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很想伸手揉一揉脑袋,可喜轿的花窗上只掩着一层薄薄的红纱。周围的吵闹声越来越响,徽音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看着她,看着西楚的荣华与姿容。
她再也不能像在故国时那般肆无忌惮了。
落轿,入堂。
徽音由喜娘搀扶着,一步一步庄重地走进王府。她的手却紧紧地攥紧了衣袖。
喜帕遮住了她的目光,也遮住了她的惶恐不安。徽音垂下眼,在流穗晃动的隙缝间,瞧见了自己衣袖中的光亮。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握紧了手。
贺喜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闹哄哄地想要一睹西楚公主传闻中的绝世容颜。
三拜,九扣。
大越的皇帝与皇后未曾亲临,徽音瞧不见高堂上坐的是什么人,也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东西。她依着喜娘的祝词,规行矩步地完成了婚礼。
最后,是夫妻对拜。
正要起身的时候,今日一直有些拘谨的清河郡王却越过喜娘,想要亲手扶起他的新娘。
这个动作并未出现在嬷嬷教导的流程中,徽音有那么一瞬的愣神,随即将手递给了她的夫君。
所有的人都看到公主在起身的时候,步子晃了晃,靠到了新郎的身上。
可在谁也没看清的时候,她将袖中的匕首,插进了她夫君的胸膛。
她今天见着了太多的红色,在喜帕的璎珞流穗间望见他胸口缓缓渗出的鲜血时,她竟然有些麻木了。
终于结束了,她可以回到西楚,回到故国,一切都可以回到没有什么都发生过的时候。
半个时辰之后,徽音坐在了新房里头,无人问津。合欢也被关在了外头。
所以,准确的说,她是被锁进了新房里。
而徽音是坐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事实的。
她坐在雕花杉木大床的床沿上,长裙曳地,裙摆上的流水璎珞若即若离地摩擦着地面,身侧是轻扣在铜环上的红纱帘幕。徽音就这么端端正正的坐着,安静得仿若真的是一个等待着新郎来掀起喜帕的新娘子。
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会有人来了。
她终于可以拿下那方粗糙的喜帕了。
徽音抬起头,自己掀起了红盖头,当那片红色褪去时,她瞧见了屋子里烛光摇曳的支支红烛,如同清晨的那颗露珠般无所依傍。
徽音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花了很长时间一件一件地取下了头上掐丝点翠的凤冠,取下了身上琳琅满目的配饰。
她宽大的嫁衣衣袖因此滑落下来,露出一段白净细嫩的手臂。徽音取了点水,擦干净了脸上的胭脂色彩,露出了一张秀丽干净的素颜。只是这样清丽美好的容颜,却无人问津。
徽音抬头瞧了瞧自己在镜子中的模样。
大清早费了多大功夫才梳好的头,还没被人瞧见一眼,就落得如今零落的结局。
这原是徽音期盼着的结局。
可是此刻,她却并没有感觉到开心。远离故国,身处他乡,独自一人困于斗室的孤寂让她不由地感觉到惊恐与不安。
薛连衡死了,一切就真的能恢复原样吗?
十五岁之前,徽音都以为自己日后会嫁给朝风。
徽音是西楚王位的继承者。她的夫君,可以成为西楚的新可汗。而朝风是修罗卫的统领,他带着西楚的将士们保家卫国、征战四方,他是西楚人民心中的英雄,更是徽音心中的英雄。
更重要的是,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可来自帝京的那个人,毁了这一切。
他口口声声说着“甚慕公主”,却从不明白这自说自话的爱慕都带给了她什么。
徽音或许此生都忘不掉朝风离去时的目光,在薛连衡迎亲的队伍到达后,他会率队离开大越,回到西楚。在行宫中的那一眼既是漫漫长路里他们唯一的一次对视,亦是最后一面。
那个眼神看起来空无一物,徽音却明白其中的眷恋不舍,以及他对命运深深的怨恨。
这一切,都拜薛连衡所赐。
徽音想杀了他。
她自然不精通杀人,她精通的只有琴棋书画。如同每一个温婉贤淑的帝国公主一般,徽音甚至从来没碰过匕首。
直到那一天,朝风把含章刀给了她,他说“贺兰徽音都只是贺兰徽音,你的未来,要自己去争取。”
徽音知道,匕首能杀人,
她也知道,朝风就是靠着杀人,才走到了今天。
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杀了薛连衡会有什么后果,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大越皇帝处死,不知道两国会不会交战。
当她的手握上含章刀时,她的脑子里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只记得,她讨厌薛连衡,她恨他。
而朝风曾经跟她说过,你如果恨一个人,就杀了他。
可朝风没告诉她,如果她没能杀了那个人,还让他知道了自己恨他,那该怎么办?
