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渐渐散去，一株被削去树冠的巨木横生于两军之间，将战场分隔。无天无地、遗世独立的高台之上正进行着一段跨越千年的神王对话，立于浊土之上的凡人们无从得知其内容，却知道那一字一句都无疑关乎着每个人的生死存亡。
英雄王的食指仍悬在空中，气氛凝固了数秒。木剑挺身端坐坦然相对，万丈高台便只有耳畔细微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英雄王缓缓伸开其余的四指，掌心朝天、指尖对准沉默的木剑：“请给出‘幸福’的定义。”
“哦？”木剑颇感意外，笑着反问道，“英雄王不取笑于我？”
“我觉得你可笑，或许你也觉得我可笑，但既然你没有当面嘲笑我前世的追求，那我也不能失了礼数。”英雄王习惯性地昂首抱肩，“毕竟连你追逐的具体是什么都还不知道，暂且听听也无妨。”
“英雄王对我的话很感兴趣，你也要听吗？主教先生。”木剑望向比舍普。
“呵，”比舍普对眼前这个谜样的男人无比在意，然而表面上却双眼微闭表现得漠不关心，“听故事又不会失去什么，无所谓想与不想。”
“不会失去什么？”木剑重复了一遍比舍普的话，又无奈地笑笑，“我不想自己脑子里的一片混沌会影响到其他人，定力不强的人最好不要听我唠叨。”
“不必为我担心，我倒是渴求一份可以作为心灵基石的慰藉却总久觅不得，要讲便讲，悉听尊——”
“趁我心情还不错就赶紧闭嘴！你这摇唇鼓舌、迷惑众生的神棍。”黄金瞳中流露出一瞬杀机，比舍普顿觉心脏猛然一颤，仿佛被人攥在手里。
“哎，”木剑双手左右下压，“两位可是刚在我面前起过誓，不会如此健忘吧。”
英雄王轻哼一声，不屑地将目光移开；比舍普悬起的心缓缓落下，冷汗渗出额头。
待到不平声止，木剑开始追忆往昔：“很久以前我有一群亲密无间的伙伴，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于是我们并肩战斗，立誓要扫除世间的一切恶、为万世开太平。”
“万世太平，这就是你所定义的‘幸福’？”
“是啊，为此我们付出了很大牺牲，也取得了无比接近目标的战果，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做到了，开启新纪元大门的秘钥就真真切切地握在我的手中，却功败垂成。”
“扫除世间的一切恶对于你我而言并非难事，不过我觉得那样太无聊了，还是留下一两个鲜活的敌人比较有趣，倘若浑噩太久也可以随时拿来取乐。”
“一开始我也觉得那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无可能，于是我赌上一切去搏了一回，但却失败了，眼看着伙伴一个接着一个地离我而去，我败得很惨。”木剑长长叹息，“之后我反复问自己失败的缘由，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了屏障的存在，即恶的守恒。”
“恶的……守恒？”英雄王津饶有兴致地重复着，“我可从没思索过何为善恶，更没想过那种东西是否守恒。”
“我也是死过一次后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冥想了千百年方才生硬地得出了逻辑自洽的答案。”
“是啊，很多东西都是生前注定得不到的，就比如你之于我。”英雄王极为罕见地长叹一声，“倘若当初有人告诉我只消再等上百年就能等到你的出现，我便不会放弃永生的机会来换取俯拾即是的肉欲，毕竟与我实力等同的敌人可不似那些跪伏待入的女人，并非每个时代都能有的。”
“若英雄王想找个时机切磋一番，我倒是很乐意奉陪。”
“可现在吾已是英灵，被囚禁在这副半神的躯体，不知又有几分胜算。”吉尔伽美什低头盯着自己的身体，“虽不愿这样讲，但这确实算得上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憾事了。”
“啊，我也一样。”最后一抹晨光在木剑的黑眸中流逝，仔细观之竟笼罩着一层难以读懂的清冷，“如果当时的世上能有像英雄王一样的强者给我迎头一棒，或许我会少失去很多。”
“你仿佛活得很痛苦。”
“啊，我之所以还在忍受生的痛苦，只因为还在等待这世界的结局。”
“哦？凭我这副躯体，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口中的‘结局’吗？”
“能吧。”
“哈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再次发出桀骜的大笑，且愈笑愈烈，“虽然，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不得不说，你总能为我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惊喜！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请继续，何为恶的守恒？”
“那是我对失败无比沉痛的检讨。”木剑叹息着，继续喃喃道，“所有的人在诞生伊始都是一样的白纸，却总有一部分会成为善良的人、一部分变成狰狞阴暗的魔鬼，渴望和平么？好啊那我就清除掉所有黑暗中的魔鬼，我真的在这条路上走过很远很远，直到某天身处火一样的夕阳下，我走到了人生的断崖，那天我终于在血与泪中领悟到了恶的本质，恶不是特定的某一类个体，而是潜藏于每个人心底的种子，伐倒一片罪恶的森林就等于打破了守恒，恶的种子便会在善良的人心中发芽，新的恶苗又会迅速滋生填补空缺，杀掉军火贩很简单，而人们对暴力的需求永远存在，它背后的利益总会吸引原本站在阳光下的人走向黑暗——这，就是恶的守恒，那以后我改变了达成目的的方式，我要成为这世间最大的恶、将罪恶的树木豢养，既然恶永远无法伐尽，那么就由我来做这黑暗森林的护林人。”
“嗯，有趣。”吉尔伽美什饶有兴趣地听着，期待的眼神似乎在鼓励木剑继续说下去，“拯救一切么？可能同样生而为神的我实在是没有这么伟大的理想吧，或者是你背负得太多了，并没有什么人强迫你做这些事，既然生而为神，难道还有什么比享受神的一生更重要的事？”
木剑盯着那双绝美得让人沉沦的黄金瞳，牙关之间只迸出一个字：“有。”
英雄王愣了一下，原本只是用以强调的反问，得到的却是肯定的回答。
盯着那冷峻的神情，英雄王笑了：“哈哈，前世的我就在痴迷地享受神的一生，可你仿佛在说，‘英雄王的前生被完完全全地虚度’，是这个意思么？”
“不是。”木剑低下头，回答得很干脆。
“别让我在你的话里嗅到虚伪。”黄金瞳定定地望着木剑晦暗不清的脸。
“英雄王无法理解我的执念，同样我也无法享受到英雄王辉煌灿烂的一生——只要是相互都无法实现的欲望，便没有优劣之分。”
“哼，”吉尔伽美什发出一声轻蔑的鼻息，“你的话总是那么不卑不亢，让人乐意去相信。”
“这副身体已经载着我走过了千年，英雄王所走过的路我已然走过，只是时间的力量会淡化任何可以享受的激情，除了等待结局我已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乐趣，这一千年我从未停止过对自身的研究，神究竟是什么？我翻阅世界各地的历史，找寻我们存在过的痕迹、建立的文明，时至今日我的等待已经开始有了回报，你的降世，就是最好的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