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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玫瑰

已是一九八八年的初春了。

周日下午,阳光和渐暖的天气一样明媚。微风吹来,空中淅淅沥沥飘下了一些雨丝,待夏夏仰头去看,却又晴朗。那雨,仿佛在落下时,就已经融化。

夏夏穿着青果领的毛衣,牛仔裤,带了一本课本,站在电影院门前看了一会儿书。

电影院名叫大华书场,在淮海东路拐弯的一条僻静小路上,很小的门面。原是说书的演出场地,生意寥寥,因为近来港台录像盛行,干脆拉起投影屏幕号称电影院,其实不过是一个录像放映厅而已。

看电影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吵嚷着,手挽着手,多是年轻的情侣,悄语浅笑,或是打打闹闹的,风光旖旎。夏夏收起了课本,有些着急地张望,眼看电影就要开场了。

几乎已经到了开场的最后一分钟,玫瑰挽着翔子出现了。

她原本好像是一路呵斥着翔子,看见夏夏,立刻甜甜蜜蜜地依偎在翔子身上,欢快地向着夏夏挥手。然后,她一手紧紧地勾着翔子的胳膊,一手牵着夏夏,女王一样走进狭小的电影院。

说好放映的是《问斜阳》,临时换了《匆匆,太匆匆》,那也没有什么,都是一样的琼瑶爱情故事。屏幕上,不沾人间烟火的男女主人公,邂逅,一见钟情,两情缱绻,又因为各种各样的误会,黯然分手,伤心欲绝。一唱三叹的情歌,回放着两人浓情蜜意的往日片断,在海边追逐,在游乐园欢笑,在静谧的树林里紧紧相拥……黑暗的空间里,弥漫着爱情的香气。

翔子就坐在中间,玫瑰和夏夏,一左一右。狭小的座位,让他们紧紧靠着。

夏夏能感到翔子健壮的身体,山一样紧贴在身边,他干净的衬衣上洗衣粉的香味,和着淡淡的汗味,被体温暖热着散发出来,特别温暖的气味。他的手背和手肘,时常不经意地碰到夏夏的手,随即又礼貌地挪开。当他专心看着电影的时候,屏息静气的神情有天使面目般的纯洁。

夏夏开始感到,答应他们一起来看电影,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她羡慕玫瑰可以流眼泪,在所有音乐响起的煽情地方,导演留出空间等着观众落泪。玫瑰总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哭得泪流满面,让翔子忙不迭地递手帕,笨拙地为她擦眼泪。有时候,他把强壮的胳膊伸过去,揽住她圆润的肩,他拥着她,轻轻地拍,像哄着一个伤心的孩子。如果玫瑰用婆娑的泪眼给他一些鼓励,他还会飞快地在她的额上吻一下,然后玫瑰便止住眼泪,露出笑容。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分离的是吗?

是的,我们不会,一定不会的。

这个时候,夏夏觉得自己真的没法哭,不管主人公的故事多么悲伤,她只能铁石心肠。

玫瑰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在欢乐的剧情中。翔子就好脾气地帮她捧着大大小小的口袋,听她吩咐橄榄、话梅、陈皮什么的,他就一无差错地把那个口袋递过去,递给玫瑰拿过一个以后,他总记得递到另一边,示意夏夏也拿一个。

夏夏不好推辞,拿过来,放在嘴里,酸苦的,半天咽不下去。

有一种什么东西,噬咬着她的心。这种奇怪的感觉,渴望与憎恨相混杂,让夏夏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吧台里,一不留心,就悄悄地走了神,魂灵回到黑暗的电影院里,窄小的位置,挨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却是深爱着别人的恋人。

每逢周日的下午,玫瑰、翔子和夏夏一起看电影,渐渐成了一个惯例。

没完没了的言情片,三个人的电影院。

夏夏好几次想推辞不去,却也不是驳不开翔子的面子,她开始依赖每周的这个时候,翔子坐在她的身边,温热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变成深重的瘾。

就这样,春去秋来,转眼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夏夏和玫瑰升入了高二,夏夏的座位退到了教室的中间。

还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夏夏照例在大华书场门口等,临近开场时,忽然看见玫瑰失魂落魄地一个人走来了,脚步急匆匆的,东张西望找人的样子。

“喂,玫瑰,我在这儿呢。”夏夏迎上去。

玫瑰就像看见救星,一把抓住了夏夏的手,慌张地说:

“翔子不见了,他不见了,夏夏宝贝儿,你一定要帮我!”

