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鸢尾花在暮色渐浓时分送来,我从书房到厨房里找花瓶,才发觉一直没有开灯。回头见电脑屏幕照亮的那一方天地,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光明,也可以是此生此世。
夜晚与白天交替的片段是我夜盲症最严重的时候,远近高低都笼罩在灰色的迷雾里。在这模糊之中,心跳声反而会清晰起来。胸口涌过时间的涟漪,很多深埋的情绪刹那间水落石出。
我看见自己的心力像视力般越来越差,在社交上花去多少时间,之后就需要数倍时间的阅读和独处来弥补。加减乘除里,最难的就是这乘法。只能把应酬的时间归零,总推说自己要出门旅行。
我因为想要逃避看过了很多美景,在还没有失去信心的这个年龄。潇洒任性地对待过时间,消耗很多金钱。这也算幸运的事。
我的梦想是拥有一所没家具的房子,空空荡荡,写作的间隙可以在客厅骑自行车。朋友偶尔会来,来了坐地上聊天。稿费交完水电煤,够买一束花、一团红色毛线、几本杂志和一双平底鞋,再去喜欢的小餐馆吃碗面。你曾以为如果你对这个世界没有要求,那它也会如此对待你。可是现实是依旧耗费了很多言语在解释和拒绝上,并且常常徒劳无功。
和朋友说起人生中这些遗憾的事,他告诉我难以释怀的心结。十多年前在美国买到过一幅常玉的画,两尺见宽。不敢托运,也舍不得拿手里,于是卷起来放在登机箱内。机场要求例行开箱安检。等回到家,发现那幅画已经不在箱子里。他反复回忆,都不记得安检时有什么纰漏。后来的几年他继续关注拍卖动向,但那幅常玉的画再没有出现。
聚散有时,得失无常,命运如此安排。
我也因为旅行接触过许多海关人员,数英国的最爱聊天。那次到伦敦,护照中标注用的粉色便笺纸掉了,英国海关的工作人员从层层叠叠的旧签证页中好不容易找到有效的那一页,然后问:
What do you do for a living?你以何为生?
I write books.我写书。
Then you should write writer down here.他在表格里帮
我写下writer(作家)这个词。
原来入境单的职业一项我又忘记填写。记得《练习一个人》初版上市前,我背着书包去北欧,入境单上职业一栏写的是:unemployed,无业。总是不想承认自己以写作为生,好像当个爱好的话,就永远有退路,有一天厌倦了,转身走向别处的时候像孩子遗弃一个玩具。可是我早已长大,无法继续仰仗他人的耐心与包容。只有大卫·鲍伊那样美好的人物才能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侧着头腼腆地说:I am just visiting。我只是来玩。平凡如我,很多时候还是得面对。
所以我回答他:是,是可以这样说。自动门打开,另一个国度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我拖着行李大步迎上去,生怕一犹豫自动门会夹住我的影子,生怕一犹豫就要再次失去些许勇气。
等新版设计的间隙我去了南非,好望角风真大。然后又去东京,风依旧很大。风是时间快速经过的样子,这个联想的依据是这两样东西都肉眼不可见吧。可见我们如此留恋尘世,在无形无相的事物中也能找出关联。
我在好望角峭壁上的灯塔里,想象着巨浪翻涌间那条隔开两大洋的无形边界,眺望驶向深海的孤单风帆一往无前。既然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那海阔天空中的你与我,努力不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