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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车

他们是在傍晚离开的。当时街上还有一些人,他们都急着在天黑之前抵达避难所。前一天晚上,他们公寓下的那个混住大公寓里的人遭到了围捕,全部被带到了河岸旁。有多少人?三十人?四十人?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些人中有些还是孩子,他和他们一起玩过游戏。

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一切都显得更破旧、更阴郁了。树上没了叶子,破碎的街灯也没了光。他看到鹅卵石上的小坑里盛满了水,看到一个影子拐入一条小巷,看到通向幽暗庭院的拱门。过去有一个男人经常从一个开在一堵墙上的窗户里卖水果,现在那里什么也没了,只剩下一堆丢在排水沟里的砖头和石块,到处是一片漆黑。

寒风刺骨,他裸露的腿好似挨了一巴掌。他大哭起来,强风刮走了他的眼泪,他已经忘了外面有多大。

他的母亲猛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我的腿疼。”他感到迷惘、困惑,受到了羞辱,因为他穿着一条裙子。

她正在带他去她以前的钢琴老师朱莉娅·马莱那里。朱莉娅住在布达,就在河的另一边。她在最后一刻认定,对他们来说,如果他被打扮成女孩儿,可能会安全一些。如果他们被拦住,他就不会被搜身。如果被搜身,他们就都露馅儿了。这天上午,她用一条毯子的一端现做了一条裙子,但就是找不到一双小女孩儿穿的长袜。他们尽可能把他的短袜拉高。他的脖子围着她的围巾,算是补偿。他的针织帽被拉得很低,盖住了他的男孩儿耳朵。一辆电车正在驶来。他们该不该冒一次险?但是,等车门开了,艾达看到阶梯上一双穿着绿色制服的腿,又赶忙把他拽了回来。

他看到一只小狗蜷缩在人行道上,但他没时间去拍拍它。艾达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停,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如果他要撒尿,也必须像女孩儿那样蹲在地上。

母亲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的胳膊紧紧拖着他的胳膊,以便控制他。她不低头看他,她用一顶下垂的帽子遮住眼睛,那是她特别为自己准备的。此前,她整个冬天都没戴帽子,因为迈耶在劳动营里。既然迈耶在乌克兰冰冻的山里没帽子戴,那么她也不想戴。

但是,她现在要去做一份工作了。她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嘴唇已经消失了。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走过一座大桥,大桥就像公路那样宽,呈环形,静默地悬在潮湿的、灰蒙蒙的空气里。桥上没有汽车,也几乎没有别的人。母亲的步伐加快了,仿佛这里面有某种危险的东西。河上比较亮,但太过寒冷,以至于他迈不动腿。脚步声在他们后面回荡。艾达突然把他猛拉过去,贴住她。他的腿盘住了她的腰。他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心跳正在猛烈敲打着他的胸膛。她用胳膊围住了他冰凉的、细细的大腿。他看到,在他们后面,黑色的水在黑色的天空下流动。他睡着了,就一会儿。

朱莉亚·马莱和她的同伴赫徳维嘉住在一间长长的房子里,那间房子位于一栋狭窄的五层公寓楼的顶层。公寓楼耸立在一排其他的建筑间,它们俯瞰着铁路线上方的堤岸。此时已是夜里。他们通过一座拱门进入一个庭院,向左拐,登上一段开敞式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他们尽可能走得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地经过每一层排开的阳台。所有公寓的门都关着,窗帘都拉着。弗兰克落在了后面,艾达蹲下来,示意他爬到她的背上。他有些想呕吐了,而她太亲切了……那一刻正在靠近。

到了顶层平台的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口,她让他滑下来,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拉住了他的手。她等待着,又敲了三下。

“会有蛋糕吗?”他低声说。

“谁现在会有蛋糕,菲力?”她“嘘”了一声,摇了一会儿他的手,好让他暖和起来。

门开了,一个胖女人往后站了站,让他们进去。她硕大的体形就像一堵墙。房间比外面暖和些,但很昏暗,光线仅从一个灯发出来。他们经过了一个火炉、一个水槽,然后一转,进入了一个长长的房间。房间里塞满了家具,一架钢琴、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稍微后退了一下,每当在拥挤的房间里嗅到其他人的气味时,他总是这样。他现在习惯了那些成熟的成年人的气味,包括腋窝、便壶、炖骨头、旧鞋散发出的气味,以及令人讨厌和恐惧的呼吸的气味。还有一种气味,他早就记得,那是牛奶的气味,热牛奶的气味。

