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让云裳海格外恼怒,虽然他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但一股愤懑之火就是无法熄灭。
当初自己跪在街头,二十年的苦读,他骨血里那读书人的傲骨,铮铮质问着他的灵魂。但他不得不跪!母亲是他最后的亲人,也是他能够保留一片赤子之心的唯一原因。
看吧,这个冷漠的街,这个冷漠的国家,这些冷漠的人们。
当初,就是因为这样的冷漠,才让那铁骑踏破城门,宫殿倾颓!横辕轧折!曾经在这里灯火百年不息的白氏王朝,就这样摧枯拉朽地变为废土!
他心里不是不恨的。
他苦读,熬得眼睛都充血了,只恨自己生错了年代,不能挽澜于社稷倾颓之际,不能平叛于家国危难之时,扫清那些乱臣贼子,还白国一个浩浩河山!甚至不能救下自己的父亲!
所以,他不能再失去母亲。
“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总共十两,虽然不算太多,但应足够你回家了。”突然一个精致的,绣着菡萏的荷包,落在自己眼前,那拿着荷包的玉手白嫩通透,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还有这里风大,公子快起身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莫要再跪着了。”
他抬起头来,逆着光看见那姑娘乌发如瀑,眸如点漆,戴着一方面纱,仿佛是溶进那日光之中,叫人移不开眼,又不敢直视,生怕只是自己这一瞥,便玷污了这姑娘的圣洁。
云裳海的那些傲骨,蓦地统统消失了个干净,他的脸烧起来,自形惭秽,感到自己与这姑娘一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般神仙般的人物,有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名字——千绝儿。
她姓千,可是千家的人么?
带着满腹的疑虑,云裳海拿着银子上了路,他跋山涉水,终于回到老家时,那些邻里已经将云母的尸体拿去草草掩埋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待儿归来,两抔黄土,一方孤坟。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的!怎么我走才没几年,就得了时疫呢?”云裳海四处打听,可那些街坊都对他避之不及。
“小云啊,不是我们要欺负你们云家这孤儿寡母的,实在是......你们这些前朝官员的亲眷,要是谁跟你们扯上关系,一旦查到,是要被抄家流放的啊!”街坊刘大爷抽着烟袋锅,将头扭了过去。
云裳海这样一听,就立刻什么都懂了。
匆匆料理完云母的后事,身为白国余孽得到云裳海就又踏上了旅程,他先是去了北方草原,那里的塔克族和乌托族常年纷争不断,云裳海舌灿莲花,游说两族族长,让他们停止内斗,专心发展,联手共赢。随后云裳海一路南下,暗中打探白国幸存者的消息,一路走过襄城、南杭、丰县等著名大镇,最后回到了皇城。
而他回到这里,自然也没有闲着。
调查了一番之后,云裳海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同盟。他想到了当初那个眼神坚定的姑娘,虽然当日他神为之夺,但那女孩的眼里,充满着不甘的叛逆和不屈的坚持。
即使她姓千。
云裳海从回忆里醒来,看着眼前这个故作镇定的女子。“我所知道的也不多,这件事情背后疑点甚多,但可以肯定的是,齐景杭的身体,并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剧毒。”
“是毒?”杨千予皱着眉,身后的悠容更是捂紧了嘴巴。
“正是,虽然看起来暂时无碍,但这毒据我的调查,很有可能是当初白国王室之中,流传的一种奇毒,名叫‘前生渡’。这毒服下之后,起初不见征兆,等到毒深入腹,会有昏迷、咳血、神志散乱,手脚麻木等等症状,而即便是最好的大夫,只要没有解药,也只能压制毒性,不能完全解毒。”
“若是解不了毒,会如何?”杨千予的心揪在一起,那些症状确实是齐景杭目前经常出现的。
“毒若不解,人自然就会死。”云裳海怒其不争地看着杨千予说道:“其实五皇子坚持的已经够久了,他在这样的剧毒之下活了十余年,全是因为他身边有个十三先生吧。”
“你知道十三?”杨千予觉得自己已经快不能思考。
“十三先生是医学上的圣手,当初药王何擎,就说他是难得一见的鬼才。”云裳海点点头说:“有十三先生的帮助,也难怪五皇子能够坚持到现在,但只要这‘前生渡’不解,他终究还是会死,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杨千予想到,前世齐景灏登上皇位之后,齐景杭确实已经形同废人,现在的齐景杭还能走能跳,与常人相差不大,那么是不是再过五年,十年,齐景杭就会如前世一般,身体经脉具废?只能静待死亡?
