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你会看到很美的风景,怦然心动。然而神仙的寿命是无尽的,每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错眼就沧海桑田当时的感觉早已不会记得。有时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也就那样。甚至诧异自己怎会觉得美?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是如此吧?
“慕秋,你后悔吗?一个人孤伶伶住在这里,就不寂寞吗?”明夏开口问,甚至决定只要她说后悔,他也可以放弃一切带她离开这里!
“不寂寞呀,退而求其次才能幸福。”慕秋笑着说。她想或许自己也是跨过了千山万水,才可以在这里,和他重新相遇的吧?
什么叫“退”,什么又叫“次”?只有进过才知退,只有见过好的才能言次。可我的过去苍白如一张纸,哪能承担这样沉重的两个字眼。更别说“幸福”,空泛得简直可怕。
“呵,退而求其次。”明夏的眼眶忽然有些红。慕秋,如果你此刻恢复了记忆吗,你就会知道,你所谓的退而求其次,其实也是你的求而不得。
这一夜,慕秋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境里炎热而潮湿,像仲夏下雨的夜晚。那些消失了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的迢递,十分模糊了。有时却又近得像枕下的一支铁笛,呜呜咽咽,吹出锈蚀月光一样的钝声。
“走了太久,你不累吗?”“有什么资格喊累。”“你不走,就会被满天神佛的车轮碾死。”是谁的声音?又是谁在回答?
慕秋紧紧的皱着眉,却难以从这场梦境中醒过来。
那个与她同行的人转过头来,盯着她,长了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她怪笑起来,从七窍里飞出艳丽而诡异的蝴蝶。“慕秋,你还是不肯醒吗?”
慕秋惊醒,听到院子里,有一声长长的哀叹。她满头冷汗的愣住了,恍惚之中,好像听到满院子的花,都落了。慕秋从床上跳下来,缓步走到了院子里。
明夏站在月光下,身影显得有些伶仃。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慕秋。
她正款款朝自己走来。踏出第一步时,她脸上爬满皱纹;第二步,她的腰伛偻下去;第三步,她的青丝成雪……等走到自己面前,她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
瞬间苍老,不过如此。明夏失语。原来人老了就是这样。这样活生生的、压缩的苍老,像一枚忽然绽开的豆荚,在他脑海里炸出一片灰蒙蒙。心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松动、崩塌。
明夏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他紧紧的抱住了慕秋,在她耳边轻声问:“告诉我,怎么才能带你脱离这苦海?”
无春苦,挽冬苦,梵璎苦,慕秋苦,其实,他明夏,也苦啊。还是苦不堪言。
“你怎么了?”慕秋似乎不是很明白明夏突然之间的情绪变化,但是她的心,好痛。
一阵夜风拂过,慕秋身后那株被磨折得花叶凋尽的海棠忽然冒出嫩芽,抽长枝叶,催开锦重重的硕大红花,采粲如锦。明夏低头,她又变回年轻模样,风致娟然,楚楚动人。
“我甚至不记得你的名字,可我却知道,我爱你。”慕秋忽然开口,声音悠然空远。她忽然也很想哭,却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为谁而哭。
明夏拥着她的力道寸寸收紧,明夏都知道,她说的那句“我爱你”不是对自己。
又一年的清明时节,熏风入花骨,海棠已成雪。人间改火,葭管移律,榆烟欲变旧炉灰。四月初三,宜沐浴、扫舍、余事勿取,忌斋醮、开市、嫁娶、作灶。
慕秋人如其名的静美如秋,眸中有黯蓝色的潮汐。
她对明夏说:“你可不可以娶我?”
明夏无法拒绝。就像无法拒绝死亡,就像身体化作灰埃,水进入水。
柳绵牵牵缠缠,落在发上,一种令人安然的瘙痒。慕秋的牙齿细小如蛇,与明夏的唇印接,好像找到彼此。梅宜晴雪,松宜晚风,遇见了,就是最好的。慕秋感到充盈,又感到空无一物。
原来,这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接吻的感觉啊。明夏的心中浮散一丝苦涩。如果他没有化作挽冬的模样,想必,她一定不会这样轻易的给予他这个吻吧?
“我好像病了。”她说,“得了爱你不能自拔的病。”
明夏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又何尝不是?”
然生活只是一张单调的药方,那些药材的名字颗粒圆润,希望、光明、仁善、孝悌……还有什么佛理禅心,空中之空,幻中之幻,充充面子尚可,要治好痼疾,也许只能死。
“慕秋。”与慕秋私自成亲之后,其实明夏也是犯了天庭的戒律的。可是他不甘心,甚至比从前更加的爱她。
明夏叫她的时候,慕秋正做雪花酥。油下小锅化开,滤过,将炒面随手下锅搅匀,不稀不稠,再将锅端离火,洒白糖在炒面内,和成一处。
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香甜。慕秋发现,只有做这些琐事之时,心绪才会回复平静。铜漏缓缓地滴水,日头缓缓升起落下,靛蓝的夜空缓缓旋转,沧海缓缓变成桑田。时间维持着一种肉眼可见的侵蚀,却很静。
仿佛一切都没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明夏,你来尝尝,好不好吃。”慕秋捧着自己刚刚做好的雪花酥,浅笑盈盈的看着明夏。
木槿花篱外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女子,翠袖缃裙,水佩风裳。是嫦娥。她听说明夏也留恋凡间,久久不肯转还。于是,她想来看一看,看一看他们是怎样一点一点尝尽了自己当初和后羿分离的痛苦。
“你怎么来了?”明夏让慕秋先回到了屋子里,自己则沉着脸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着嫦娥问道。
嫦娥凄然一笑,道:“不过是想来看看,上神,究竟能不能跳出天规,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
“那恐怕,你要失望了。”明夏苦笑,“我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不敢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