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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行宫行刺

无论如何,她还是打算跟到行宫去看一看。

可此去一行,除了有地位的皇室成员和随侍的宫人外,其他人不得进入,即便是参加祭礼的官员,也是当日往返。东宫的宫人都是见过她的,扮成侍女前往怕是不能了,吕金枝思来想去,要想光明正大地进入行宫,只有一个办法最为保险。

祭天的这日,从皇城出发的队伍将兵分两路。由太常寺牵头的皇室成员及官员、仪仗直奔龙首山,而随侍的宫人则要在龙首山的山脚拐一个弯,提前进入行宫安排主子们的住处。

吕金枝扛着一口大箱子等在路边,待浩浩荡荡的队伍延绵出去,方直插队伍末尾小文子的那一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此去行宫,我与他恐是十天半月都见不得面,今日特来送他一件礼物,以表思念。”

小文子一看她肩头的箱子,忙朝身后的侍从打了个手势,命队伍刹住脚,颇殷勤地帮她将箱子抬下来,又毕恭毕敬地道:“太子妃放心,这件礼物奴才定当安然送到太子的手上。”

吕金枝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办事,我放心。”说罢她揭开箱子的顶盖,钻了进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小文子看得嘴角一抽,拂尘掉到了地上。

吕金枝仍是笑眯眯的:“来,帮我把盖子盖上。”

盖什么盖啊!啊?玩儿我呢吧?小文子抹一把额上的汗,苦着脸道:“太子妃……您虽是未来的太子妃,可眼下尚未与殿下行成婚大典,严格来说,是不能进入行宫的。”

吕金枝在箱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是都说了,我现在是礼物。礼物你懂吗?”

“可一个大活人……”

“我求你,你就别把我当人,成不成?”

小文子咬着袖子哭出了声。太子玩儿他,太子妃也玩儿他,可以预见未来的日子,是夫妻俩一起玩儿他。默默地将箱子盖上了盖儿,倒霉的文公公抬抬手,命后头的侍从将箱子抬上了车。

队伍在官道上行了两个时辰,文公公便在路上抹了两个时辰的泪花,尽管心里有万般委屈,路过坑洼之地时仍是尖着嗓子提醒:“都小心着点儿!箱子里可是未来太子妃送给殿下的大礼,磕坏了咱们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路上发生的一切吕金枝都不知情,她只觉得,箱子里真不是人待的。拉货物的马车摇摇晃晃,箱子里空间狭小,又质地坚硬,才走出两里路,她已被撞得满头包。再憋了三四里,她已是头晕目眩直想吐。她偷偷冒出脑袋喘口气,又被小文子按下去,再冒出来,又被他按下去。

好不容易到行宫,吕金枝便蹿出来满屋子找痰盂。

随侍的宫人纷纷傻眼,被小文子挨个斥出去:“看什么看?没见过活的礼物啊?”等所有人缩头缩脑地出了殿门,文公公哭丧着脸跪倒在吕金枝的面前,“我的太子妃呀,奴才安排您到此处已经是违反宫规,到时您万不可四处走动,以免被人识破了身份。太子这几日诸事繁忙,无暇顾及退婚之事,届时祭礼一成,您见到了太子,可千万不要将奴才供出来……”

吕金枝抱着痰盂呕得昏天黑地:“你放心,我吕金枝之所以能叱咤京都,靠的就是一个‘信’字!”

小文子眼皮一跳:我咋就这么不放心呢?此次出行,行宫里除了太子的人马外,还有陛下、皇后及其他的王孙公子,万一被人发现他弄了个人进来,轻则二十大板,重则小命不保。无论如何,先安抚下她不要乱跑要紧。

起身退出两步,小文子道:“祭礼约要两个时辰,您先在寝殿歇歇,奴才还要吩咐下人去布置布置。”

吕金枝生无可恋地挥挥手:“去。”

文公公一走,她便倒在太子的床榻上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殿中一会儿传来架暖炉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宫人设置熏香摆件的轻响,她睡得迷迷糊糊,已全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终于安静了下来。周围暖气四溢,熏香袅袅,原本空荡荡的寝殿已然布置得齐齐整整。

她刚打算爬起来问一问时辰,殿门处忽然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惊得她立马钻进了床边的衣柜里。

祭礼冗长,与宫人们收拾完寝殿的时间应是差不了许多。此时殿中已经一切停当,太子也该回来了。以他的性情,若回来时见到她直挺挺地躺在寝榻上睡大觉,还不找人将她丢出去?