一个白头发的老女人坐在房间深处的一把扶手椅上。扶手椅旁边是一架钢琴。当他们走近她时,他看到一条黑尾巴轻轻一击,消失在一块窗帘后面。他母亲曾向他提到过,这里有一只猫。

“这是弗兰克。”艾达脱下他的帽子,碰了碰他的后背,让他鞠躬。但是,他胃里的翻腾让他无法抬起眼睛。

“我是个男孩儿。”他抱怨道。

“你当然是个男孩儿。”一个低沉、拘谨的声音说,“你将穿回你的裤子。”

他抬起眼睛,发现老女人坐在前面,弓着背,轮廓宛如半明半暗的山腰。她的下眼皮松松地垂在黑眼睛上,苍白的方脸上目光闪亮。

就像是在遵守一道命令,艾达蹲下来,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他的羊毛裤,套在他的鞋子和腿上,脱下他的“裙子”。她把裙子和一些钞票交给了那个胖女人赫徳维嘉。她亲吻了朱莉亚的手,跪在弗兰克的面前,把她的围巾从他的细脖子上摘下来。“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了强调,她缓慢地说。“你现在是个大男孩儿了。”她的呼吸散发着她发干的嘴巴的气味。他知道,她有些担心。

她离开了。他跑到窗户边,从两块窗帘间往外看,但黑暗已经吞没了她。当她走在路上时,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失去了她的围巾,他觉得自己冰凉、毫无遮掩、漂泊不定。他抽噎了一会儿,但那两个女人仿佛聋了一样。他听到火车发出的汽笛声,接着又听到一声拖长的、缓慢的呼啸声,附近肯定有一座火车站。

赫徳维嘉拽着他的肩膀,把他领到桌边,放在一把椅子上。椅子是用两个垫子做的,比一般的椅子高些。他前面放着一个盛热牛奶的汤碗,碗里放着半满的浸泡过的面包皮。在他的注视下,她在上面撒了少许珍贵的糖,往后一站,默默地看着。他全吃完了,连眼都没抬一下。就一顿饭来说,这足够了,这让他感到温暖。他发出一声叹息,内心的惶恐终于平息了。赫徳维嘉的眼睛闪了一下,似乎她就是这样笑的。

她把他领到靠墙放着的一个大木箱边,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铺好被褥、放着枕头的床。他爬进去,很快就睡着了,像一只填饱了肚子的小狗。

在白天,木箱的盖子会被关上,因此没人知道那是一张床。他不被准许把脸贴在玻璃上,或者碰掉玻璃上的霜。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谁有可能从街上仰望。而且,他也永远不能外出。朱莉亚说他是她们的秘密,“永远不能说,永远不能显露。”

几个星期前,艾达曾独自去请求朱莉亚。艾达留下弗兰克和其他孩子玩儿,其中有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儿,她答应照料弗兰克。等待中的每一分钟都很难熬,在那两个老女人商量的时候,为了尊重她们的隐私,艾达用朱莉亚的钢琴弹奏起《锤子键》开头的几节,假装不在乎她老师一贯挑剔的耳朵。

当艾达把手放在膝盖上转过头时,茱莉亚问道:“我们必须丧失什么?”艾达看着她们变红的脸和闪着战斗光芒的眼睛。她清楚,她们对参与抵抗感到高兴。但是,她们真正的勇敢不在于此,而在于共同默许对她们原本平静生活的侵扰,那是她们数十年日常生活的甜蜜所在啊!