平日里,都是翔子等玫瑰,玫瑰爽约,或是躲着不见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句“心情不好”就可以解释。而翔子,必定是随叫随到,就算玫瑰故意让他苦等,他也尾生抱柱,无怨无悔。

今天风水逆转。

说好翔子下午一点在玫瑰楼下等,先陪她逛百货商店,然后再去看两点半的电影。玫瑰磨磨蹭蹭地描眉化妆,弄到一点半才下去,这也是常有的事,迟得还不算过分。可是翔子竟然不在那里。

玫瑰以为,他等得累了,到附近买一罐汽水喝。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翔子竟然没有出现。玫瑰被这种从未有过的状况,弄得恼怒异常,难道他竟然等不及走了?或者,根本忘了来?这家伙,胆子越来越大了!

玫瑰一个电话打到翔子家里,翔子家的保姆接的,说翔子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玫瑰乱了方寸,一会儿担忧地想,翔子是不是在路上出了意外。一会儿揣测,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去办,误了时间。随即,她又责骂自己的期期艾艾,怒火中烧地认定,翔子一定是在报复她,躲起来让她干着急。

电影过半,翔子还是没有出现。夏夏提议,不如到德赛洛舞厅去看一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再找了。玫瑰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脸色惨淡,头发凌乱,走路一步一拖,平时的劲头全没了。

等到走进德赛洛,舞厅里空空如也,玫瑰再也支持不住了。

“夏夏宝贝儿,给我一杯马天尼好吗?”

她神色慌乱,拿起酒杯一口喝干,又再要一杯,喝干,再要。

“你不能再喝了!”夏夏严肃地收拾酒杯,不再给她倒酒。

“夏夏,夏夏,对不起夏夏,”玫瑰潸然欲泪的样子,她向夏夏伸出手,“夏夏,你能抱我一下吗?”

夏夏不是很情愿地从吧台走出来,走向玫瑰,玫瑰一把抱住夏夏,忽而号啕大哭起来。

夏夏,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我成功了,他再也不会缠着我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他啊……

玫瑰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凄厉的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盘旋。她的睫毛和彩妆都花了,看上去狼狈不堪,像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怨妇。

就在这个时候,德赛洛的门打开了,外面的阳光刺眼地照进来,一时看不清是谁来了。就听见焦急变调的声音:

“有谁在吗?夏夏你在太好了!杰克被打伤了,快跟我去!”

是翔子。

杰克竭力想醒过来,但是流沙一般的意识,把他带到了更模糊的深处。

他记得是在一条乡间的路上,他从郊区车上下来就迷失了方向,两个年轻人给他指了方向,不对,走了很久也看不见厂房的影子,找了一个村子打电话问厂里,说方向反了。

他走在田野中,愈见荒凉,这是一家他从未来过的服装加工厂,据说价格便宜,活儿也漂亮,电话联络过了,带了定金来。

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他穿了夹克,走了许久,感到周身是汗。刚要脱下外套,突然从前面擦身而过的拖拉机,把他一下撞翻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三五个壮汉从拖拉机上一拥而下,对着他拳打脚踢,几只手在他身上搜索,皮夹、装现金的信封、手表。

他顾不上保护自己的财产,举手抱头抵挡着一只只脚踢过来。他瞅了空一跃而起,一拳打在一个人的鼻子上,又抱住另一个人试图把他按到地上,然后他的后脑勺突然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他倒在地方,大口大口地喘气,枯黄的野草芳香和沁凉的泥土气息,钻入了他的鼻孔。

爸爸,妈妈,他在心里呼喊着,但他从来不叫出声来。六岁、五岁,不记得了,他被许多只手摁在地上,右派的小崽子,吃屎去吧,狂妄的笑声在耳边嗡嗡作响,鼻子底下泥土的气味,成都特有的终年湿润的土啊。