哄男人这个事儿必须得徐徐图之,循序渐进。想到此,吕金枝轻手轻脚地关好了衣柜的大门。

外头的脚步声有些杂乱,也不知入殿的到底有几人。吕金枝躲在衣柜里屏息静听,没听到太子和小文子说话,却听见两个瓮声瓮气的男音。两人鬼鬼祟祟,具体说的什么也听不大清,她原以为是进来收拾屋子的太监,可透过柜门的缝隙往外一瞧,顿时将吕金枝吓得不轻。

来人并非太子,而是两个黑巾覆面的黑衣人!人在殿中环视一圈,悄悄朝衣柜的方向靠近。

吕金枝捂着嘴巴,心都快跳出来,其中一人却忽然在柜子前停住了。光影在狭长的缝隙前晃过,吕金枝清楚地看见他朝另一个人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我躲这里,你去别处。

下一刻,柜门便被拉开,黑衣人钻了进来。空间狭小的衣柜里,吕金枝与黑衣人眼神交汇的一瞬,空气凝固了。

整个寝殿安静得落针可闻,二人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约好一般,两个人缩在柜子里一动不动,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

良久,黑衣人关闭柜门的手缓缓地摸向腰间……

“嘘!”吕金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衣柜的门缝里往外望去。

寝殿的大门徒然大开,杂乱的脚步声由外向内地传来。

是太子!这回真的是太子!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害怕,见着太子在侍从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吕金枝顶着一脑门的汗,心跳得更快了。

短短的几步路程,于她来说如隔千里。

摸进来的黑衣人也不知什么来路,但二人不偷不拿,只顾着找地方藏起来,摆明了就是想刺杀太子。若她不趁人多时出去呼救,待会儿侍从一走,只怕会更加危险。

正当吕金枝想踹开柜门,小文子忽然在外殿一揖:“启禀殿下,今日太子妃为殿下送来了一件礼物,殿下是否想看看?”

太子为这场祭礼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忽然听到太子妃三个字,烦闷的情绪叠加,瞬间爆发出来:“不看不看!给孤扔出去!”

小文子模样为难:“可是,太子妃的礼物是……是她本人……”

这句过后,吕金枝的耳朵里传来了黑衣人的面巾与衣裳摩擦的声音。原本此人摸不清她的底细,这才没有贸然动手,此时小文子一说,此人立时转头看着她,同时按在腰间的手猛然一抽,抽出一把白亮白亮的匕首。

吕金枝当即踹开衣柜,朝外殿的方向扑出去:“殿下快走!有人要杀你!”话音刚落,就被身后的黑衣人抓小鸡一般一把拎回来,一道白光闪过,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上了她的颈脖。

这匕首凉飕飕的,惊得吕金枝一个哆嗦。

与此同时,外殿的侍从齐刷刷地看向这边,待弄清殿中的形势,立马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架住她的黑衣人紧紧勒住她的脖子,沉声道:“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太子皱眉:“我们?”

话音刚落,寝榻下又钻出一人。床下的这人心中大约有诸多疑问,但见到眼前的状况,也果断地退到了吕金枝身后。

两把凉飕飕的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两个黑衣人异口同声:“还不退后?”

太子紧蹙着眉头,指挥着身后的侍从缓缓后退:“好!孤放你们走,也可以不追究,但你们出了行宫之后必须放了她!”

吕金枝被两个人架着动弹不得,唯有两条腿抖个不停,甚至不敢说一个字,如一具尸首般被推着往外走。

约是有宫人偷偷跑出去报信,一队禁卫军很快向此处围困过来。

二人出了殿门,见到庭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勒住吕金枝脖子的那只手越发收紧,情绪也越发激动起来:“谁再敢靠近,我就杀了她!”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的匕首就在她的肩胛处捅了一刀。血色很快浸出来,将她月白色的短褂染得透红。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有胆小的宫女甚至吓得惊叫出声。

当日薛小将军劫持刘舒时她只觉得气愤,气愤一群山匪竟将匕首架在手无寸铁的女子身上,今日刀下的人换成了自己,吕金枝才知道被劫持时的心情有多么惶恐。这一刀捅得她钻心的疼,脖子却死死被人勒住,连痛呼都不能,喉头所发出的仅是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遭遇如此穷凶极恶的刺客,一直在刻意隐忍的太子终于显露出着急的情绪:“住手!这周围都是弓箭手,你们再敢动她一下,孤就让你们命毙当场!”