谁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请求这个让她感到敬畏的女人收留她的孩子?谁又会想到,对小孩子不感兴趣的朱莉亚会接受?在这些岁月里,就像天赋那样,善良和无私是可遇不可求的,是无比令人兴奋的。到了此时,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艾达已经习惯了平常生活中的太多的拒绝、推脱和蔑视。

虽然如此,艾达还是愿意请求朱莉亚帮忙的原因,只是艾达是朱莉亚的继承人、明星学生、领军人物。

是她的天赋拯救了他。

艾达现在没了牵挂,轻松了许多。她转过身来,走下山丘,穿过萨巴德萨加桥(自由桥)。萨巴德萨加桥是横跨多瑙河、连接城市两侧的七座桥中的第五座。步行穿越这座桥如同一场考验。一切都静默无声。当为数不多的几个围着围巾的行人彼此走近又走远时,脚步声在桥上久久地回响着。她走着,帽子下的脸毫无表情,几乎是在扮鬼脸。当然了,魅力可能是她仅有的能够自救的方式,谁知道呢?

她深感悲伤,也十分紧张,试图将生存、自爱作为自己小小的战斗核心,她一向不缺这个,现在也肯定不会失去。如果他们两个要活下去,那么她就需要她全部的干劲儿和精明了。

现在情况更简单了,因为她独自一人了。艾达从来没有顺利地接受过母亲的身份。

她再也不是艾达·戈尔德了,而是特里吉雅·巴拉。她承受不起因牵挂弗兰克而分裂的心。狂轰滥炸将降临布达,这是迟早的事儿。万一遭到轰炸,朱莉亚是不会和其他所有住户一起逃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的,这一点她早就说过。朱莉亚的腿已经再也动不了了,而赫徳维嘉不会抛下朱莉亚一人。实际上,自从德国人于3月份抵达以来,朱莉亚根本没离开过公寓。

艾达没有告诉朱莉亚,她已经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她知道,那两个老女人如果带着孩子将永远难以及时抵达地窖。更别说还有那只叫蒂伯的猫了,没有蒂伯,她们不会离开。不过,按照她的估计,与那些被逮住并被射杀在多瑙河里的人相比,他们被炸飞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此外,正是在地窖这样的地方,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流浪的孩子,注意到和两个老女人待在一起的“客人”。他会向看门人提到这个新“外甥”,而看门人则可能和箭十字党有关系……

没错,即使她的儿子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被一枚炸弹炸死,也比被挑出来、逮捕,和另一个已经被射杀的人绑在一起丢进多瑙河里淹死更容易让人接受。他们将一个被射杀的人身上绑上两个甚至三个活人,通过这种办法,子弹被节省了。

这就是她做的抉择,它的可怕性让她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更可怕的是,她不确定迈耶会不会同意。“看紧他。”他最后说。他认为,那个男孩儿应该和她待在一起。

但是,看到朱莉亚总是会坚定她的决心。朱莉亚总是坚持做不可能做的事情,坚持找到自己的办法,坚持让别人感到惊奇。天赋并不够,朱莉亚过去常说,你必须找到你的那种理解力、那种渴望,以及你体内的那个小小的、毅然决然的孩子。为了获胜你必须拥有某种残酷性,一种理所当然的残酷性。在天赋的等级结构中,你天生就是个贵族……

艾达是一个犹太女孩儿,已经在李斯特学院获得了奖章。在她第一次演出时,所有听众都起立喝彩,而她则在掌声中把花赠给了朱莉亚。

为了庆祝,她父亲带着全家人去巴拉顿湖度假。在那里,她结识了迈耶。等到颁布的法律禁止她上学、讲课、表演时,她正处在恋爱中,已经快要结婚了,因此她的心并没有破碎。

等吧,朱莉亚说,这种疯狂会过去的。“练习!坚持练习!”

婚后,艾达装饰了她父亲给他们的那套公寓。没多久她就怀孕了,不再弹钢琴了。那些琴键与那种已经潜入他们生活的疯狂、阴险的敌意无关,与羞辱、驱逐、专横的法律无关,与那种他们无以名状的、不断增强的力量无关。那是只有在多年保持信心和耐心后,才能够得到的最美的奖赏。

她想要一个像迈耶一样的孩子。但是,弗兰克出生后,她注意到,他的脸尖尖的,苍白又容易急躁,就像她的脸。他最初的微笑也像她的微笑,而且往往是对着迈耶露出的。

与迈耶分离产生的孤独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就像她温暖的肉体、内在的勇气已经被剥夺了一样。她的胃疼妨碍了小便,她指甲下的肉裂开了,她的牙床萎缩了……等他从劳动营里回来,他抱在怀里的将会是一个老女人。