还有潮湿爬满青苔的山墙,斜斜向上或向下的路,高高低低的砖石房子,湿漉漉的柔软空气,蒙蒙中透着蓝色的天。父亲在敞亮的大房间里,往彩色的画布添上一块块明艳的颜色,橄榄油和松节水的气味,成了家里空气的底色。母亲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桌上的小菜有辣椒的鲜红、米饭的白、青瓜的碧绿。

有一天,他们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得无声无息。

舅舅和舅妈私下议论说,这下好了,两个右派没了,日子要好过很多,可惜还剩下个小右派的累赘。

仍旧没有饭吃,没有家回,在街上游荡,被调皮的大孩子摁在地上打。

十岁,十一岁,某个早上,舅舅和舅妈突然找来,哭哭啼啼地说,孩子,委屈你了,以前是不敢认你,现在好了,要落实政策了,跟舅舅舅妈回家吧。

辣椒的红、米饭的白、青瓜的绿,舅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自己的女儿打发到边上,抚摸着他的头,给他夹菜,来,多吃点,再盛一碗,长得高高壮壮的,好乖。

妈妈,他一时叫错了口。

不久,政策落实下来了,舅舅的房子换了新的,又亮堂又宽敞,舅妈还添了崭新的缝纫机,他们女儿的衣裳一件比一件鲜亮。他却被赶到了后院里,有一顿没一顿。

舅妈嘴里唠叨着,你要是还像以前一样混在街上,被抓进去,我们就清静了。

好,我走!把我爸妈的钱还给我!他第一次恶狠狠地叉腰站着,学着以前欺负他的小流氓的样子。他不健壮,但是眼神锋利,神情彪悍,站在那里自有一种不要命的气势。被摁在地上这么多次,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属于他的凶神找到了躯壳。

他拿着两万元钱离开了成都老家,踏上火车。

现在,这里是另一个无名无姓的人,一个别人看了第一眼都会避让三分的人,裹挟着刀一样的眼神,和一颗谁也不能走进的心,穿越一个个大城小镇,摔倒了无数回,被骗得身无分文无数回。

每次一无所有地躺在地上,只要闻到泥土熟悉的气息,他就会在昏沉中醒来,一节节地撑起身子,让自己站直在大地上,趔趄着继续往前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里。

可是这一次,他恐怕真的站不起来了,浓浓的血腥味溢出嘴角,盖住了一切的气味,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却朦胧,随之,是黑暗。

轮子推动的声音,颠簸,手术灯,翔子焦急的声音,杰克杰克。

“脑震荡、小量血胸、外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幸而,还没有发现骨折……”

疼痛,沉睡,太累了,可以从此睡下去,长长的甜梦,就像童年在闷热的午后,母亲打着蒲扇,一下下,一下下,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妈妈!

杰克蓦地睁开眼睛,看见夏夏坐在他的面前,安静地微笑。

“你醒了大叔,饿吗?喝一点粥?”

夏夏拿起床头小桌上的保温罐,打开,香甜的米粥香味飘了出来。

四周,白色的一片,是医院。

“夏夏夏的。”杰克吃力地挪动脖子,“你熬了粥啊?”

“别乱动啊,医生不让乱动的。”夏夏连忙制止他,“你要是饿了,我喂你。”

一动,牵动周身的疼痛,右手臂裹了纱布,左手还在输液。杰克只得放弃,乖乖地让夏夏把粥一勺勺吹凉了,送到他的嘴里。嘴张开,都有剧烈的痛,扯得他呜哇一声。

夏夏说:

“你千万别乱动,脑震荡还要观察,右手刚缝了针,好大的口子呢!”

杰克嘿嘿地想笑,疼,没笑完整:

“夏夏,你自己熬的粥啊?”

“很难喝吗?”