两名黑衣人没有说话,只一人押着手里的人质,一人警惕地横着匕首望向房顶。

禁卫军的职责是保护陛下的安危,是大齐最精锐的军队,收到宫人报信的那一刻起,头领裴歧便立马调动弓箭手和刀兵将此处团团围住。

四周的宫人逐渐退出去,偌大的庭院之中仅剩下太子与黑压压的禁卫军。

意识到今日插翅难逃之后,黑衣人勒住吕金枝脖子的手猛然收紧:“若他们还不退下,我们就跟她同归于尽!”

巨大的力道让吕金枝呕了一声。

温良景的额间青筋爆现,双目赤红:“好,好,只要你们别伤她,孤即刻就让禁卫军撤出这里。”说罢情急地看向禁卫军的头领,语气中夹带着几许愠怒,“孤让你们退后!听不见吗?”

裴歧微微蹙了蹙眉,在场中做了个扬手的动作。周围的禁卫军收到信号,开始缓缓后退。

黑衣人依旧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待见到周围的禁卫军退出三丈远,方架着吕金枝一步一停地往行宫大门的方向走。

哪知才行到回廊,回廊的那头忽然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今日谁也别想走!”

吕金枝艰难地往前方一望,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气晕过去。皇后那个猪队友!

端敬皇后只身从禁卫军的围困中挤进来,颐指气使地道:“今日若让他们走了,岂不是说明我们大齐的宫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陛下还有何威严?有何颜面?还谈何保护我大齐的子民?”

黑衣人的刚刚放松的手臂又一次收紧。脖子处的皮肉扯着肩胛的伤口,疼得吕金枝倒抽一口凉气。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威严?当然是她的小命要紧!

太子也被气得不轻:“孤说放他们走!”他的声音低沉隐忍,却足够清晰。

裴歧看看皇后,又看看太子,一时间进退两难,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僵持了片刻,以匕首抵住吕金枝脖子的黑衣人忽然暗笑一声:“也罢,就算今日死在这里也不亏,起码还有个首辅千金垫背。”

眼看那匕首就要割破吕金枝的咽喉,太子突然大吼一声:“你们的目标是孤,放开她!孤来做你们的人质!”

二人的目标原本就是太子,太子肯主动交换,于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

裴歧和吕金枝同时大呼。

裴歧喊出这句,是因为太子乃当朝储君,储君有个什么闪失便要动摇国之根本。而吕金枝喊出这句,纯粹是一种本能。

本能告诉她,宁可自己涉险,也比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被人劫走要好得多。尽管她也怕死,但这些人顶多是将她当作人质,运气好的话到了安全的地点便会将她放了,可万一太子落到他们的手里,只怕她还未出嫁,便要守寡。

吕金枝歪着脖子看向太子:“堂堂太子,当朝储君,一点也不知爱惜自己!你以为你过来就能救得了我吗?这些人敢潜入行宫行刺,就都是些亡命之徒,你要是过来,不仅我活不了,怕是还要搭上一个你。”

温良景神经紧绷,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被匕首抵住的颈脖处,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暴怒:“你闭嘴!”

“我偏要说!”见到太子正缓缓地移步过来,吕金枝也来了脾气,“你要是敢过来,我现在就自行了断,让你愧疚一辈子!”

二人争论得起劲,场面就更加混乱。挟持吕金枝的那名刺客情绪已到崩溃的边缘:“死到临头了还在打情骂俏!那老子就先送你上路!”说话的同时,将手里的匕首高高扬起,猛然扎入身前之人的胸口。

大朵猩红的血花喷洒出来,将吕金枝胸口的一片染得透湿。疼,真疼啊!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干的事儿就是招惹单身狗!

