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了,我们走吧。”阿喀琉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舒尔最后颇为留恋地望向天边,嗯了一声后黯然回首。顺应阿喀琉斯的力量轻轻抬起脚,任后者撩起一捧海水洗刷掉脚掌上粘附的泥沙,又踩在细带的凉拖中。牵着舒尔的手漫步进入海边的一片树林,林中一棵高耸的大树上似有灯火闪烁。被阿喀琉斯拉着走在林间小路上,舒尔惊异于阿喀琉斯对这片树林的熟悉。
来到那棵远远望见的古树脚下,两人停下脚步,驻足仰望。布满青苔的木梯固定在粗壮的树干上直通树冠,一座树屋被搭建在横置生长的枝干上,藤蔓缠绕,仿佛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屋内放射着柔和的光亮,在夜里如同林海中的灯塔。
阿喀琉斯短暂酝酿着,张开双手在嘴边拢音:“老爹,我回来看你啦!”
一个老人打开树屋的木门缓缓走出,在看清来者后显得很高兴:“哦哟,是阿喀琉斯啊!”
“啊,今晚可能要在您这里过夜。”阿喀琉斯也有点激动。
“和朋友一起吗?”老人探身望向阿喀琉斯身旁的人形。
阿喀琉斯畅快地答道:“是!”
黑暗中渐渐辨认出阿喀琉斯身边是一个陌生的女孩,老人拍拍脑门大笑:“哈哈哈,原来是带了我的外孙媳妇来看我啊!快上来进屋我好好瞧瞧!”
听了老人的话,舒尔的脸有些烧烧的,也知道了那位爽朗的老人是阿喀琉斯的外祖父。“我们上去吧,”阿喀琉斯轻声催促着:“老爹邀请我们喝茶呢。”
“嗯。”舒尔微微点头,却又在木梯的面前乱了阵脚。眼前的梯子高足有十米,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竖梯,圆粗光滑的横木令舒尔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下脚。
无奈地看着舒尔,阿喀琉斯拍拍后背:“骑在我背上,我背你上去。”
舒尔只好乖乖骑在阿喀琉斯宽阔坚实的后背上,双手紧紧搂着阿喀琉斯的脖子,有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抓稳了!”说罢阿喀琉斯单手扶着背上的舒尔,仅凭右手和双腿在木梯上熟练敏捷地攀援而上,活像一只惯于穿梭林间的猿猴。阿喀琉斯三下两下便爬上了木屋,整个过程异常平稳,以至于背上的舒尔并未察觉丝毫颠簸。
睁开双眼便已是烛光柔和的树屋内,舒尔从阿喀琉斯的背上轻轻跃下,恭敬地朝着面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鞠躬行礼。
“老夫不过是个山野之人,受不惯这些礼数。”老人捋着下颌雪白的胡子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客套一边邀人入座,“远来都是客,你俩快坐!我给你们倒杯茶暖暖身子!”
老人转身便朝后屋走去,舒尔刚想前去帮忙却被阿喀琉斯一把拉住:“不用,老爹这个人倔强得很,很讨厌别人把他当成老人一样对待。”
“哦。”舒尔缓缓坐下,想来在酒馆里总是自己为客人端茶,时间一久倒有点养成习惯了。
老爹这个亲切的称呼让舒尔感觉暖暖的,将来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叫那个老人一声外祖父?想到这里舒尔的心莫名加快了跳动,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也能管阿喀琉斯的父亲叫爸爸——不止是爸爸,就连那些只是听过却从未叫过的词汇譬如叔叔、阿姨、舅舅、姑姑……舒尔小心翼翼地幻想着,一瞬间仿佛拥有了一切。
茶香缭绕在被炉火烤得暖暖的树屋内,女孩捧起面前陶土烧制的小茶杯,轻抿了一口热茶。
“嗯……”舒尔有些惊异于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茶竟会如此清香,“爷爷烧茶的手艺一流!”
“哈哈过奖,”听闻女孩的赞叹,老人颇有些得意又不失谦虚地摆摆手,“我也只有泡茶喝茶这点爱好,全都仰仗这林中的水源甘冽。”
“听阿喀琉斯说爷爷年轻时航海周游了世界呢,真了不起!”舒尔不失顽皮地向老人伸出大拇指。
“哦哈哈哈,”老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只不过是和一群伙伴乘船在海上转了一圈而已,你这臭小子怎么总是替我在人前吹牛啊哈哈!”
老人红光满面的同时还不忘故作嗔怒。阿喀琉斯有些无奈地摊手,第一次见到舒尔对人如此逢迎,还是个刚刚谋面的陌生人。
“既然航行了一周就算是周游过世界了,怎么能说是吹牛呢?”舒尔好奇地试探着,“大海上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吧?”
