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初年,世宗皇帝把帝京所在的雍州改为京兆府,设京兆府衙管理帝京地区的治安事宜,京兆府的长官称为京兆尹。
京兆尹这个职位,是个三品官,比一般的地方官好当,却又比一般的京官难当。
好就好在天子脚下,肯定是举国最安宁的地方,内有禁军把守,外有城防军护卫,出不了什么岔子,而且容易得见天颜,升官的机会多。
可坏就坏在,帝京是王公贵族环绕的地方,一旦出个什么案子,必然会牵扯到某位王爷、某位朝廷大员,京兆尹不敢重判得罪人,又怕上头追责,事情着实不好办。
不过这个京兆尹运气不错,已经安安稳稳地干了好些年了,眼看着明年就有机会升迁。可不幸的是,几个时辰之前,平静了数年的京兆府门外,有人击鼓鸣冤,说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死了。
京兆尹想,好吧,来活了,破案吧。
结果对方直接就说,已经知道凶手了,求青天大老爷为他做主。
京兆府想,好啊,还省事了,那凶手是谁啊?
他说,是东宫的管事太监,王德海,王公公。随即还罗列了一大串证据,认证物证具在,根本无法辩驳,就差抓人了。
这下子,京兆尹慌了,让他去东宫抓人,抓的还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王德海,他哪有这个胆子。京兆尹没办法,只得把原告安抚了一通,赶紧去东宫找太子商议。
可不巧的是,太子刚好不在东宫,这原告又是击鼓鸣冤,又是哭喊吵闹,没几个时辰,这事就传遍了半个帝京城,京兆尹不好再拖延,只得进宫求见永安帝。可侍卫却说永安帝在召见清河郡王,打发他回去。他好说歹说,终于,御前尚仪进殿的时候路过他这,问了一句,好心替他禀报一声,他这才得以面圣。
一进宣政殿,就见永安帝面色阴沉,京兆尹不敢多猜,只得硬着头皮把事情禀报了。王德海是东宫内侍,如果犯了事,照理是归内侍局管。可这次的原告又是宫外人,处于京兆府的管辖范围,但他们京兆府不好直接进东宫抓人,难为之下,还得请皇上圣裁。
永安帝听了事情的原委,勃然大怒,又问这个王德海平日里的作为。圣驾在前,京兆尹哪里还敢隐瞒,反正他不说永安帝也有办法知道,又想着太子这次是难逃一劫了,京兆尹就把王德海平日里仗势欺人的事挑了几件大的,一一说了。
未想永安帝不知怎么的,许是被气到了,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清河郡王一边忙着照料,一边让他赶紧离开。
京兆尹就这么被打发了出去,回到京兆府,坐立不安地等着永安帝的旨意。
徽音和薛连衡回到清河王府的时候,王德海杀人的事已经传开了。
死者原是一个农户,因为太子良媛特别喜欢他们家种的草莓,就因此为东宫专供草莓。原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可皇宫采买的价格都有定数,只是市价,并不高,但东宫派来的采买却问他要“孝敬”。
农户当时觉得能和宫里人能攀上交情也不错,就从利润里匀了一部分给他。可后来,王德海知道了这事。他是东宫的管事太监,东宫里什么事能少了他一份?从此,农户的“孝敬”又多了一份,做这东宫的生意已经是分文不赚了。这样,他也认了。
可这年的气候不好,草莓收成特别差,采来的草莓里,最好的肯定是要供给东宫的,那剩下来的就不好卖了。农户这年没了收入,日子过不下去,就去求王德海说今年能不能免了“孝敬”。王德海自然不肯,还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挑剔他的草莓成色不好、太小,说着竟然抬手把一大框新鲜的草莓给掀了,落在地上都烂成了泥。
这下子,农户不仅没求到情,连本来准备好的草莓也被毁了,他又拿不出另一盒更好的草莓了,只得再求着王德海。
王德海不搭理他,他也没了活路,干脆就每天往东宫跑,瞧见王德海就上去哀求,王德海烦不胜烦,就让人动手打他。没想到这农户没了生计,心里郁结,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事后,王德海给农户家赔了一大笔钱,本以为事情能这样过去。可没想到,他们最后还是没要钱,拼着一家人的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来击鼓鸣这个冤。
帝京城中,世风日下到这个程度,永安帝能不气得吐血吗?
“这事又是你安排的吧?”听何然说完事情,徽音问薛连衡。
“不是我。”薛连衡闷闷地说。刚刚被永安帝训了一顿,虽然太子这么“着急”地跳出来替他分担永安帝的怒气,薛连衡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行了,别骗我了。”徽音不以为然地道,“虽然顾延明三番两次在皇上面前失了面子,可那到底只是顾延明。太子在一边高高挂起,一点都没受影响。就算你真的断了他顾延明这只羽翼,太子到底还是坐在储君之位上不可动摇。所以,你一定会对东宫动手的,不是吗?”