周围忽然乱作一团,有人大喊着放箭,有人大喊着留活口。两支箭矢朝这边射过来,正中身后黑衣人的肩头。刺客手上脱力,勒住她的手陡然一松,吕金枝顺势往地上倒下去。落地之前,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眼帘,惊惶的眼神中带着丝丝血红,身后的背景是蓝蓝的天。紧接着,就是一双大手搂住了她的腰身。

也不知是疼还是失血过多,吕金枝只觉得头晕目眩。

温良景将她搂在怀里,双目血红,看着她身上的血,竟一时不知能做什么,只一遍一遍地喊着“金枝”。

吕金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喘着气漾开一个笑:“我爹说要在这里帮我安排一出苦肉计来哄你,被我挡了回去,今日歪打正着,还是免不了要肉痛一回。”她有些木讷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继续望着温良景道,“现在我都成这样了,你还生不生气?”

温良景搂着她的手臂抖得厉害:“不生气,早就不生气了,说退婚只是想吓吓你。”

吕金枝笑得越发灿烂:“那我就……放心了……”这句话说完,就昏死过去。

温良景身体猛地一抖,总算醒过神来一般,声嘶力竭地喊:“太医!快传太医!”

刺客后头的这一刀扎得忒狠。太医说,匕首再偏离一寸便正中心脉,届时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好在这刺客情绪慌乱,扎的时候只顾着使劲,准心却差了些,忙活一个时辰的止血缝合,总算保下了吕金枝的一条小命。

太子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心里自责得很。这两人原本是冲他来的,最终受难的却是他的心上人。

吕金枝那身娇肉贵的小体格,连她发脾气揍他时太子都舍不得还手,就怕出手重了将她伤着碰着,方才她为了保护他,却叫两个刺客在身上扎了两个大窟窿。这样的伤,就连身强体健的男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

尤其是倒下的那一刻,吕金枝唯一想着的,竟然是他还生不生气。

怎么能不生气!他将她视如珍宝,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温良景坐在床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此刻他心痛如绞,她却像头睡着的母猪一般时不时扯着嘴角露出个笑脸,将温良景气得够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骂道:“受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喊疼,只顾着问孤还生不生气,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话刚说完,床上的人就皱眉发起了呓话:“疼,疼……”

他急得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刚扇完,他又连忙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些,俯身凑到她缠了绷带的伤口处吹了吹,一边吹还一边碎碎念地安慰:“孤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小文子进来传话,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本想清一清嗓子提醒一下,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温良景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孤看你是活腻了!每年大祭时行宫里的宫人来往繁杂,防卫最是松懈的时候,谁让你将她带进来的?那些刺客排着队地想取孤的性命!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今日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孤就将你宰了给她陪葬!”

从吕金枝钻进箱子的那一刻,小文子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此时再看,那预感果然没错。身为太子的近侍,他知道自个儿的主子对这位太子妃有多着紧,此次主子正当气头上,小文子也不敢解释,便低垂着头,拿拂尘上的木头尖挠了挠自个儿的手背:“是奴才的疏忽,奴才待会儿就去司礼监领罚。此时进来,是想禀,禀报……陛下和首辅大人来了……”

说着说着,陛下与吕严已走到了眼前。

温良景微微一愣,赶紧躬身问安。

吕严心疼闺女,也顾不上拜见行礼那一套了,提着袍裾直奔吕金枝的床前。站到床边,看到她煞白的一张脸,又见着她身上浸了血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顿时一改往日的嬉笑与圆滑,满身满脸地写着“气涌如山”四个字。

磅礴的怒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只需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便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知道他心里有气,自责地道:“是孤没有保护好她。”

陛下也在一旁安慰:“吕爱卿,你切莫着急。方才太医说了,金枝福大命大,假以时日定能好转。方才裴歧也来回报,说刺伤金枝的刺客留有活口,此时已严加看管起来,朕必当彻查此事,找出幕后的主使给吕爱卿一个交代。”

吕严背对着二人站着,也不知这些话他听没听进去。良久,他回身朝后头一跪,面容之上只剩下冷静和坚毅:“陛下知道,老臣膝下无子,这些年是不惜一切地去疼爱这个闺女,今日她被刺客所害,老臣实难不忿,还请陛下特许,让老臣亲自彻查此事!”

