几根木柱撑着黑屋顶,屋里仅剩一面被烟雾熏黑的墙壁,门前已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进进出出的,还有晚风与蝴蝶……一切的美都在这里预备着:红红的草茎、温柔的灯笼花、金盏花,还有砾石,野草间颤动的声音不知在呼唤谁。

斜阳映照着空寂的楼群,墙上写着“拆迁范围,禁止人员靠近”。穿过废墟就来到“人民剧院”,这巨幅标志像一顶黑毡帽戴在剧场头顶,而剧场如今已堆满乱石,横卧的黑树干上爬满青藤。一群年轻人正在旁边的停车场练车。直到天黑下来,古镇废墟间只剩你一个人。而这一次你没有敲石头,对岸也没有传来回音,只是脚下涌起的温暖岁月如影随形。洛碛洛碛,夜来落入一片废墟无边无垠。

一早就从新城旅社出发,返回旧镇老街。刚走到新旧交界的路口,就看见路边的梧桐树下,一大群人正坐在那里喝茶打牌,我凑上前去,一杯茶的工夫就和旁边的老茶客熟悉起来。原来他们大多是重庆川庆化工厂的退休职工,而这些老师傅正有话要说。他们告诉我,川庆化工厂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建于1967年,生产医用橡胶,经济效益好,但属于“污染大户”,2007年央视“长江行动”就曾报道过,但不起作用;本来属于拆迁厂矿,环保局早就不允许生产了,但它把钱一给,到现在还在排污。

“国家给了一个优惠政策,叫4050,”尹修平师傅接着说,“就是女娃四十,男娃五十,享受国家正式退休待遇,让职工提前退休。中央是好心。那么多人吃长江水,你只管挣钱、排污,不从全局考虑。那些当官的,把钱污了,都到重庆买了房子,我们这些贫困户,就坐到这里。”

“中央说,既要打老虎,又要打苍蝇,为什么不打这些苍蝇?他们兴风作浪,为了利益冒险,贪污腐败,直到现在还在排污,污染长江水!”尹师傅愤愤不平地说,“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为化工事业做贡献,老来贫病交加。化工对人体的伤害好大,有的三四十岁就得癌症死了。我才五十五岁,你看,多老啊!一身疾病,在厂里工作三十多年了。”我抬头看,果然,尹师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看上去好像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我非常痛恨腐败!”尹师傅又说,“1998年我就号召全厂职工起来反腐败,我写了好多材料,拿出依据说话,结果只是把下面一个副厂长,还有销售股长、销售科长、工会主席抓了,抓了几个替罪羊,厂长都没有抓;厂里就一直对我进行打击报复,连我的退休工资都扣了一百多块。1998年6月13号星期六,我们厂里的几百职工联合上访,当时副总理的一个秘书到厂里来,也是走马观花,没有深入调查。”

“我们厂里的产品和原材料高价买进,低价卖出,卖给厂长的儿子在广州那边开的一个公司。我向重庆各大媒体反映,没哪个理我。现在社会上的吸毒人员、艾滋病人都有人来关心爱护;那些超生游击队,生了娃儿都有人继续关心;只有反腐败的,没有哪个关心;他们喊社会上的杂皮[5],不行再把刑警队的人喊来。我们不是不呼喊,是呼天不应,唤地不理!”尹师傅说,“我们说这些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我们有凭有据。”旁边一位师傅说,“那些当官的,有一点钱,他们都要抓到自己腰包里,不为人民办事。”

