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祖宗磕头。”清明节黄昏刚走的傍晚,爷爷领我在家属区路口面朝东南的方向,燃起了一个放有许多黄纸的火盆,对我道,在那之前,爷爷还手把手的教我用毛笔在一摞摞的黄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姓氏,爷爷告诉我,这样老祖宗就可以收到我们寄给他的钱了。
“但是,老祖宗都没见过我,他会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我的存在吗?”我满是疑问,看着爷爷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样的困惑我还是没有敢说出口。
“爷爷,我们的老家是什么样子?”
“老家靠海,在海的边上。”爷爷说道。
“以后,带我去看看。”我道。
“那是当然。”爷爷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烧完黄纸,便要给老祖宗磕头了,偶尔的火盆里,还会在呼啸的风中飘出几张烧了大半的黄纸起来,爷爷说,这表示老祖宗在另一个世界收到了。
“可我们老祖宗,究竟在哪里呢?”我的疑问还是没人能够解答。
爷爷,曾经说过:“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好照亮自己的后人找到回家的路。”
待我们烧完黄纸以后,地面上刮起了长风,就像老祖宗真的来过一样,就在我们的面前,只是一个瞬间的功夫,他就走了,那夜爷爷一路无声的带我回家了。
爷爷的手很巧,儿时他给我做过很多的手工玩具,有纸叠的会走路的企鹅,有会蹦的老高的青蛙,也有竹子做的会上树的猴子,有骑着竹马握着长竿冲的纽扣小竹人,更有可以拆来拆去的宝塔等等,在这其中我最喜欢的便是爷爷做的走马灯了,一夜长灯伴天亮,一骑竹马任平生。
那走马灯的灯罩是用一个半截易拉罐做的,先是沿着帽檐直裁掀掉底下的盖子,再就是往上沿着一定的角度斜裁开窗,四周贴上图片,在灯罩的上方,挂有四根棉线,拿着树枝往上一勾,灯的底部悬着的是一块小木块,作为底座,上面还立着一节很短的小蜡烛,这样便是一盏极简的灯了,点亮时,灯罩受到上升的热气,会不断地旋转,连同它四周的图案,走马灯一走,那外面图案上的人物便像活过来一样,你来我往的精彩极了。我简直爱不释手,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把灯挪到床头不远处的小桌子上,一同那窗外遥不可及的星辰,我觉得有爷爷在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
那年,清明节刚过,爷爷就开始收拾行李,他说要带我回大海那头的老家了,在火车上回爷爷说的那个老家的一路上,爷爷都把我抱得极紧,好像怕我丢掉一样。
那年,我已六岁,绿皮的火车一路轰鸣,躺在爷爷婆婆的身边,我一路都在睡觉,任凭这个火车厢里如何的喧闹,似乎都影响不到我,那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砰砰砰”的火车轮子时不时的与地面的铁轨猛烈地撞击着,震荡在我童年所有关于回老家的记忆中。
在浙江嘉兴站,我们刚刚出站的时候,站台外面早有人在等着爷爷了,那是老家的大姑婆,爷爷的姐姐,爷爷这时候的动作很快,他看到来人,急忙招手喊了起来,两个老人,就这样隔着这么多的人,互相叫着,就像他们从未在此前彼此的记忆里分开过一样。
回到嘉兴大姑婆的家里,爷爷坐在客厅看了很久,才说道:“老家,一点没变。”
“只是人老了。”大姑婆苦笑接道:“不过,人总会老的,你们在外面这么多年了,还好吗?”
“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不是当年年轻那会的心境了,人老想来却是眨眼的事,现在我都有孙子了,好不好都这样过去了。”爷爷道。
听完这话后,大姑婆,她仔细地看了看爷爷,她的这个亲弟弟,也看了看我,她的又一个孙子,此时此刻,她们姐弟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光阴匆匆,一切未言。
“姐姐,我想见妈妈了。”爷爷沉默了一会说道。
“去吧!”大姑婆也抹了抹眼睛又说道:“要是,妈妈还活着,还能看到我们姐弟相聚,该多好!”
曾祖母的墓就在大姑婆家不远处的一方田野里。
“妈妈,我是根生,我带孙子来看你了,我们都很好,你不要牵挂。”爷爷想止住泪,可还是没有忍住,只是那种哭是无声无息的,是一种默默的一抽一抽的哭,因为,此时人已经说不出话了,上完坟回去的一路上,大姑婆牵着爷爷的手,爷爷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行人默默的走在嘉兴乡间的小路上。
“生活虽难,但人活着就总有好起来的一天。”这话爷爷常跟我们说。
大姑婆可喜欢逗我了,她在老家走到哪里都抱着我,她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嘉兴话,爷爷在我们那边一贯是个沉默少言的人,那天回到老家就连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从民国聊到建国,从文革聊到改革,面前的两人加起来都是一百岁的年纪了,回忆往事,有些情景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特别是这种姐弟兄妹的感情。
“不管以后怎样,都要常联系,不要忘记了姐姐,忘记了这个家。”大姑婆说道。
故乡的太阳总是落的很慢,傍晚时分,才落至海边,但是嘉兴的天很蓝很蓝,似乎蓝得遮住了半白的天,月亮就这样一点点的挤走了蓝天和白云,大姑婆和爷爷,一连几个晚上都聊到半夜,也聊到了爷爷下次什么回来的话题,爷爷总是安慰大姑婆说,单位上面的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由人。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那阵子大姑婆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关于那些沿途的美景,倒是没人关注了。
海盐是嘉兴一个县,也是爷爷小时候跟曾祖父住过的地方,当爷爷就是从这里出发,去的上海学机械,望着远方的船儿又在码头边驶来离去时,爷爷话语里又有了少许的哽咽。
我拉着爷爷的手,很小心的走在海盐的海边,此时海浪特别的安静,静得,可以听到一朵朵浪花拍打海堤的声音,爷爷跟我说,这就是老家的声音。
海边,波涛滚滚,潮起潮又落,远方天际渐渐地变成了红霞,又转紫,夜幕越来越深,是谢幕的时候了,海上外出的船儿都已经靠岸了。
分别时,爷爷又带我去祭拜了曾祖母,曾祖母去世前,爷爷刚从重庆调去小石城兵工厂,终于见上了祖母的最后一面,在祖母的坟前,爷爷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只是他一直在长叹。
回去时,取道途径上海的时候,爷爷又带我下车去了他同父异母的另一处兄弟妹妹的家,我管那边的爷爷婆婆叫做小爷爷小婆婆,再远的事情我就记不得了。
夜幕下的小石城,非常的安静,兵工厂倚靠着原始森林,内中还有一块不大的平原腹地这就是我们的家属生活区了,偶尔会从半空中传出的几声鸟鸣,在这个空旷的夜里来回的回荡。
爷爷说,在这个世界上,人如风,海如潮,过去了,往事连同青春都葬在了路上,就跟你来时经过的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一样,但好歹,我现在终于知道老家是什么样子了,老家有海,有大姑婆小姑婆,还有曾祖母的墓,这就是我关于老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