老牛护犊,人之常情,何况这些刺客原本想要刺杀的是当朝的储君。

温实骏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金枝不仅是你的闺女,也是朕与先皇后认准的儿媳,吕爱卿不必多礼,此事朕准了。”

吕严红了眼眶:“谢陛下!”

此事有吕严调查,一切便顺利得多,要知道,吕家暗桩结成的情报网是比陛下的秘阁更加完善的存在。上至帝后,下至地方,只要吕家想查之事,便没有哪一桩哪一件能逃得过吕严的法眼。

只是,这一查,查出一个问题。

受贤贞皇后所托,这些年来,太子的安危向来是吕严在暗中保护。此次刺杀太子,这么大的事儿,吕家的暗桩却一丝消息也无。回了京都,吕严将负责输送情报的暗卫营头头拎到跟前一问,那头头才扭扭捏捏地道:“是少主命属下在城中告示牌上挂上了‘寿’字剪纸的图案。”

暗桩名单上的总纲有载:最高指示唯“福”、“禄”、“寿”、“喜”四字,而其中的寿字,便等同于“守”,是让所有暗桩蛰伏起来的意思。

吕严怒目圆瞪,一拍大腿站起来:“好端端的,她让你发这个命令作甚?”

那头头毕恭毕敬地道:“主上昏迷的这几日,陛下通过徐公公追查到了少主的护卫卫川,少主担心其他人暴露,这便下命让所有暗线蛰伏。后来主上苏醒,属下本想将‘寿’字的剪纸撤下,但少主执意不肯,属下……属下不敢抗命。”

吕严摸着胡须坐回去,一想到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闺女,悲从中来。

这件事归根究底,都是他的过错。当日若不是他假意中毒蒙骗吕金枝,她也不会为了保全吕家下了这道命令,后来得知真相,她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不仅偷走了羊皮纸,还坚持命暗线蛰伏不动,目的就是为了跟他赌气。

至于被陛下察觉的徐公公,他自打坐上总管太监这个职位,便早已脱离吕家的掌控。这些年,徐公公虽表面上仍为吕家所用,实则是一直心向陛下。此前捉拿卫川之事便是他与陛下合力给吕金枝下的一个套,目的就是要诓她拿出暗卫营和暗线的名单。

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陛下诓他闺女的这一步,更没料到,暗线蛰伏的这几日,竟让刺客的幕后主使钻了空子!

吕严眯起凤目:“从这一刻起,命所有暗线全力追查此次行宫行刺之事!身边有任何线索,即刻回报!”

“是!”

为了追查刺杀之事,吕严可谓是下了血本,甚至不顾将吕家培养暗桩的消息公之于众。

有细心的民众发现,近日以来,不断有穿着黑衣斗篷的人踏进吕府,约莫停留一炷香的时间,又急匆匆地走出。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留神,自个儿的身边便埋下了吕家的眼线,同时也担忧,无意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引得官位不保,惹来杀身之祸。

尤其是此事传入皇后的耳朵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端敬皇后立时拉上颍川王一道跪倒在陛下的面前:“臣妾服侍陛下二十多年,素来恪守本分,对朝堂之事不敢僭越半分,但此次首辅大人猖獗至此,臣妾不得不劝!那吕严敢在朝中各处设下暗桩,就难保陛下和臣妾不在其监视之列!如此亵渎皇权,明目张胆,他想干什么?他这是想造反!”

颍川王身为陛下的叔父,规劝起温实骏来也是苦口婆心:“陛下啊!皇后与您共度几十载,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了陛下,今日迫不得已谈及朝政,也是为了大齐,为了温氏的江山,皇后的话陛下得听啊!”

温实骏舒舒服服斜靠在书房的软塌之上,微微摆手:“好了好了,朕知道了。”

端敬皇后再劝:“依臣妾看,陛下当务之急,便是排查身边可疑之人,先脱离了吕严的掌控,再撤下他的首辅之职。至于那个吕金枝,被刺伤之前,她曾与刺客一同躲在太子寝殿的衣柜之中,也十分可疑,这件事指不定就是他们父女俩共同谋划的一出苦肉计,还请陛下暂缓婚事,以保万一。”

温实骏低头打着瞌睡:“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端敬皇后继续进着谗言:“吕严任首辅多年,如今已是权势滔天,听闻就连骁骑营的统领薛思远也与他关系匪浅。此番祭天大典,陛下的禁卫军大部分移到了行宫,京都空虚,仅有两万守城军把守,为防兵变,陛下可派良吉还朝,以备万全!”