尹师傅叹道:“说起来,我爷爷尹忠悌、父亲尹奇培,从前都是支持革命、参加革命的。爷爷解放前还是个乡绅,龙头老大,家住重庆渝北(当时叫江北)的沙坪镇,有400多石谷子的土地。为了防匪,我爷爷出钱买了十几条枪,还请县大队的人来训练。当时,李铭科跟我爷爷是结拜兄弟,此人是一名共产党,后来他又把父亲带出去革命、打仗,攻打涪陵,又进入贵州、湖南交界的地方,参加了红五军团,最后队伍打散了,还剩八个人,我父亲就逃回来,从此一蹶不振,天天喝酒。我们家原来在九龙坡,我小时候就有些叛逆,不理解父亲。父亲早先在建筑单位工作,1972年从物资局退休下来,都没有转正,他写了很多申诉材料,还有一些老照片,包括他和黄公略在湖南的合影,当时父亲在军队里做秘书,他解放前还在《新蜀报》上发表文章;后来民政局的人还来调查过的,把所有材料都收去了,最后也没有任何结论,就这样不了了之。父亲1998年退休,活到八十七岁。”

“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本来是应该很幸福的,我们不应该有牢骚。但是,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给我们创造的幸福,被那些新权贵剥夺了,就像毛主席说的:‘你们这些人将来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结果在我们身上应验了。”尹修平师傅如是说。一旁的工友们哈哈大笑。

“现在,我家庭生活还可以,一个女儿在外面做生意,搞婚庆。”尹师傅最后说,“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欲望,只要有两粒米抓就可以了,也不奢望大富大贵,只希望国泰民安,安居乐业。我就希望我们这个党,通过习主席上来,把那个党风整好,把那些当官的,好生整治一下。就像一个专家说的,不要光治民,还要治官……”

说到了这里,天光从梧桐树上亮起来;尹师傅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旁边的老师傅们继续打牌,我起身告辞,继续前行。

在新城与旧镇的十字路口,我又看见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农妇,用竹背篼背着婴儿的母亲,还有一位卖叶子烟的老汉正站在路边与老伙计聊天,他的小孙子不知为何正跪在旁边的地上发呆,东张西望看见了我。我也在看着他们,隔着一条街道仍感觉亲密无间。

再往前走,只见坡上一座矮平房;门前的小黑板上写着“鸽协茶园”。一位老人正在露天茶座喝茶,旁边一个小男孩儿正伏案写作业。我走过去,给老人敬烟,帮孩子做作业。不为别的,这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情。老人告诉我,这里就是洛碛信鸽协会茶园,鸽协的老伙计常在这里聚会。

我于是也要了一杯茶,坐在这里和老人闲聊。老人家告诉我:“我叫张忠义,今年八十二岁,是洛碛贫下中农,祖上是湖广填四川[6]的时候上来的,一直是搞农业,在洛碛后山,住了十多辈人了。洛碛从前有九宫十八庙,三观十八景,还有八角井,上四方井、下四方井,现在都没得了。”

“我本身在洛碛还有点土地,种苞谷、谷子、红苕、豆子,现在也没得了。原先后山上下两三条沟,上头种苞谷,下头种水稻。碗厂沟、下岩沟本来种的都是水稻,现在没水稻了。为啥子?其他地方开个煤场,把水源打漏了,有两三年没水源也没水稻了,去找镇政府,政府也没得办法。水打矮了,好多人没得收入了。我现在一家六口(两个儿,两个姑娘),有四个人吃的低保……”

“原先在洛碛,上碛坝、下碛坝,种的都是菜蔬,豇豆、茄子、西红柿、黄瓜,各种都有。要是考农业大学的话,七个大学生加起来也考不过我……”张忠义老人笑道,“正月立春伊始,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四月立夏、小满,五月芒种、夏至……”

听到这里,我已经佩服得不行了,可这些都还不是他的专业,老人家真正的兴趣和专业,是在养鸽子上——“我十几岁就开始喂鸽子,现在喂了一百多只鸽子。”张忠义接着说,“人都有个习惯和爱好,我这个人,第一不打牌,第二不喝酒,第三不嫖,看看鸽子疏放一下;喂鸽子是个人的一种喜乐。前两天从兰州放了七只鸽子,回来一只。回来晚了,没得到奖,都是信鸽,脚上放了号码,是重庆市鸽会统一的,号码对了才行。”而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家眼睛圆圆的,眼圈微红,说话时头一点一点的,像一只慈祥的老信鸽。

