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开始忘记,那么在哪里都无所谓,在哪里都是漂泊。这里有酒有肉,留下也无不可。只是命运永远不肯停步。在其中挣扎的人们,又哪里选得了开始,料得到结果?
那一日,亦是乌云盖顶,雷声轰鸣。电光一道一道在洞外掠过。
“大胆玉兔,竟敢私下凡尘!今我引兵来讨,还不束手就擒?”有神将在天空大喝,声如擂鼓。无春抬眼一看,吓得他后退一步。但他随即又垂下眼皮,自顾喝酒。
玉儿在旁看着无春,泪眼婆娑:“无春哥哥,别让他们带走我。”捏死这无名神将,如捏死蝼蚁。可杀他之后呢?巨灵神?四大天王?哪吒?杨戬?终有他难敌之人。难道失败了一次之后,仍不知错?
玉儿陪无春度过了许多漫长日夜,神将带走她时,无春一言不发。他已经不记得在那漫长的岁月里,那个玉兔,是什么时候,在他望着嫦娥身边的梵璎的背影时,爱上了他。
无春曾以为,自己是永不后退。他想是因为自己再学不会如何去爱一个人。一定要戒爱,此字最伤人。
临走之前,玉儿好像与自己说了句什么。但无春竟忘了。玉儿走后,一切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无春仍然饮酒,仍然吃肉。终于有一天,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无春才意识到,原来酒不是永不干涸的,肉不是吃之不尽的。
命运从不慷慨,所有你曾习以为常的东西,都由另一个人默默的准备。当无春终于明白这一点,他决定要忘记无情洞。他毫不犹豫起身,毫不犹豫离洞。他很快忘记这一切。可他兜兜转转,一个没有回忆的妖,却怎么也走不出断欲山地界。许不是走不出,是舍不得。
在这个如此相似的雨夜,无春站在栈洞外,任由骤雨淋透身心。玉儿,是我辜负了你。
“无春,无春……”仙音妙曼,如在梦中。无春转身看去,霞光万道,天女散花。这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之中?
无春垂眸应声:“菩萨。”神佛在天,众生低头。连他无春,也不例外。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云端上微笑,“可知轮回之苦?”无春应道:“苦不堪言。”
观音菩萨柔和看着无春,问道:“那你,后悔吗?”
无春怔住,随即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悔。”
慈悲的菩萨轻轻叹道:“我观你慧根深具,甚合我心。如今想送你一场大功德,圆满之日,便可重回天宫,再为上神,得享逍遥。你可愿意?”
无春深深的望着菩萨慈悲的眼眸,终于是双手合十,低下头轻声说道:“菩萨,我宁愿为妖为魔,也不愿意再回那吃人的天庭。”
菩萨长长的叹息回响在夜幕之下,她道:“罢罢罢,缘生缘灭皆如是。无春,你且,随缘去吧。”话音一落,菩萨便消失在了九重天上。
无春心头一震,他想他终于明白了挽冬的恣意潇洒,是背负着怎样的沉重。人间路远,挽冬,你何苦跋涉?万世轮回,挽冬,你为谁执着?
但那一日玉儿盘的,分明就是梵璎的发髻。她知道,无春唯一深爱的人,是梵璎啊。无春恍然,原来自己停驻的所有旅途,都是她曾留下的风景。他爱过的所有人,都像她。
挽冬,不必说你,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的执着着啊。原来梵璎,是忘不掉,舍不下的。
明夏忽然出现在无春的身后,他的眸中隐隐的有着悲痛,他开口,声音微颤:“无春,你这又是何苦?”
无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三界之中谁人不苦?就连那广寒里清冷孤绝的仙子,怕也是苦不堪言吧?明夏,你劝我何苦,那你自己,又是何苦?”
明夏不语,但是眸中的悲痛之色渐深,他问无春:“难道你失败了一次之后,仍不知错?”
“我是失败过。”我再次踏前一步,上宝逊金钯在手,“但是,我何错之有?不过是,她不爱我罢了。”无春知道,爱一个人没有错。他才不会去管神佛定下了怎样的规条。
一阵惊雷之后,明夏已然消失不见。无春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天空。他见过极乐净土的逍遥,但仍不能忘却初见梵璎时的情景。天地广阔,三界辽远。断欲山无情洞,是如此的卑微而渺小。在狂风骤雨惊雷疾电中,好似飘摇之舟。
无春一寸一寸挺直自己的背脊,一点一滴寻回失去的自己。他仰首向天,怒喝:“风伯雨师雷公电母!再敢聒噪,立杀无赦!”声压雷鸣。他提上玉龙宝剑,从下往上撩起,举天一击。气劲冲突如龙,搅动风云震荡。天地忽然安宁。
惊雷弭,乌云消。明月照。呵,无春冷笑,自己终究,还是那个让人畏惧的无春。
无春很久不曾望月,它依旧如此皎洁。成仙何用?若不得逍遥。活着如何?若只得离别。生不快活,活不解脱。不如不生,不如不活!
这之后,无春在人间追随着唐璎轮回的脚步,一直从中作梗,企图拆散她和韩祁昀。没错,我不甘心,璎儿,那一年在天上,遇见你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我。
就好像那个你记忆中在战场上死去的七王爷,不也正是我不甘的化身吗?璎儿,我曾以为,我恶事做尽,不过是为了爱你。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也许这几千年来,正是我的爱,害了你啊。
没错,众生皆苦。璎儿,可是若你能得一世幸福,就算要我苦,又能如何呢?
无春终于从漫长的回忆中醒了过来,他的回忆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连韩祁昀脸上惊忧的神色都没有改变。可是于他,却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千年。
无春看着韩祁昀的侧脸,忍不住笑了出来,千年已过,挽冬,岂能让你专美于前?我无春,也想试试,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拼一次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