温实骏打了个哈欠:“说完了没有?”

端敬皇后挠了挠脑门:“臣妾,说……说完了。”

寝殿中香烟袅袅,熏得人直犯困。温实骏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平静道:“说完了就下去吧,朕乏得很,先去睡个午觉。”

“……”

这二人一走,吕严便从屏风后钻出来,跪在地上痛哭道:“老臣兢兢业业为陛下效劳几十载,却被皇后三言两语说成了乱臣贼子!老臣的闺女舍命救护太子,至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想却成了皇后心中的可疑之人!老臣冤枉!老臣那苦命的闺女更加冤枉!”

温实骏抽了抽嘴角,忙上前搀扶:“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吕严噘着嘴将手从陛下那里抽出来:“你以为老臣哭的是这个?老臣是在心疼这些年辛辛苦苦埋下的暗桩,和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暗卫营!”

“啧!”温实骏继续厚着脸皮去扯他的袖子,“小气了不是?你又膝下无子,整日捧着这些东西作甚?将他们交给朕,朕将来传给太子,大齐的一切还不都是太子与金枝二人的?况且,朕也答应替金枝讨回公道,此番绝不再对皇后心慈手软,这不是先前说好的吗?”

吕严便这样乖乖地被温实骏拉到一旁的棋桌前坐着,身子是跟过去了,心里还是觉得钻心地疼。

自打贤贞皇后决定嫁给温实骏的那一天起,吕严便开始暗暗地与他较劲儿,好不容易拼了个势均力敌,这回为了闺女,还是要将苦心经营的一切交出去。

贤贞皇后是他的,吕家苦心经营的一切也是他的,就连他宝贝了一辈子的闺女,将来还是他温家的儿媳!

吕严气鼓鼓地瞪他一眼:“若不是为了替金枝铲除一个恶毒的婆婆,还你乌烟瘴气的后宫一片安宁,老臣何至于走这一步?”

温实骏伸手去帮他顺气:“好了好了,朕知道了。爱卿委屈,爱卿委屈还不行?来来来,朕陪你下棋,这回绝不赖你半个子,也绝不悔棋。”

被吕严一巴掌拍下去:“不下不下,我要去看我闺女。”起身往外走时,却发现袖角被人攥住,任是如何也挪不动脚。回头一看,就看见陛下半嗔半笑的一张脸。

温实骏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说道:“金枝那里有太子,你去瞎添什么乱?不若坐在这里等一等,看看朕这位狡诈的皇后到底上不上你的当。”

吕严驻足想了一想:“也是。”

从眼线探回的情报来看,此次行刺,皇后就是幕后的操纵者。当日刺客劫持了吕金枝,本该在行宫主持事务的皇后忽然冲出来,口口声声说要射杀刺客,维护皇家威严,实则是怕事情败露,想借禁卫军之手灭口。没想到劫持人质的那名刺客因为躲在了吕金枝的身后,仅四肢中箭,活了下来。

吕严猜测,此刻的皇后要么千方百计地想杀了他灭口,要么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躲得远远的。要想钓出这条大鱼,就必须放一颗肥饵,让她不得不动心。

就在皇后踏出书房的那一刻,一名宫娥急匆匆地跑来,鬼鬼祟祟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皇后当即脸色一变,丢下颍川王,大步流星地回了琼华殿。

入了殿门,屏退左右,那宫娥便从屏风后招了个人出来。

此人禁卫军打扮,见到皇后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属下名叫朱彦,是昔日叡王特意留在京都的暗线,目前正随禁卫军首领裴歧负责看守刺杀太子的刺客。”

皇后一脸谨慎:“可有信物?”

“为防暴露身份,属下不敢私留信物。不过,”叫朱彦的男子摸了摸胸口,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料呈上,“属下带来了刺客身上的布料。”

一块浸了血的布料其实说明不了什么,皇后没接,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继续将眼睛放在他的身上:“听闻你能为本宫分忧?”