“没啦,我想你平时不做饭,特地熬粥多麻烦啊。”

“你都天天送我回家呢,熬两天粥算啥。”

“嘿嘿,我是想说,你要是能天天给我做饭的话……”

夏夏把饭盒放下,嗔怪地把手指竖起,举到嘴唇上:

“你不能多说话,大叔要是乖乖养伤,我就天天给你做饭。”

杰克果然不作声了,夏夏一边喂他,一边告诉他:

“是翔子送你来医院的。发现你的人,在你身上找到了他的电话号码。翔子和玫瑰刚刚在这儿陪你,我熬了粥过来,现在翔子先送玫瑰回家去了。”

喝了几口粥,睡意又上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用药的缘故。

“睡吧大叔,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陪你。”

又是黑暗,安详的。

夏夏望着白色被单里,熟睡的杰克。

这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平时总是耀武扬威的模样,个子高高地站着,一脸桀骜,风光八面,好像能轻易地摆平全世界的麻烦。这个时候,他躺着,身上到处缠着绷带,脸肿着,眼睛也淤青,手上还挂着吊瓶,就像一只弄坏的布娃娃,七零八落地被扔在这里。

虽然平时“大叔大叔”地叫他,可是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呢,一个会叫妈妈的孩子,他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样,谁也不需要。

“别忘了,让翔子送你下班回家。”

他睡着前,还特意叮嘱了这句话。

每个凌晨,当靠在他的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在无人的夜路上疾驰,每次还推着摩托车,七歪八倒地陪她走进窄弄里,躲避白毛鬼和长舌鬼的袭击,她只当他就是这么强大,所以从来没有在意过。或者,只当他一样是顺路回家,没有想过,他是这样留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夏夏拿出课本,一边温习功课,一边专心地看管着点滴瓶,一瓶换了一瓶,直到傍晚,翔子又来接班。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夏夏瘦弱的身影,总让翔子有一种特别安心的感觉。

当他忧急交加,冲进德赛洛舞厅报告消息的时候,他的眼中第一次没有看见哭得昏天黑地的玫瑰。他意识到,他冲进来,其实就是为了找夏夏来求援。

现在,夏夏坐在病床前,宁静如一尊塑像,让走到病房门口的翔子,忽而屏息站住,似乎打破这一幕,就打破了他这些日子来,少有感受到的一刻祥和。

玫瑰的变化多端,让他的心情总是澎湃不止,像是冲浪的快感。此刻,在一片病房的素白中,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翔子感激地想,幸而有夏夏,杰克受伤这么件大事,也能够按部就班地处理好。也幸而有夏夏和他轮班陪护,他才有一些时间剩下,可以去安抚玫瑰。

意外地,翔子发现,自从那次失踪以后,玫瑰对他的态度一下子温和了很多。

周五下午下课早,离晚上与夏夏换班还有一段时间,翔子一路飞跑到向明中学,想是多陪玫瑰一会儿。

玫瑰说,今天不去百货商店了,咱们在街上走走,说说话吧。

两人像两颗糖一样,紧紧地粘在一起,拐进了思南路,在雁荡路上走,逛了复兴公园,然后又往玫瑰家方向回。秋末的天空蓝且高渺,路边的梧桐叶将落尽,地上散落着金黄的枯叶,踩上去咯吱轻响,两个人的相处,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翔子和玫瑰到后来都不说话了,走着走着,好像一个人。

忽然间,已经到了玫瑰的楼下,对看着,都不想分开。

玫瑰说:

“陪我上去坐一会儿吧。”

窄小的楼梯,掀开花布门帘,翔子刚在大屋子里坐下,玫瑰的母亲从里屋探出头来:

“啊哟,我以为谁呢,是翔子啊,贵客贵客,赶紧坐着啊,我去倒茶。”

玫瑰想要阻拦,已经晚了。

满头发卷的母亲穿着一身提花棉睡衣,踩着珠片高跟拖鞋,蝴蝶一样盘旋在房间里,又是沏茶,又是拿瓜子,找糖果,找出最漂亮的盘子,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一边嘴里不停招呼着:

“喝茶,喝茶,吃点这个来,就当自己家啊。”

玫瑰一声不吭,以为熬过了这一刻,母亲摆出了所有可以吃的零食以后,就可以顺利离开。如果这样收场,只是显得母亲待客热情了一点,不至于因为争执,让母亲说出一些不体面的话来。

谁知母亲竟然在翔子边上坐下,拉着翔子的手,左右端详个没完:

“啧啧啧,瞧瞧,多好的小伙子啊,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听说你爸爸是大人物,家里应该住的是新公房吧?不像我们,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你看前前后后,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地方来招待你。”

说着,母亲又故作温馨地抚摸着玫瑰的背,作出母慈女孝的样子:

