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瑟楼中的紫金香炉里燃着袅袅的苏合香,将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那原谅我了吗?”薛连衡侧过头去看着徽音。他的眼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温和又深沉,竟看的她心慌起来。
徽音原本只是想表示“别说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说出口却成了一句很是坚定的“我信你”,在薛连衡这深情的目光里又发酵出了暧昧的感觉。徽音一下子红了脸,她别过头去,装模作样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薛连衡不再逗她,问道:“忙了一整天,好端端的一个上巳节也没有过成,。之前就说要带你去那家新开的饭馆吃饭,一直没去成,不然我们现在过去吧?”
“现在?”
薛连衡道:“宫里在忙着查东宫的事情,今天肯定不会再找我了,就当是偷闲了。”
“嗯,好啊。”徽音点点头。
薛连衡说的这家饭馆是做西楚菜的,老板原来是个西楚的商客,因为他妻子做菜特别好吃,别的商客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老板干脆就停了生意,在帝京盘下一个店面,开起了饭馆。
徽音进去的时候,店主并没有认出她,像招待普通的客人一般招待了他们。
店里的客人不多,点完菜徽音就和老板聊了起来。
“为什么要来大越呢,西楚不好吗?”徽音问。
“西楚啊,别的都好,就是太冷了,日子不好过。”老板道,“大越嘛,气候是好,地方也大,什么东西都多,就是人也多,人心太杂,有的时候想想还是西楚好,可在帝京待着吧,又舍不得走。”
“你这是叫花花世界迷了眼啦。”徽音笑道。
徽音觉得自己这个公主做的也很不称职。
在西楚的时候大阏氏总说她没有负起一个公主的责任,于是徽音在她的要求下“为了西楚的子民”嫁到了帝京。然后呢,她为了她的家国,为了父汗和大阏氏交待的“任务”,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明明是因为一阕《碧月流华》才有了这桩婚事,可如今,她已经许久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也已经渐渐地看不清自己的本心了。
她究竟为什么要来大越?
她究竟想要得到一些什么?
“味道怎么样?”薛连衡的问话打断了徽音的思绪。
她喝了一口面前的牛肉汤,“味道不错,很鲜。”
“和你们天祝城比呢?”
“也不是能说是欠了火候,”徽音道,“天祝城里冷嘛,一碗牛肉汤喝下去,热乎乎的,身上很快就出汗了。那样的痛快呀,在你们帝京可体会不到。”
“哎,”薛连衡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帝京还是不够好,你待了这么久,都没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
徽音笑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
“行,不糊弄你。”薛连衡道,“今天街上人多,我在鹤鸣山上有个庄子,也好些日子没过去了,等会带你到山上去看月色怎么样?”
“庄子?”
看到徽音狐疑的眼神,薛连衡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当初见风景好就买下来了。”
“哎呀没事,”徽音大度地摆了摆手,“您可是王爷,在外头有几处别苑算什么呀。”
“诶?”薛连衡往旁边望了望,“这喝着牛肉汤,我怎么闻到那么浓一股醋味啊,老板,厨房里做什么呢?”
看薛连衡真的要问老板,徽音忙拦住他,“喂,别闹了!”
