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轩带着杨木林出了御书房，几个小太监忙跟在后面。这两三日，瞧着皇上脸上一直阴沉着，他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更不敢到跟前去，皇上的饮食起居，都是杨公公一个人伺候。不过看如今皇上的神色，似乎略微缓和了些，小太监们暗暗松了口气。
杨木林见凌夜轩一出大门，便往凤仪宫的方向走去，对着后面的人轻轻挥了挥手，几个小太监跟得了大赦似的，都停了脚步，静悄悄地返回。
秦诺正在屋子里，用纸牌给几个小丫头煞有介事地算命，偶尔有说对的地方，就会引来小丫头们的惊呼，纷纷说娘娘算的太准了，太神奇了。秦诺明知大家都是在恭维她，讨她欢心，也不拆穿，依然兴致勃勃地胡说八道。
凌夜轩见院子里有几个打扫的侍女，门口却没个人，不由得微微地皱了皱眉。杨木林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拦住，放轻了脚步，往室内走，正好听到一个小丫头的惊叹。
“怎么可能？娘娘怎么会每次都知道奴婢们想的是那张牌？”
凌夜轩不用细想，就知道秦诺又用纸牌糊弄人了。
碧桃一直没往秦诺跟前凑，只是离得远远的看热闹，见到凌夜轩，她连忙服了服，正要说话，凌夜轩忙对她微微摆了摆手，有些憔悴的脸上泛起温柔的笑，站在一旁，想继续看秦诺唬人。
“皇上！”轻风不经意回头，连忙站起身来，轻呼了一声。
凌夜轩再想阻拦，已是来不及了。
小丫头们纷纷起身，慌慌张张地给皇上见礼，尽管皇上脸上的笑容十分柔和，可她们还是一个个地屏住了气息，见皇上不说话，行了礼就赶紧退了下去。
轻风轻雪几个忙将炕上乱七八糟的瓜子皮儿和吃剩下的水果打扫了，又去上茶上点心。碧桃瞧了秦诺一眼，本想将纸牌收起来，但见娘娘摆弄着纸牌不肯放下，沉吟了一下，便悄然退出。
凌夜轩看着秦诺。几日未见，秦诺明显地消瘦下来。她本来就苗条，如今看着越发的弱不禁风。凌夜轩觉得心像是无数蚂蚁啃噬一般，没有一处不疼，下意识地就往前走去。
“你别过来！”本来一直低头摆弄着纸牌的秦诺忽然抬起头来，瞪视着凌夜轩。
凌夜轩顿住脚步，眼神中带着压抑的热烈，和酸痛的歉疚。
“还在生我的气？”
秦诺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垂眸沉吟了片刻。
“你并没有告诉我哥哥实情。”秦诺看着手里的纸牌，静静地开口。“为什么？”
凌夜轩微怔。面对秦铎，他的确没有完全道出事情，但为什么，他却并未深想。或者，是他闪念间想过，反正那孩子也不会出世，他又何必让多一个人知道。
“皇祖母又找过你了？还是母后去劝过你？”秦诺紧接着问道，不待凌夜轩回答，便又接着说。“你在心里，已经接受了皇祖母和母后的好意了，是吗？你决定，让青萝把孩子生下来。”
凌夜轩沉默。
当初，他打定主意，长子必须是嫡子，几乎每一个跟他同床共枕过的侍妾，都喝过避子汤。除了景淑仪，便只有安可欣有过他的骨肉，还被他毫不留情地给打掉了。
除了不想以后再发生兄弟相残的事，那时候的他，身在漩涡的中心，府里形形色色的女人，说不准哪个是谁安插到他身边的，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可如今，他登上了一直渴望的皇位，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心有所属，有了自己想用尽全力疼爱的女人，却偏偏这个他心里独一无二的女子，无法为他延绵子嗣。
他心里虽疼痛，倒也没那么着急，尽管宫里的太医都说她不可能有孕，但他和秦诺年纪都还不大，他一直相信，只要好生调理，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谁知，皇祖母和母后却不如他这般淡然，尤其是皇祖母。
昨日，皇祖母又将他叫去，口苦婆心地劝了很久，还使出了杀手锏。
“哀家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还能再等几年。我这身子也不是很好，平日也是用药调理着，还不知道活了今天，能不能活过明日。我也没别的想头，只想在有生之年见到重孙儿，你难道想看着皇祖母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那一瞬，他的确是有些摇摆不定。
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帝王，他自然希望继承皇位的，是自己的皇子。且，他已经不知扼杀了多少亲生骨肉，他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秦诺不能有孕，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可是……若这一切会让秦诺伤心，痛苦，失望，不舒服，他还是宁愿选择不让这个孩子出生。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一直没有子嗣，将来不管从哪个兄弟那里过继来一个孩子继承大统，也未尝不可。
但，此刻这女人的咄咄逼人，却让他的心堵得厉害。
他为了她，甚至能接受不要孩子了，她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