在她的身后,右侧是俯瞰多瑙河的大温泉宾馆盖利尔特。如果她停下来,她就有可能听到一些旋律。在这些日子里,乐队仍然在给一群穿制服的新客人演奏。

1941年,通过李斯特学院的一个老朋友,她获得了在盖利尔特著名的茶室弹钢琴的工作,每周一个下午。一天,一个侍者递给她一个不知道是谁写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他们将来抓你”。她把它放在了她的礼服的前襟下面,就好像那是一封情书。她神情庄重,开始弹奏施特劳斯的一支欢快的圆舞曲。面对热烈的鼓掌,她站起来,兴高采烈地举起五根手指,示意她要离开五分钟。她鞠了一躬,没有穿大衣、领工钱就通过厨房门溜了出去,跨过萨巴德萨加桥,回到了佩斯。

她的新工作的地点在乌伊佩斯的一个郊区,乌伊佩斯几乎被炸毁了。通过迈耶的兄弟亚诺斯的基督教女友苏茜,她买到了证件,现在她是特里吉雅·巴拉,来自圣安德烈的一个女帽商,并且从今天起担任一对老夫妻的管家。苏茜给了她一个十字架,让她挂在脖子上,还教了她《圣母经》。

她知道迈耶还活着,他就在乌克兰。但事实上,与其说她知道,倒不如说是她感觉到。但是,她的预感正在变弱。她的神经变细了,伸展过度,就像一根天线那样摇摆。她在梦里瞥见过他,他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在梦里,他蹒跚着从她身边走过,挺身进入一场暴风雪之中。由于迈耶的基督教生意伙伴已经对他们的全部资产提出了要求,使得她的钱全用光了。她把他们剩下的一切都卖了,包括她的锅碗瓢盆、她的床单、迈耶的结婚礼服。在两三个星期内,她必须摆脱束缚,挣些钱去贿赂、做交易,让人把她的包裹捎给迈耶。

就像一个孩子热爱老家房子的每个角落,你也会挚爱生活过的城市的每个细节——拱门、庭院、林荫道、咖啡馆和音乐会、闪耀的桥梁和俯瞰伟大的银色多瑙河的城堡,在这些所有让你留恋的细节中,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都将对你没有任何吸引力,就连迈耶暗示的上海也没有……但现在,这座你曾挚爱的城市怎么会变成一个猎场了呢?它有了恐怖的阴影,它的庭院成了陷阱;人们的面孔变得冷漠,对你失去了兴趣,就像你是一个校园里受到敌对的孩子。找路穿过这些熟悉的街道已经变成了一种凭运气取胜的游戏,甚至你自己的脚步听起来都令人心惊胆寒。太阳那样苍白、痛苦,被它照耀的一切玷污了。

每天都有东西从你身边被拿走,而现在轮到了你的孩子。

只是几个星期,她对自己说。

所有的演奏者都迷信,她也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相信,朱莉亚的存在具有保护作用,她是幸运的,这是个好兆头,是对弗兰克的恩赐,就像以前对她那样。朱莉亚绝不会允许一枚炸弹落在他们身上……艾达不敢去想这想法有多么不理性,迈耶会怎样转动他的眼睛、摇他的头,说不准他现在也会这样。迈耶还活着,靠的是什么呢?微小的机遇和运气?

弗兰克真的能记得这趟行程吗?那寒冷、那桥、那黑暗的城?这会不会是由艾达的回忆构成的?她的故事伴着他长大,与他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像她准备的食物成了他肚子里的一部分一样。

但是,朱莉亚的公寓里的情况却出自他自己的记忆。那长长的、高高的房间就像一间阁楼,寄居在他大脑的前部。惨淡的光隐隐有些神秘,随着经过窗户的两具年老的躯体的缓慢运动而改变。更多的时候,那两具躯体是合在一起的。

在他到来的第一个早上,他早早就醒了。他离开木箱,踮着脚穿过了房间,经过了桌子,经过了钢琴。朱莉亚和赫徳维嘉非常安静地平躺在她们摆在卧室里的箱床上。蒂伯的耳朵抽动起来,它抬起头,对着他怒目圆睁。