“我们家玫瑰,从小不像你条件这么好,她那个死鬼爸爸成天不回家,家用也不拿回来,玫瑰苦啊,打小就很懂事,一直说要找个好女婿,将来孝敬妈妈,也不枉妈妈辛辛苦苦把她养大。”

玫瑰感觉母亲陌生的手,一下下在她脊背上触摸着,好像是一只毛毛虫在背上爬。

母亲的抚摸一次疾过一次:

“我们家玫瑰很漂亮吧?小时候我都没想到,她会出落得这么美。你喜欢我们家玫瑰是吧?喜欢她的男生不知有多少,可是她也就喜欢你一个,家教好,最重要的。你们将来要是早些能把喜事办了,妈妈就是睡在土里也闭眼了……”

“妈——”玫瑰尖叫一声,甩开母亲的手,把桌子上的杯盘猛地扫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她歇斯底里地冲着翔子咆哮: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们今天就分手,永生永世不要再见面啦!”

翔子看着玫瑰直直指向门外的手,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玫瑰母亲故作慈爱的声音,还在一如既往地继续:

“啊哟哟,玫瑰你这孩子是做什么呀?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啊?翔子你别理她,你留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一会儿我就出去,给你们买条鱼,富贵人家嘛,吃惯鱼的……”

翔子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噩梦中,两个疯狂的女人站在面前,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玫瑰去了哪里。他跌跌撞撞走出门外,一串凌乱下楼的脚步声。

“现在你满意了?”玫瑰的母亲丢开了温和的面目,凶神恶煞地把手指一直戳到玫瑰的脑门上,“你就是不想我享福,好端端一个财神给你赶走了!”

“对,我就是满意,我高兴得不得了呢!”玫瑰继续咆哮着,声音已带着哭腔,“我就是要赶他走,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玫瑰把手指插入浓密的卷发中,抱着头,跌坐在凳子上,哭得伤心欲绝。

母亲还不依不饶,怨毒地数落着:

“我看你这副腔调,活脱脱像你那个没良心的爸,一出去就几天不回来,说去做生意,几个月不拿一分钱回来,好好的衣裳买不起两件,打这么小的麻将,我还要欠账……女人漂亮有什么用?就是要男人为你花钱的!好好的一个男人你还不赶紧抓住他!漂亮能有几年?把你生得那么好,都生在狗身上了!”

“你喜欢他,你嫁给他好了!”玫瑰哭着嘶喊着。

“你这个小畜生,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母亲气哼哼地,无意中看见梳妆台的镜子里,一张扭曲可怖的脸。

这是自己的脸,一张衰老得不可挽回的脸,再浓的粉也无法遮盖纠结的皱纹,和两颊的黄褐斑,柿饼一样让自己看了也心惊。当年,也是这面镜子里,多么姣好的容颜,丈夫站在她背后,细细从镜子里端详她。

看看看,老是这么看人家,有什么好看的嘛。

就是好看,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轻柔的抚摸,吻她的脖颈、耳垂,她的肩。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工资不低的男人,头脑灵活,懂得把握时机,并且一心爱她,要把最好的给她。她就是要星星月亮,他也给她摘来。

可是他渐渐累了,这么些年,她总是撒娇,总是要这要那,像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女儿,他为她奔忙,兼职,下海做生意。他终于懒得再回家。男人都是没良心的!所以要趁年轻多要一些才好!她有一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韶华不再,她把这些归咎于自己的衰老,否则,她怎么说服自己。

“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小畜生!到那一天,你老得没人要了,你就是把自己白送给哪个男人,都不会有人要你!你哭着喊着赖在这里,我也不会养着你的!”

“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啊?我恨不得我自己死了!”

玫瑰哭得满头大汗,阳台外清冽的空气飘进来,可是那已经不属于自己,翔子走了,还没来得及带她离开这个家。

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旧屋子里,琥珀色家具泛出的华贵却陈旧的颜色,散不去的黯淡香气,总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就坐在梳妆台前,镶边的圆镜子里,是她年轻娇美的脸,后面还有一张相像而苍老的脸,她的母亲。母亲在她身后为她做发卷,十七、十八、十九。

哎哟,疼。

忍着点,女人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否则男人怎么喜欢?