上午十点多,鸽会会员三三两两,骑着摩托车,载着一笼笼探头探脑、咕咕叫唤的信鸽,来这里喝茶聊天。会长陈清华告诉我,他也是川庆化工厂的退休职工,老家在重庆,来洛碛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这一代人最坎坷。”陈清华抽着烟,微笑着说,“我1951年出生,1966年就开始喂鸽子,当时正在搞武斗,那些人就在重庆解放碑下面互相打枪,拿着枪抢鸽子。我当时花了五块钱,买了第一对鸽子。后来,有人拿120块钱一辆的自行车来跟我换鸽子我都不换。1967、1968年,我插队到铜梁大足,后来招工进了川庆化工厂。现在退休在家,在鸽会做负责人,开个茶园,自己也喂了一百多只鸽子。鸽子吃各种杂粮,每天喂一到两次,一年要喂3000多斤粮食。”

“每年4月28号,鸽会组织的人就会把鸽子拉到某个地方放出来,有远有近,500公里一截。鸽子靠磁场,靠生物钟的定向功能就能飞回来。因为小鸽子在这里,它想小鸽子;这儿有它的家,它对家有种依恋,回来才有安全感。这些都是动物的本能。”

“一只鸽子能活三四年;我们养鸽子的,有喂到十多年的,但下一代就不好了。一般用一至五岁的鸽子来生小鸽子,选取优良品种。鸽子通常十五天生一对鸽蛋,头一天下一个,第二天再下一个……有些会飞的不认路,有些认路的不会飞……洛碛每周一、四、七赶场,逢赶场天,鸽友们都要来耍一下。”

随后我又问起洛碛旧事。张忠义老人说:“我没得文化,没得理论的,从前有个秦钟海老师搞得清楚,现在死了。”我不胜唏嘘。这些年在长江边,我听到太多某某老师、某某银匠,或那个弄船的,他搞得清楚,现在死了。而他们一个接一个默默无闻地死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将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而我们说话的时候,清华的妻子兰英正坐在一旁,还有一位邻居家的母亲,正在给儿子辅导作业,身后的一棵大黄桷树下,有人靠在长椅上乘凉,妇女们正聚在一处聊天。街对面就是川庆化工厂的宿舍区,一片灰色的旧公房,阳台上的花盆里,草木茂盛,鲜花盛开。

不一会儿,就听见陈清华正在打电话,说:“过来一下得不得行?”原来他正在帮我联系一位“懂得多的”老船工。而电话那边说,让我们到他家去。已经是中午,我跟着陈清华来到老船工罗师傅家。罗师傅二话不说,便取出陈年泡酒,摆开宴席招待我们。

席间,罗师傅说道:“我叫罗元章,1931年出生。父亲叫罗焕美,老家在太洪岗,父亲、爷爷都在排花洞挖煤。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十四岁那年日本投降,我就开始弄船,在船上当纤夫,也喊号子,划的是张来生家的机帆船,三个人划,从洛碛到涪陵,装榨菜、粉条,还有别的一些山货、农产品。”

“在洛碛码头,沟上面有一条街,房子是用竹子和茅草搭起的,有四十户人家,到金凼那个位置,旁边还有个三合一的趸趸,是用煤炭、河沙和泥巴筑成的,白天晚上都靠船,一般一天要靠十几二十条船,大多都是自行船。洛碛分上洛碛,下洛碛;河滩是个石宝坝坝,过去拣石宝的少得很,也赚不到钱。岸上都是竹子搭的棚棚,晚上点菜油灯、亮油壳、松蜡烛,岸上也有,船上也有。这里算是个野码头,船上的人哪儿黑,哪儿歇。”

“从前洛碛有四个堂口:仁、德、礼、义,仁字号的地位最高,有钱又有名望;德字号是一些做小生意的;礼字号是拉船的;义字号,就是一些修脚、洗脑壳的,别的堂口都不要的。仁字号的大爷叫金涣章,留个白胡子,出门坐个滑竿,他的兄弟伙儿都是涪陵一带的袍哥。”