这是他自己的开端。直到那时,他还没有真正感到过悲伤或害怕。他的母亲已经为他悲伤、害怕过了。只要她在那里,他就不必害怕。他是她的一部分,她曾照料了他的方方面面,就像一只母猫。现在,每到早上,当赫徳维嘉忙着服侍朱莉亚时,他就自己往便壶里撒尿,穿上他的裤子,系上他的羊毛背心扣子,然后慢慢地、认真地用一把湿梳子梳他的头发,就像他的母亲教他的那样。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他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寂静,一种空虚如影相随。如果他跌倒了,谁会把他扶起来呢?他有一种爬行的冲动,为的是感觉更安全,但朱莉亚让他站起来,用脚走路。朱莉亚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像他母亲嘱咐他的那样。

他在黑暗的街道上疾行后到了这里,密集的公寓楼、拥挤的房间和地窖显得那么安静和舒适。云飘过了,一只鸟儿在滑翔,一列火车带着轰鸣声经过,一个包括了屋顶、尖塔、烟囱顶管的区域在他下面伸展,宛如冬日阳光里的一片森林。朱莉亚裹着一块小毯子,坐在她的椅子上休憩或读诗。她以极佳的耐心教他玩儿跳棋,每天都和他下一盘。

赫徳维嘉负责照顾他们。她从堤岸上采来荨麻,做成汤,还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种了土豆,在黑暗的掩护下把它们刨出来。她把土豆皮剥下来,在阳台上晒干,等没别的东西可吃的时候吃。她一大早就出去,在雾中买东西。她能为弗兰克搞到一点儿牛奶,因为朱莉亚认为他应该喝牛奶。有一次,她还从她的村子里搞来了半袋麦子。他帮她在一块平石上用另一块石头磨麦子。她早上做麦片粥,给他喝牛奶并且加一小撮糖。她是临时凑合方面的天才,她做的食物给人一种幸福感。这里没有饥饿。

午餐过后,赫徳维嘉就会帮朱莉亚上洗手间。这是个艰难的工作,好在赫徳维嘉很强壮,她的肩膀很宽。她蓬乱的头发短短的,盖不住她的前额,就像一个孩子的头发。当她吃饭或说话时,会露出她白色的、歪斜的牙齿,这一切使弗兰克感到愉悦。当她的小眼睛冲着他眨时,他备受激励。

如果有一天,就像很多别的人那样,赫徳维嘉出去跑腿儿,却没有回来,会怎样呢?他和朱莉亚就没什么可吃了。但是,赫徳维嘉总是会回来。

还有强壮的蒂伯,现在白天很少能看见它了,因为它不得不出去捕食。有一次,他们发现一只硕大的老鼠被放在小地毯上展示,蒂伯似乎是要帮助他们克服困难。他们都笑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时刻。他喜欢逗蒂伯,让它追逐那个长长的薄沙袋,那个沙袋是用来挡从门下面吹进来的风的。两个老妇人只会容忍这种行为一小会儿。他知道,当朱莉亚清她的喉咙时,他必须停下来。

在窗户下的一个角落的地板上,他和自己玩儿起了游戏。游戏和一块木头有关,他把它当作他的马车,随后他操纵的、在飞蛾和蜘蛛之间进行的战斗打响了。有时他会听到飞机的嗡嗡声,当他跑向窗户的时候,轰炸已经开始了,就在山丘下面,河的附近。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树木和建筑像玩具一样被抛到了空中。赫德维格把他拽过去,用一个毯子盖住了朱莉亚和他,以防玻璃破裂。等轰炸结束,他回到窗户边,重新开始他对艾达的等待。

他再也不能看到她的脸了。对他来说,她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不远处,在跨越一座桥。

时光流逝,生活在玻璃后面继续。有时候,天空会闪现一束光,像一只飞蛾微微闪烁的翅膀,越过了那堵墙,熄灭了。他翻着朱莉亚童年看过的书,翻着画着精灵、森林和城堡的模糊绘画。他听见了进进出出的德利车站的火车发出的声音。

然后,星期四到了。

朱莉亚解释说,一个名叫阿巴德先生的男人每周四下午要上一个小时的钢琴课,她和赫徳维嘉靠着他交的学费生活。在此期间,弗兰克——她们的秘密——将不得不被藏起来。在上课期间,老阿巴德先生似乎总是需要使用洗手间。弗兰克唯一能藏的地方是天花板上的屋顶。他必须非常安静地待在那里。

“我为什么不能见阿巴德先生?”

