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在何处都能见着同样的月色一般,徽音曾经以为,无论在何处,她都可以远远地望见贺兰山脉冰封的雪顶。它的山势那么高峻延绵,似乎就紧挨着天际。
然而,天下却远远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父汗曾经说过,等你到了大越,你就会知道天下有多大了。
徽音抬手掀开了花窗上的薄纱,外头是郁郁苍苍的山林,而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官道。
见徽音望着路,合欢走上前去道:“公主,据说再过两日就到京畿地区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歇在行宫了。”
“知道了。”徽音应了一声,放下了薄纱。
徽音没有哥哥,送嫁的任务便落到了大将军朝风的头上。
可是他却未曾对徽音说过一句话。
他本来就是个沉迷寡言的人,以前在天祝城时,也都是他听徽音说话。那时候,他不当她是公主,她也不去想他是个生杀予夺的将军。
在徽音的眼里,朝风虽然对所有人都很冷漠,却唯独对她有着一份温和。可现在,朝风眼中的那一丝温和,已经尽数消散了。
当年他从修罗场里出来,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都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他曾以为,那之后他就拥有了权力和地位,拥有了可以站到徽音身边的能力。甚至,可汗对及笄礼的时间安排,让他以为可汗已经认可了他。
而后来,他终于还是认识到,他终归还是那个孤身一人的贫寒少年。
而他爱慕着的少女,却是天潢贵胄的公主之身。她理应有着更加辉煌与灿烂的未来,她应该心无旁骛地走向那片更广阔的天地。而那天地里,不应该有他。
徽音的凤首箜篌经过层层包裹,被放置在红木的大箱子中。拿取太过麻烦,徽音便不再取它。送嫁的队伍晚上停留在驿站,徽音在屋里燃了一小粒真腊沉香,然后取出了一只样式普通的竹笛。
对于笛子,她不过是略知一二。
徽音的唇凑近笛孔,思索着,缓缓地吹出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是《春江花月夜》。她很喜欢大越的这首曲子,却不好意思承认,只好一个人慢慢地摸索着吹奏。
周围是完全不同于西楚的景致,少女悠扬的笛声在驿站萦绕不去。
徽音知道,朝风就在外头。作为她的护卫,他应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她知道朝风听得到她的曲子。
可是他却不会走进来。
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就算在队伍里,他路过她的安车,也不会转过头来多看她一眼。
冷漠的好似他真的只是一个护卫着公主的将军。没有前尘往事,亦没有非分之想。
两天后,送嫁的队伍停在了帝京附近的一处行宫。他们会在这里休息几日,而后徽音会梳妆打扮,穿上真正的嫁衣,由薛连衡带着迎亲的队伍,接她一起回到帝京,完成婚礼的仪式。
薛连衡倒真表现地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对徽音情深意重。吉日还没有到,他已经率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了行宫。
按照大越的礼仪,新娘和新郎在成婚前不可想见,薛连衡便住在外院,不曾来见徽音。
他们都说,连日来风尘仆仆地来回赶路,清河郡王却半分未曾想过要休息,怕怠慢了徽音公主。
郡王对公主真是好啊。
很多次,徽音走在院子里,都能听见他们这么说。
她第一次见到薛连衡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呢?
徽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依稀回忆起她随心的一瞥。
她记得因为是典礼,那天他头上一丝不苟地束着发,一只毫无装饰的玉簪规规整整地穿过发冠。身上穿了件玄色的锦袍,上头凹凸有致地绣着如意云纹。腰带也是沉暗的墨色,唯有金丝的边线为他添上了一丝生气。
一切都是皇家的仪容与规制,显得整个人都是沉稳而内敛。
而薛连衡明明不是这样一个人。
徽音忽又想起了那天在宫中遇到他吹笛,依旧是穿着深色的常服,听合欢说,在大越,当属金陵的贡锦最为华贵,寸锦寸金,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徽音想,薛连衡用的,相比就是这种云锦吧。
他在月下吹笛,朦胧之中的一丝帛光,却是引人注目。那天,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枚玉佩,青玉光泽温润。而他的笛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的声音又是一番夺人心魄。
只让人觉得此人既是无边的富贵华丽,又是世上无双的清雅举止。
他身上一直完美的融合着这两种气质,似是纤尘不染。这样的人,要被冠上风尘仆仆的字眼,真不知是如何一番模样。
徽音想到这里,不由地笑了起来。
“公主在想什么呢?”合欢见她忽然有了一丝笑意,便问。
“没什么。”徽音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后日就是吉日了,”合欢道,“嫁衣和首饰都准备好了,公主要看一看吗?”