“不然呢？”凌夜轩压抑着内心的煎熬，隐忍地反问了一句。
“不然呢？”秦诺嗤笑了一下。“皇上倒是会把这个难题，扔给臣妾。皇上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臣妾就替你说了吧！你已经决定顺水推舟，留下青萝的孩子，既能有自己骨血，又能让皇祖母和母后高兴。这是皇家的隐秘，你自然不会告诉我哥哥，更不会让更多的人知晓。那么，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安置青萝，还有那些会知道真相的人，全部杀了灭口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凌夜轩的双眉，紧紧地锁在一处，努力压抑着心口烧灼般的痛。“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冷血的暴君？”
“皇上自然不是，我不过是想问问皇上的想法。不管怎么说，我也身在其中，皇上总该让我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做吧！”秦诺的声音里满是讥讽，连正眼也不看他。
凌夜轩紧紧地盯着秦诺。他是犹豫过，可若是孩子和她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还会选择她。但，她的讥讽和责怪，却好似有把锐利无比刀，在他的心上一片一片地凌迟，让他的心七零八落疼痛不已。
原本以为相知很久，原来在她心里，他还是个残忍无情之人。
他是无情！他是残忍！他把无情都给了别的女人，他甚至残忍地要再次扼杀自己的孩子，他宁愿违背皇祖母和母后的心意，让自己无颜面对先祖，也不想她受半点儿委屈。
但是，结果呢？
结果是——她给他的，只有怀疑、讽刺、责难和藐视！
“知道真相的，都是可信之人。青萝，我会好好安置她，但绝不能留在宫中。”凌夜轩的手我成拳，缓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凉意，一行说话，一行观察着秦诺的反应。“你若是接受不了青萝的孩子，我会安排别人抚养！”
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他偏偏就想这么说。
“如果青萝生下的是个小公主呢？”秦诺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眼眸中的水雾，好似瞬间就结了冰。“你是会寻找第二个青萝，会纳妃，还是会让夏氏几个怀上你的孩子？”
她不是女权主义者，也没心情教导一个皇帝学会尊重女性，而不是将女人当成生育的工具。在她原来的空间里，女人的地位还一直有待争取，何况是在这里。她只想知道，凌夜轩究竟想将她置于何地！
凌夜轩竭力忍耐着，刚刚那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是来跟她争执对错的，也不是来跟她吵架的，更不是来故意说些违心的话气她的，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在乎，超越了一切！
“你若是有更好的提议，我倒愿意听听。”凌夜轩深深地吸着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
“我没有！”秦诺想也不想便答道，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这是皇上的事，皇上做主吧！”
话说完，秦诺便低下头，专心地看着手中的纸牌。
凌夜轩默然伫立。
他本来是要跟她来表明心意的，他想象中的场面是她含泪投进他的怀中，两个人重归于好，一起用膳，一起商讨如何让太皇太后和太后回心转意。可，他走进这间屋子，没有用一点儿东西，没有喝一口茶，甚至连坐下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就那么冷漠地将他推出了她的心门之外，他甚至有些怀疑，她曾经对他的在意，不过都是他幻想出的假象。也许她在乎他，但她更在乎的，是她自己！
他真想拂袖而去，但他知道，若是他就这么离开了，他和她之间的隔阂，会越来越大，他和她之间的误会，会越来越多。
是误会吧！她应该还是在乎他的，她只是还没从那些让她瞬间不知如何是好的打击中走出来。
“我可以不要那孩子！”凌夜轩轻轻地，略带苦涩地开口。“你不愿意，我就不要。”
秦诺拿着纸牌的手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这件事交给我，你好好休息，别整日胡思乱想。”凌夜轩的声音，低柔而深沉。“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只希望，下次再见到你，别再这么瘦了！”
秦诺一动不动，好像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直到听到凌夜轩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才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沿着冰凉的面颊，静静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