不过前世齐景灏得势,杀掉了十三,没有十三压制毒性,也难怪齐景杭形同枯木。
“云公子,你是白国人吧,你有没有办法能解这毒?”杨千予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握成拳。
“哦?千姑娘想用什么代价来换我出手?”云裳海挑眉。
“只要云公子能做到,之前我们之间的人情就抹了,而我自己愿意欠云公子一个人情,只要云公子开口,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杨千予愿意这般付出,让云裳海心中又是一郁。不过不爽归不爽,云裳海是不愿欺骗杨千予的。他给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道:“千姑娘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不过是在街头随意施舍给一个乞丐十两银子,而我却要去救大乐国的皇子殿下。”
杨千予一滞,甚至有些恼怒。
“不过,千姑娘,如果我当真有办法,即使是这样我也会救五皇子,只因为是你求我。”云裳海看着杨千予的眼睛:“千重万重,也重不过你当日那十两,世上任何事,亦无法与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相比。”
杨千予瞪大眼睛,握紧了眼前的酒杯。
“浑说什么呢,竟然出言调戏五皇子妃!”悠容也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质问道。
云裳海反笑着低下头去,说道:“你的条件,我真的很心动,不过可惜,我救不了五皇子。我虽然是白国人,但并非皇室,也没有解药,就连‘前生渡’,也是几十年前的传言了。”
“云公子也找不到白国皇室么?”杨千予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当真就毫无办法,齐景杭的毒若当真无药可救,那么这一世岂不是还要同前世一般,让那齐景灏坐上龙椅么?
“这个不敢说一定不能,但是起码现在,我还没能找到。”云裳海说。
“小姐,咱们不能相信他!”悠容现在对云裳海是全无好感,在她看来云裳海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对姑爷出言不逊就罢了,方才还调戏小姐,又说这些让人害怕的事情诅咒姑爷,这简直是太可恶了!
杨千予直视云裳海道:“但你会找,会一直找的,你想要复兴白国,需要皇室来为你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确实。我会找,哪怕没有这件事,我也会找白国皇室的。但白国已经灭亡了几十年,等我找到,还要过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云裳海问道:“我等得起,你跟五皇子等得起么?”
杨千予沉默,她等不起,前世不到十年齐景灏便登基称帝,她不知道这一世的历史会改变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齐景杭一定等不了十年甚至更久。
云裳海起身,郑重地说道:“绝儿,你不要对大乐国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在这一代的皇子中,我承认齐景杭确实是一个好皇帝的苗子,但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皇帝的,甚至当今的天子,也不会允许一个随时就会撒手人寰的皇子继承大统。”
“而其他的皇子,太子无智,坐不稳这江山,三皇子无德,即使登基也难以长久,大乐国已经是风中残烛,你何不跟我一起,我们去开拓新的王朝?即使不能成功,起码我能保你一生平安喜乐?”云裳海的话语像是蛊惑,打击着杨千予那惊疑不定的心。
如果齐景杭当真不能成为那至高无上的人,那么无论齐景灏和齐景天谁成为皇帝,她的下场恐怕都不会太好。杨千予看了看云裳海,那人沉稳老练,眼神坚定,杨千予毫不怀疑他能够说到做到,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更何况她知道,云裳海一定会实现他所说的,复兴白国。
杨千予啊杨千予,你还在犹豫什么?一开始你与齐景杭联手,不就只是权宜之计么?只是你不得已给自己找一个靠山,而齐景杭是找一个合作伙伴,更何况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如齐景灏一般看上了那阴阳玉佩......
杨千予试图说服自己离开,她心里清楚的知道,离开齐景杭,或许是最明智的决定。
但不知怎么,她没有办法答应云裳海。
当初与齐景杭的相见,相处的一幕幕,都在她眼里如同走马灯般浮现。
在她陷入危难的时候,总是有这样一个人,在身后稳稳地托住她,仿佛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病弱的少年,站在阴影里,风吹衣动,衣动风起,眉目含笑,笑在心头。
当初她被陷害偷盗时,是他仗义执言,又跟了她五条街,先是伤了她,后又救她.......
当初在万宝斋陷入重围时,也是他坐镇后方,成为她的底牌和后台,唤一声卿卿,说不出的缠绵悱恻......
那新婚花烛夜,那么大的明月,五皇子府的一草一木在月光下,一颦一笑在烛光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虽只是结盟,但这些依旧在她心里无法抹去,仿佛是魔咒,将她缠绕勒紧,无法挣脱。
唇上似乎还有来时,那温热的触感。
杨千予的眼神清明起来,坚定地说:“云裳海,即便我有朝一日,离开王府另谋出路,但我不会背叛五皇子,也不会在现在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