薛连衡道:“我是这样想的,而且,我也让朝风替我注意太子的动向了,确实发现了好几个他行为不检点的地方。不过,那都是小事,既然不足以动摇他的储君之位,我也没有必要特意把他们揭出来,平白惹他防备、惹父皇不满我们兄弟相争。”
徽音道:“可这才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那个王德海算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个太监,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收受‘孝敬’,教唆杀人,还不是仗着太子的权势?王德海是贱命一条,这事闹到最后还不是因为太子管教不严。到时候东宫的内侍肯定要重新清查一遍、更换一轮,那时候,王爷只要稍微使些手段,太子不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不过后头会怎么发展还不清楚。”薛连衡道,“真要这样大动东宫,等于是向世人宣告储位不稳,父皇不一定会这么做。”
“所以这更是一个试探皇上的机会,不是吗?”徽音道,“再说了,王德海横行霸道这么久,一直都没出过事,怎么这次这几个妇孺就有胆量去京兆府击鼓鸣冤?照理来说,出了这种事,她们应该先找太子讨个公道才是,怎么会越过太子找上京兆尹?这事要说没人去鼓动她们,我可不信。”
“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安排的。那个王德海向来在帝京横行霸道,声名远扬,手底下出了人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又不是你做的?西境命案你说不是你做的,如今又不是。”徽音的语气瞬间冷了起来,想起西境命案她就没由来地觉得难受,“王爷是要说是天意让顾延明和太子节节败退,让王爷回回得意吗?”
“裴言其离开帝京的时候,我是授意过他可以方便行事。”薛连衡的语气很是疲惫,“当时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告诉我。自从袁参事扬言要亲手杀了那队商人起,裴言其就留意起这件事,因为是西楚的商客,事关两国,所以他格外关心,特意去关照他们要小心袁参事,还派人留在了客栈里。”
薛连衡缓了缓,又接着道:“后来,袁参事真的过来动手了,商客没有防备,那天喝了加过药的酒,纷纷醉倒了。裴言其的人就禀报了这件事,他不知袁参事要怎么动手,就先把商客们偷偷抬了出去,拿了几个木桩子放在被子里,装作是有人睡着了的样子。至于其他人,裴言其把事情跟他们说了,也是为了预防万一,他们当晚都离开了客栈。没过多久,袁参事就带人来放火烧客栈了。”
看了看徽音有些惊讶的表情,薛连衡接着道:“裴言其装作不知,回到府衙,等事发之后他便立刻过去封锁现场,因为周围过去救火的人都看到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有跑出来,他就顺理成章地宣告五十个人尽数死亡,并把此事上报了朝廷。”
徽音吃惊地看着他,问:“你是说,那五十个人,一个都没有死?”
“对。等第一道折子到了紫宸殿之后,裴言其才传信给我。”薛连衡道,“这事牵扯太大,破绽很多,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我一直怕父皇细查,还好他顾忌两国关系,不想把事情宣扬开来,没有派人去西境调查。”
薛连衡舒了口气,道:“袁参事大概到死都没想明白,其他人为什么没有逃出来。”
徽音听了,有些不可置信,愣愣地问:“那他们的人呢?”
“都有人要杀他们了,他们自然不敢再留在大越。裴言其让他们回西楚去了,几年之内都不要出现在大越。”薛连衡看着徽音,她紧紧地蹙着眉,在思索这件事的真伪,“你若不信,我可以让他们写信给你。”
只是,此事风险太大。徽音想,万一被别人知道这五十个人没死,当初被冤枉的人是顾延明的人,那陷害他的人必然就是薛连衡无疑了。
也或许,薛连衡就在等她这句话。她若是说太麻烦,算了,这事就掀过去了,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于是,徽音没有说话,可薛连衡也没有说出那个“可是”。
薛连衡只是道:“不然,你可以让修罗卫去查。就算是隐姓埋名,修罗卫也不难发现他们的踪迹吧。”
听到这句话,徽音突然停止了猜忌。当时她已经让朝风去查过裴言其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朝风应该一清二楚,可他能够告诉自己的,永远只能是对薛连衡不利的消息。
“不必了。”徽音道,她扬起头朝薛连衡笑了笑,“我信你。”
她对朝风说过,她信薛连衡。
夺嫡之路凶险万分,如果两个人连彼此信任都做不到,还谈何大计?
更何况,若真相就是如此,那就是裴言其救了他们一命。作为西楚的公主,她应该谢谢薛连衡。
可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怀疑,选择了无尽的指责与冷嘲热讽。
她对薛连衡,就真的那么恨吗?还是说,那是因为被背叛之后的恼怒?因为对他动了情,所以无法接受他的背叛?
你真的对他动了情吗?徽音问自己。
可是她得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