半个时辰之前。
那一刀下去之后,喜娘是最先发现的。她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声惊叫,薛连衡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且对迅速凑近身边的管家道,不要声张,喜宴继续。
于是喜娘颤颤巍巍地喊了句“送入洞房”,就扶着薛连衡去了后院。
管家对众人道,郡王忽感身体不适,既大礼已成,也就不再随客宴饮,望各位尽兴云云。
薛连衡被他们送进了他的旧房间,清河王府里顿时乱作一团,前头的宾客还喝得其乐融融,后院里的大夫们满头大汗地进进出出。
而徽音则被人带到了这个房间,似乎再也没人记得她了。
徽音回到了床边,躺了下去。
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徽音才知道,原来把匕首刺进别人胸膛里的感觉是软绵绵的。她还以为要刺进去会很难,可事实上,人的血肉像是一个无底洞,会用力地拉扯着她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和他的胸膛永永远远地融和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徽音的手紧紧地攥着被子,身体微微发抖。
她想回西楚,想回到朝风身边,不想在这个无底洞般黑漆漆的地方待着。
整整一夜,她听着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听他们一声一声地唤着郡王,听着他们焦急的言语,听到丫鬟们的哭声和管家的责怪。
徽音开始想,如果薛连衡没有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他一定不想再把她留在身边了,而她是西楚的公主,他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薛连衡会把她送回西楚去的吧。
徽音这样想着。
徽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一早,有一个小丫鬟来唤醒了她,侍奉她洗漱梳妆。
宅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下人们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王爷还好吗?”徽音问。
可是那个丫鬟并没有回答她。
“那合欢呢?”徽音又问。
那个丫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徽音很快就放弃了,呆呆地坐着,由着那丫鬟为她梳妆。
丫鬟为她梳起高高的发髻,而后递给她一张唇脂。徽音含着它,抿了抿嘴。她抬头看看铜镜里的人,说什么艳绝天下的西楚公主,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偶罢了。
“王妃。”外头有人扣了扣门,喊了一声。
见徽音点了点头,丫鬟出去打开了门:“什么事?”
小厮走到徽音面前,恭恭敬敬地道:“王妃,王爷想问您借些胭脂水粉。”
听见薛连衡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徽音的眼睛瞬了一瞬,不知是倍感失望还是舒了口气,她忽然从那个失去了力气的木偶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西楚公主。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满满的敌意道:“哟,原来你们大越的男人,平日里还要用胭脂水粉的吗?”
小厮和丫鬟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却又因为接受极为严苛的训导,而在此刻选择了沉默地站在一旁。
正说着,薛连衡已经走进了屋子。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脸色惨白,满目倦色,似乎刚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命,连走到这里都疲累无比。
徽音见惯了薛连衡的自信与潇洒,当日他们说起他风尘仆仆的时候,她还在心里笑话。如今没想到他是如此的情状,徽音一时愣了神。
“你若不想被父皇发现,让他派兵灭了你们西楚,就……”
薛连衡刚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就被徽音打断了。
“你过来。”
徽音极善妆容,寥寥几笔,就让薛连衡的脸色恢复如常。可他的唇色却因此更显苍白。徽音取了一张唇脂递给他,薛连衡却有些犹豫,一个大男人来上妆,着实有些奇怪。
徽音不管他,扳过他的脸就把唇脂贴着那片最苍白的地方按了下去。
拿开之后却发现红的有些过分。
太假了。
“洗掉。”徽音从丫鬟手上接过手绢替他擦了擦唇,试图淡化出一个合适的唇色。薛连衡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徽音被他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起身,忽然被薛连衡一把抱住,吻了上去。
因为动作太快,徽音甚至都忘了挣扎。
而后薛连衡放开徽音,抿了抿唇。
“这样刚好。”
“梳妆完随我进宫请安吧。”薛连衡说着就走了出去。
徽音回过神来,立刻道:“我要合欢替我梳妆。”
“你想要当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薛连衡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继续走了出去,“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的。”
徽音还想再追出去问,却被丫鬟的一句话给拦住了,她说:“王妃,今日要见的是皇上和皇后,可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一切都完全变了模样。和她设想过的每一种情况都不一样。薛连衡没有死,甚至还打算替她隐瞒这件事。难道他还想把自己留在身边吗?
他们一人一架轿子出了门,薛连衡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一路上都是丫鬟在一边交待着进宫请安的规矩。等到了宫门口,丫鬟不能再跟随,徽音只得跟在薛连衡后面,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好在他走的不快,应该是为了不被人看出伤口,薛连衡虽然走的慢,步子却很稳。
只是他眉目间的表情很淡,与徽音每一次见到他时,都要冷漠得多。
“你还好吗?”徽音忍不住问。
“不好。”薛连衡毫不留情地回答道。
“昨天,我……”
徽音还想说些什么来解救目前的状况,薛连衡却先打断了她,“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不要再提昨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