阿喀琉斯捂脸,心想舒尔平时不爱和人闲聊,没想到一开始主动聊起来竟如此聪明,三下两下便摸清了帕克老爹的喜好。果不其然,老人愈发有了精神,接住舒尔的话题便开始滔滔不绝,从东海启航讲到经由六芒星群岛六进六出前往其他五片大洋,又生动地讲述途中遇到的奇闻轶事、危险困难,时而离座以身模仿,又时而坐回小凳长长慨叹……
舒尔拄着腮全神贯注地听着,老人描述海啸风暴时女孩便面露担忧,讲到笑处又跟着老人一起笑到肚子痛。阿喀琉斯发现那个女孩今天似乎爱笑了好多,可即便是捧腹大笑也并没有很大的笑声,只是捂着肚子咯咯地笑,笑得很安静。
“我们的船开到黑海时还碰到过海盗咧!”
“海盗?那种……海盗?”舒尔很是惊讶。
“啊,可别对海盗有什么偏见,我能捡回一条命还多亏了那群海盗!”
“海盗——不是海上的强盗吗?”
“不不,不能以偏概全!虽然大多数确实是强盗,但也不排除有些有趣的家伙。”
“有趣?”
“当然有趣了!几十年过去了想想还觉得有趣!”老人神采飞扬,“我们的船刚一到黑海海域就遭遇了海盗,可能早就被盯上了,他们像猴子一样荡着帆索入侵我们的船,仓促之间把我们洗劫一空后就不见了踪影。船长被杀,活下来的水手甚至不够操纵帆船。可最离谱的是我们在海上漂了没一会就又遭到了另一拨海盗的袭击!当时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想着没有食物、没有补给,像那样漂在海上终究会死,不如反过来去抢他们的!这样如果成功了还会有一条活路。”
“然后……您和您的同伴们赢了?”舒尔想当然地认为,既然老人活了下来,那么当年的那场激斗应该是老人战胜了海盗。
“不不不,”老人连连摆手,“那可是一伙很强的海盗,即便没有遭遇之前的袭击我们也还是毫无胜算。那群海盗登上我们的甲板,见我们的船已经被人洗劫一空,就哈哈大笑,笑我们太弱,也在自嘲速度不够快以至于被其他海盗抢了先。他们的船长见我们穷得只剩下人和船,便问我们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哈哈那真是个十足贪心的家伙!连人和船都不舍得放过。”
“所以你们答应了?”
“不想饿死在海上就只能答应啊!那群海盗对同伙倒还不错,我们放下刀枪在海上开了整整一天的派对,可以说整段黑海航路都是在那群海盗的庇佑下渡过的,中途又遇上了抢掠我们的那伙海盗,我们合力抢回了东西然后五五分账,船驶离黑海时我们竟然真的成了难以割舍的伙伴,想来真是段快乐的时光啊!”
“嗯。”舒尔抱膝而坐,脸侧埋在腿间,眼神充满向往。
“唉,好久没和人讲过这些事了。”老人苦涩又满足地慨叹,“那些年和我一起航海的伙伴一个个地先我而去,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也都散作了满天星……只剩下那些航海故事和你们这些晚辈还在陪我走下去,也还挺好的。”
“放心吧老爹,”阿喀琉斯终于搭话:“我和舒尔总有一天也会像您当年一样出海远航,您未能涉足的海路就由我来走遍,您错过的风景我和舒尔会替您看到的。”
看着那张已经张开了的初见棱角的脸,那认真的神情、那因自信而扬起的嘴角,竟和儿时那个圆脸的小男孩一模一样……帕克笑了: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提起出海就有种莫名的执着!不过也罢,既然舒尔也那么喜欢大海,为了她你也还是要远航的。时候不早了,你们去睡吧,今晚老爹我给你俩守夜。”
“嗯。”
蜷在厚重的被里,整个树屋散布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木香。奔波了一整天的身体迅速被积累的疲惫所支配,舒尔抱着阿喀琉斯的手臂,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感觉到女孩的呼吸渐渐匀称,阿喀琉斯以不易被察觉的幅度缓缓抽出手臂,掀开被子的一角悄悄下床离开了内屋。
借着月光,阿喀琉斯果然发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老人背靠着树屋的门框,面朝星辰大海,一口一口地咂着那支梨木烟斗,淡蓝色的烟雾滤过老人的鼻腔又被快意地缓缓吐出。老人没有回头:
“睡不着吗?”
“嗯。”
“那来陪我坐坐吧。”老人说着欠起身向旁边挪了挪,拍拍身旁坚实粗壮的树杈。
“嗯。”阿喀琉斯默默坐在老人身旁。
多么熟悉的场景,时隔多年,一老一少又一次坐在了树屋门旁。那时偶尔会闲聊,但更多时候是无言地看着那片海,老人在回忆,男孩在憧憬。
“有心事?”老人甚至没看身旁的人一眼,仅凭气息就看穿了阿喀琉斯的心底。
“啊,有点。”
帕克并没有催促阿喀琉斯,而是等待着后者的开始。
“我此行……其实还有件事求您。”
“你这样讲话可让老爹我不太习惯啊!”老人拍拍阿喀琉斯坚实的后背,“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求什么!”
“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