朱彦垂着头:“属下被叡王殿下留在宫中,一是为了探听京都的情形,二来便是要保护娘娘的安危。此次被捉的刺客已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防那刺客受不住大刑,将此事牵扯到娘娘的身上,属下愿意以身犯险,杀了他灭口!”

听到“灭口”二字,皇后的身子微微一颤。

朱彦趁机再道:“但若属下杀了他,便会暴露身份。为免牵连到叡王殿下,还请娘娘设法替属下安排好退路,以让属下回到叡王的身边继续效命!”

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处处思虑周全,端敬皇后面上一喜:“好!本宫答应你!”

这夜,行宫的牢狱之中传来了刺客被刺身亡的消息,而凶手就是裴歧麾下的一名禁卫军。乐丰皇帝震怒非常,以治下不严、渎职二罪罚了裴歧二十军棍。寒冷的冬夜里,棍子打在肉上的闷响和裴歧的惨号声从院子里回响到登极殿外,让人听上一听,就觉得皮痛肉紧。

然而,就在陛下下命要搜查行宫之时,有宫人匆匆来报,说琼华殿外死了个禁卫军。

那禁卫军名叫朱彦,因为冲撞了皇后,鬼鬼祟祟的样子又十分可疑,被皇后一气之下命侍卫乱刀砍死了。

趴在条凳上的裴歧面容一呆,立时扯了裤子里的软垫丢在地上:“陛下,朱彦死了,是不是说末将的二十军棍都白挨了?”

温实骏微微点头:“你不仅白挨了一顿,朕还白白损失了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稍稍惋惜了一刻,他挥挥手,“将他的尸身拉回来,悄悄厚葬了吧。”

“且慢。”登极殿内烛影一晃,缓缓地踏出一人。吕严偏头朝陛下笑了笑,“此计虽败,又让皇后杀了朱彦灭口,但她必然不知牢中的刺客依然存活。老臣一计之外还有一计,那便是朱彦的尸首。”

温实骏不解:“你要他的尸首作何?”

吕严笑得高深:“那就有劳裴将军到朱彦的身上搜一搜了……”

经吕严这么一说,裴歧突然想起来,朱彦出发之前,吕严曾交给他一张字条,且定要他将字条揣在身上。原以为此字条是首辅大人递给朱彦的锦囊,此时提起,裴歧这才恍然过来:“莫非是那字条?”

吕严点点头:“裴将军猜得没错,此乃连环之计。”

倘若皇后安排朱彦出宫,他们便可在搜查行宫之时将朱彦拿下,届时再由他供出幕后的主使。倘若皇后心狠手辣杀了朱彦,他们便搜出朱彦身上的字条作为证物,将此事引到叡王的身上。

那字条上不是别的,正是叡王昔年练字时随手写的一个“允”字。揣着叡王笔迹的朱彦杀了刺客,又被皇后灭了口,这说明什么?说明此次行刺太子,实则就是叡王和皇后串通一气的谋逆之举!到时候,皇后为了保护儿子,还不得一人担下罪责,将行刺之事和盘托出?

温实骏默默捋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忍不住后背一寒:“吕爱卿,你这招够毒的啊!”

吕严谦逊一揖:“哪里哪里,与陛下诓骗我闺女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陛下瞪他一眼:“你这个老东西!”待打发了裴歧,温实骏搀扶着吕严缓缓入殿,“不过,良吉离京已然半月,他的字迹你是打哪弄来的?”

“这个嘛……”吕严摸着下巴支支吾吾,“咳,此乃家丑,说不得说不得。”

吕家的书房里,叡王书写的字条可不止一张。当年吕金枝对大皇子挂心得很,不仅偷偷写了手帕递进去,还命卫川拿了些大皇子平日练字的废纸回来,天天看,日日瞧,不巧被路过的吕严发现,尽数收缴了上去,保存至今。

这一张“允”字,便是吕严从书房里拿来的。

可见百姓的传闻还是有一定依据,比如这句“被首辅千金盯上的男子不是幸运,而是灾难”就很有道理,其中叡王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只是婚事将近,他这个闺女却身受重伤,也不知要几时才能苏醒。想到此,吕严红了眼眶,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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