“不必了。”徽音冷冷地道,“你们置办着就好。”
到底是没法开心起来。
虽说长路迢迢,几个月来疲惫无比,又甚是无趣。她们偶尔讲些小事逗徽音,她就能笑起来。看起来似乎是更易欢喜,可这欢喜却也不过是表面的肤浅罢了。
她只是不愿把自己的苦闷带给别人。
可一旦说起婚事,她就连着表面的平和都无法维持了。
不愿提及,亦不愿面对。
因为时间仓促,也因为徽音自己不愿,嫁衣最后还是出自合欢之手。西楚人喜好热烈的艳色,所制的嫁衣比起大越寻常的色泽也更为浓艳夺目,炎炎如同是艳阳般耀眼。
这日,就是商定好的吉日了。
天色还没有亮透,徽音便被合欢喊了起来。春夜微寒,外头的树木上结了露珠,一颗颗在树叶尖上摇摇欲坠。
侍女们忙忙碌碌地为徽音梳妆,她却坐在那里,眼睛只盯着花窗外头的晨景。
那颗露珠是否也像极了她呢?安然地度过了属于自己的静谧深夜,在他人的清晨来临时,却面临着坠落或是蒸发,无所依傍地苦苦挣扎。
大越的喜娘走进了徽音的宫殿,她原本喜气洋洋地准备了一肚子吉利话,在走进侧门的一刻,忽然屏住了声息。侍女们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宫殿之中却安静得只有鞋底摩擦着地面的细微声响。
喜娘不是第一次准备皇家的婚宴,她熟稔那种富贵堂皇的沉稳,那种高高在上的天家威严,却未曾遇到过这般沉寂的大婚之日。就算是再心智成熟的女子,在大婚当日,也是又紧张又喜悦的。
喜娘偷偷地打量着徽音,瞧不出新娘的脸上有任何欢欣的表情。她只是非常认真地看着窗外,一心一意,心无旁骛。
徽音身上已经穿上了那件浓艳华美的嫁衣,端正的红色一寸不落。交领层叠,层层领口皆是金线绣边。广袖垂地,瑞鸟与云纹的图案绘满袖口。手掌粗的金色腰带束过徽音玲珑的腰线,璎珞配饰之下,是深浅不一的金丝线绣着的一只凤鸟。正是有凤来仪的富贵姿态。
看到合欢为她让出了位置,喜娘忙走了过去。不管徽音的心情如何,她到底得尽自己的本分,喜娘从合欢手中接过木梳,笑盈盈地道:“公主啊,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嫁了人之后,一定会和和美美的。”
“是吗?”徽音回过神来,笑着问。
喜娘没注意到徽音笑容里头的苦闷,只觉得这新娘终于是有几分欢喜了,她接着道:“在我们大越啊,有个习惯,新嫁娘出嫁前呢,一定要好好梳头,婚后就会更加美满。”喜娘说着,拿起木梳为徽音顺发,她一边梳,一边念着大越的吉祥话。
徽音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坐在那里,只觉得喜娘的声音遥远地如同远在天际。
梳完头,喜娘为徽音束起了发,依次地带上了九凤朝天的明珠凤棺,插上金镶玉的如意簪子,琳琅的佩饰,皆饰于身。
喜娘将潋红的胭脂抹在了徽音的脸颊上,终于将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描绘出一股少女新嫁的娇羞,耳坠亦是与之相配的红色宝石,轻轻摇曳,灿然生姿。
梳妆完毕,喜娘和合欢一起,将并蒂莲的喜帕盖到了徽音的凤冠之上,就准备搀着她出门了。
“等一下。”徽音突然道,“你们先出去吧。”
喜娘不明所以,见合欢她们都依言静静地退了出去,她摸不准这位主子的脾气,也不敢多劝,只得跟着她们出门去等。
待檀木门“啪嗒”合上,徽音掀起了喜帕,走到内室,从床边拿了一样东西放进袖子里,又缓缓地走了出来。
抬眼间,就瞧见窗户外面站着一个人。
十多年了,他有多少次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宫殿外头,等着她出来。不管他还有多少烦难的事情要处理,他从来不会催促她。徽音熟悉这个影子,熟悉到如同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她抬起头,就这样,对上了朝风深邃的眼。
朝风就这么看着她,他的目光放肆而直接,瞳仁墨黑,如深渊般不可窥测又引人坠入。
那是漫漫长路里他们唯一的一次对视。
谁都没有说话。
似乎谁都没有了说话的必要。
徽音伸手放下了凤冠上盖着的喜帕,攥紧了袖中的物件,唤了一声,“合欢。”
大越三十一年。春。
帝京。
据说这是大越近百年来最为奢华盛大的婚礼。
新郎是大越最为清贵的少年皇子,新娘是色艺双绝的西楚公主。
帝京的人们都说,西楚这一边陲小国对大越的敬意,已经尽数化作了公主的嫁妆。迎亲的队伍自行宫而来,从明德门进入了帝京。
按照大越的风俗,新婚之日,新娘的脚不能沾地,虽说她是一直坐在喜轿上的,可天家依旧用富贵的正红锦缎来铺就她脚下的道路。
明德门至承天门的南北大道上,连绵地铺着十里红妆。红绸蜿蜒,花瓣飞舞,一派富贵奢靡的景象。
可徽音并看不到这些。
她的眼前,只有喜帕满目的红。
虽然合欢替她做好了嫁衣,可在大阏氏的要求下,徽音不得不自己绣成了喜帕。而如今喜帕上头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花,却因为针法的粗糙惹得她的额头一阵微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