母亲叼着发卡,一根根插上去,恨恨的。这张脸,她就权且当成自己的脸,这个青春的身体,她试图在那里面再活一次,要有更有钱的,更钟情的男人,爱上她,为她一掷千金。女儿的幸福,将证明她人生的路没错,只是当年选错了人。

这个让父亲厌恶得不想回家的母亲,这个只知道自己妆扮和打麻将的女人,只在这个时候,是全神贯注在女儿身上的。

这一幕让玫瑰莫名恐惧,心里暗暗盼望,真的有一个男人,某天可以带她逃离这个家。

然后,翔子出现了,一个正好是父亲显贵,家境殷实,并且痴心待她,愿意为她摘下星星月亮的男人。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得意着,幸福着,满足着,却掩不住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她发现在这个男人身边,自己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母亲,一个她从小最憎恶的,一心想要摆脱的女人。她无路可逃,她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摆脱她了,那个在镜子里,她身后的那张脸,她影子般的脸!不论翔子在,或不在。

母亲刻毒的唠叨还在继续:

“你这样对他,你以为他还会回来找你吗?他家大业大,有的是女人追求,他会稀罕你?脾气像狗一样……”

玫瑰哭得已经断断续续,恶毒的咒语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让她觉得绝望异常。她猛地操起一个凳子,使尽全力砸向梳妆台的镜子,镜子轰然碎裂。她怀着巨大的快意,扔下凳子,跑上阳台,一脚跨上了弯圆的铸铁栏杆。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死!”

母亲被吓住了,停了两秒,忽然哈哈狂笑起来:

“你去死啊!有本事的你去死啊!小畜生翅膀长硬了,会砸东西了。”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声音古怪而高亢,随之,她跌坐在灰扑扑的地板上,一声声号哭起来。

夏夏会生煤炉,会买菜,会做饭。

只是自从婆婆走了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死了。

夏夏第一次一个人生煤炉,清晨寂静的弄堂里,又是近冬了。旧扇子扇着,乌黑的煤饼六个洞里透出红亮的光,青烟从炉子上笔直地升上去,高而直,令无人的弄堂显得广阔而荒凉。

锅碗瓢盆,久违了。夏夏一刹那有一种错觉,婆婆在自己的身体里活起来了,正和自己在一起。她熟练地择菜做饭,仿佛自己是婆婆,她在照顾夏夏,也许,还可以照顾别的人,需要她照顾的人。不多会儿,张伯和陆阿姨,陆陆续续出来了,也生煤炉。看见夏夏,笑呵呵地说,做饭啦,好啊。

每天空锅冷灶是件可怕的事情,虽然还是吃着饭,很机械地活着,每天看着煤炉在屋角,灰尘堆积,却感觉自己仿佛死了已经很久了。

她很想活过来,其实只需要一个理由,杰克受伤了,她却活过来了。想到大叔在医院,乖乖地一口口喝下她熬的粥,渐渐能够吃饭吃菜,她觉得自己在操持家事时充满了能量。

捎带的,她开始给自己做午餐,装在饭盒里,用绳子扎起来,带到学校蒸,就像婆婆在的时候那样。下午从学校回来,她用炉子的余温热了饭菜,给杰克送去,顺带自己也吃一顿晚饭。

她觉得精力充沛,虽然还要提早一个小时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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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艺苑耕耘集》展示了作者宋建林近年来在艺术研究方面的成果。全书共分为四编:第一编主要展示了作者对马列文论的研究,侧重介绍了中国马克思艺术理论的发展历程及贡献。第二编介绍了艺术理论的发展,指出我们应充分认识艺术社会学作为研究艺术的一种基本方法和基本视角的重要学科意义,切实加强艺术社会学学科建设。第三编介绍了特定时代条件下的文艺思潮,并指出其对社会生活和艺术创作的影响。第四编主要介绍了作者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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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上了他,是她这一辈子做得最傻的事。她本以为自己遇见最好的他,却不想只是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差点要了她的命!终于离婚后,他后悔莫及,开始追妻路。--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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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职,人生目标升职,然后回家里小窝大睡一觉。手持净化系统,你值得最好的。女主傻白甜,智商从来不会高,和作者一样低,慎入!女主的目标是星辰大海!作者的目标是坚持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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