吃完饭,他们沿着城河一路走过去,鹤鸣山在城南,是秦岭的余脉。沿途过去,徽音见到了许多放花灯的少女,她们蹲在河沿边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也许在求平安喜乐,也许在求如意郎君,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少年人独有的光芒。
为什么都说人在少年时最好呢?徽音想,其实并不是因为年纪小,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选择,还有很远的路可以去走。而是因为这个年纪的时候,她们可以去相信自己能够拥有最好的人生,终有一日能够实现自己默默许下的心愿,相信自己会无所畏惧,会所向披靡。
而到后来,后来她们终会明白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很多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谁也没有办法。
一路往鹤鸣山走去,远离了宫城,却并没有人迹罕至的景象。今天是上巳节,很多人上山游玩了,这会正趁着月色初降,纷纷下山。薛连衡的手环过徽音的肩,让她走近山的那一边,为了避免被人流撞到,薛连衡靠的很近,手搭在徽音的肩膀上,温温热热的,如同春夜里暖融融的温度。
也许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被命运逼迫着走上的究竟是一条死路还是一条归途。
鹤鸣山庄是仿照江南的园林风格建的,竹花小径,幽深不知回路。薛连衡带着徽音一路七弯八拐地走向花园,就是他自己也记不清楚路,得由管家在前面带着,可徽音却没由来地觉得这个园子很是熟悉。
好像,什么时候曾经来过一样。
他们在后花园的六角凉亭里歇了下来,管家很快端上了酒水果品,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初三日,天边悬着一轮朦朦胧胧的月牙,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空气里是甜腻的花香,花丛外新抽枝的柳条,正拂上在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轻点出涟漪。
“连衡,江南的春江花月夜,也是这样的景象吗?”徽音问。
“大抵是不差的,”薛连衡道,“不过江南有一条秦淮河,到了夜里,桨声灯影,别有一番意趣。”
“那是在金陵吧?张若虚写的就是秦淮河吗?”
“不是的,他写的是曲江的广陵潮。在扬州南郊的曲江,每年八月之望时,都会有怒涛奔涌的潮水。”
“你见过吗?”徽音托着脑袋问。
“自然见过了,”薛连衡道,“你要是想看,有机会南巡,我带你去。”
“好啊。”
“说起来,《春江花月夜》你学会了吗?”
徽音努了努嘴道:“谱子是背会了,可总觉得缺些什么。大抵还是无法靠自己去想象春江花月夜的景象吧。”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竹笛。
“还是得我教你吧。”薛连衡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竹笛,不顾徽音的阻拦,凑到嘴边,吹响了第一个音节。
徽音顺着他的曲声,轻轻地哼起了这首古曲,“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清丽的曲声在月下婉转荡漾,“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唱到这一句,徽音忽然停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薛连衡。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薛连衡之前用的是一只玉笛,音色更为温润舒缓,而此时他用了这只竹笛,这般空灵通透的音色,和徽音记忆中的那段声音别无二致地重合了起来。
她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女子说过的话,“可王妃也有同样一块碧笙石不是吗?那是郡王第一次见到王妃时,作为信物送给王妃的,是吗?”
收到碧玺石的那一年,徽音还不到十岁。
不过那时候,她就已经在天祝城里无法无天了。徽音喜欢跑出王宫去玩,到茶馆里听人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说草原西边的大漠,也说祁连山东边的大越。
那时候,天祝城里有一个商户,仿造大越江南的风格建了一个园子,他请了好些工匠,又从外面运回来许多箱箱盒盒,敲敲打打了快三年才完工。园子竣工之后,他请了很多王公贵族去参观,却不敢邀请可汗。
于是,徽音就坐在她的灵乐宫中,听自己的堂姐表姐们说尽了那个院子的妙处,却终究不得一见。徽音和大阏氏提过,她却说,堂堂一国的公主,跑到一个小小商户家里去看院子,成何体统。
大阏氏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成何体统”,为了这个“体统”,徽音不得不继续待在灵乐宫中,托着脑袋望着窗外,想象着“江南”的样子。
那天晚上,徽音实在忍不了了,她觉得自己如果看不到那个园子,简直是白活了一场。于是,徽音就央着一个姐姐,扮作是她的侍女,跟着她出了宫,晚上一道去商客家赴宴。入了夜,他们在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的时候,徽音偷偷地跑了出去,在迷宫似的院子里一边穿行,一边惊叹地打量着一步一景。
那天,也是这样柔和的月色,小小的一轮上弦月,不耀眼,却把银白色的光芒洒遍了整个庭院。树木新生的枝桠上,露出新绿的嫩叶,此刻都被笼罩在了迷蒙的月光中。
贺兰徽音就是在这样的景致中,听到了一曲清亮的《春江花月夜》。
她寻着曲声一路找过去,在湖边见到了吹笛的少年。
月下的少年一袭白衣,衣角绣银线竹纹,手上一支青色的竹笛,在月色中浸润出无与伦比的清贵之气。
一曲终了,他微微地侧过身来,“出来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