“他不做生意,一年出去走个一两趟就行了。有一回,金大爷来码头上坐船,我们正装姜下涪陵,正好碰到一伙棒老二[7]来抢劫。人家就把金大爷先扶到一个棚棚里;金大爷坐在那里,他让谁走谁就走,不让谁走谁都不敢走;结果反倒是那些棒老二提着钱袋子,来给金大爷说好话、送钱。这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德字号的掌旗大爷叫陈德云,是个开明绅士,他和商会会长龚兴义关系很好。龚兴义是个地下党,爱唱猴戏,解放后当了洛碛区区长。这个陈德云对穷人相当好,减租退押的时候,问那些佃客有没有押佃,明明有的,那些人都说没有,所以解放后他活了下来,后来活到八十几岁才死的。金大爷解放前就死了。解放后,洛碛枪毙一个恶霸何斌,他把地卖了,吃鸦片吃光了。还有彭水沟的棒老二头子叫彭正刚,也一起枪毙了。”

“我只读过半年书,”罗元章师傅接着说,“从前弄船,后来搞搬运,自己业余时间就爱好唱川戏,打玩意儿,一二十岁就开始学习,我的老师是临水人,叫谭金堂,现在已经去世了。”罗师傅一边说,我们一边碰杯饮酒,我和陈清华,还有鸽会的几个朋友,喝醉了,就听罗师傅开始唱起来。起初是喊号子:“哟罗嗨——嗨——嗨”,随后便唱起了川戏——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赋诗一首随风散,

听我说一本古经来……

因为家里人都在午睡,我们随后上楼,来到楼顶平台。罗师傅一直唱个不停,我们就在旁边静听,听着听着,就下起雨来。放眼望去,烟波江上,白鸽悠悠,细雨迷蒙。

罗师傅先唱了一段《柳荫记》——

骊歌一曲几回肠,

同窗三载永不忘。

今朝送君阳关道,

暮云春树两茫茫。

听闻歌声,只感觉峰回路转,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梁祝的友情与恩爱之中——

多蒙梁兄情义广,

亲身送弟下山岗。

自从弟兄把学上,

梁兄情义实难忘。

闷来时与弟把书讲,

寒冷时与弟加衣裳,

虽然不是亲兄长,

犹如同胞共爹娘……

停了一会儿,罗师傅又开始转场,唱起《斩黄袍》中“孤王醉酒桃花宫”,口中念着“醉了醉了”,随后唱道——

韩素梅,她与孤王把茶捧,

孤见她恰似一枝玉芙蓉。

孤喜她,眉似新月秋波动,

孤喜她,杏脸桃腮醉春风。

好个聪明的韩家凤……

王正在后宫龙戏凤,

耳听金殿闹哄哄,

是何臣打动王朝鼓,

是何臣击动王的紫阳钟?

内侍臣摆驾上九重,

高皇亲你为何拔剑行凶?

未出“桃花宫”,“赵匡胤”又变身“梁武帝”,“梁武帝”又化身“帝后郗氏”,唱起《别宫出征》——

万岁王啊,何须要言琐碎,

响鼓何须重槌击。

只为当初这一口气,

君妃们的恩爱化灰飞。

从今说过就不介意,

既往之事概不提……

站在雨中楼顶,听着听着,不觉烟雨覆盖了历朝往事,梦里不知身是客……洛碛洛碛,我来多久了?

宿酲未醒,灰白的早晨,清华来旅社送行,才说起昨天下午连着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嫂子本来要一起来送我的,因为一个工友的老母亲昨夜去世,她去帮忙办丧事了。

临行前,又跟着清华在洛碛新城转了一大圈,最终停在山下,望着坡上萋萋荒草,草间墓碑,如帆影闪烁。鸽群在空中徘徊,咕咕传递着故人心声。

雨后初晴,我又上路,告别了洛碛,经长寿,前往石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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