“因为他不是你的朋友。”朱莉亚说。

那天下午,赫徳维嘉和弗兰克站在结实的餐桌上,用扫帚捅开了天花板上的一扇活动天窗。

“你上去。”她说。她托着他的膝部,直接把他举进了那个方形的黑洞。

“没有小老鼠,没有大老鼠,没有蜘蛛,”朱莉亚喊道,“蒂伯已经给你清理过了。”

上面一团漆黑。他上去后,一块小地毯也被推了进来,然后是一个枕头。他呆若木鸡,忘了表示抗议。

“躺下。”赫徳维嘉喊道,“别动,要不天花板会碎。不要出声……一旦老阿巴德离开,我就来接你,就一个小时。”

“睡吧。”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活动天窗。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有光从高高的瓦片的缝隙里漏过来。屋顶靠近活动天窗,他能够低着头坐起来,但不能站起身。那里很冷,他试图用毯子裹住自己。灰尘进入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他听到阿巴德先生敲门,听到门被打开又关上,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以及钢琴发出的声音,停止又开始,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地弹。他在黑暗中躺了下来。

就像那些年代里所有的孩子那样,他已经学会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安静地待着也许事关生死,但是他必须不断地努力,才能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空间里。

他知道,那两个女人不喜爱他。如果她们把他丢在那里不管,会怎样呢?屋顶似乎在不断地下降,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心脏怦怦直跳,他撒了一点儿尿,他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但他没有制造出一点儿声响。

也许他昏迷了一会儿。等他苏醒过来,他听到一列火车呼啸着离开了德利车站,“咔嗒咔嗒”地开走了,那是一辆供应列车。在堤岸底部,他每天都能看到它们驶过。先是一声长长的呼啸,随后缓慢地消失,最后它的汽笛会发出一声咆哮。它听上去很孤单,就像一只在黑暗中迷失的动物。随后驶入的是一列快车,有着尖利的汽笛声和轻快的节奏,忙忙碌碌、蹦蹦跳跳,就像一个女孩儿。

他知道,火车的声响让艾达战栗。它们带走了迈耶——他的父亲,还有她知道的很多人。但是,对他来说,这些声响给人安慰,让人觉得亲切。他开始留心听下一列火车、下下一列火车……听它们急促的呼啸,听它们交织在一起的呼啸,就像那些在黑暗的、不幸的城市上空回响的声音。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当赫徳维嘉打开活动天窗把他托下来时,他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很多日子里,他没有用他的声音说话,他在他的脑子里说话。

第二个星期四,当朱莉亚告诉他阿巴德先生快来了,他蜷缩在一个角落,不说话,不吃饭。当赫徳维嘉过来把他拉起并把他托进天花板时,他让自己跌了回来,绷紧了腿,脚后跟敲打着地板。

赫徳维嘉把踢腾着的他带进了洗手间,给了他一块旧奶糖让他舔。她在门口接待了阿巴德先生。她对他说,朱莉亚患了流感,再也上不了课了。

1944年12月29日,红军包围了布达佩斯,3.3万名德军被困在了城里。等到幸存的士兵于次年2月13日投降时,布达佩斯已经成了废墟。结冰的多瑙河上的七座美丽的桥全都被摧毁了。它们原本连接了布达和佩斯。

当冰面开始裂开时,艾达打扮得像一个老女人,脸上蒙着围巾。她的两个肩胛间塞了东西,使她看上去有些驼背。她躲着俄罗斯人,因为即使是一个老女人,在他们附近也不安全。她和其他不顾一切想抵达布达的人一起,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冰,就这样跨过了多瑙河。

朱莉亚的公寓楼虽然没了屋顶,但框架仍矗立着。艾达不仅挺过了德国人对佩斯的无情炮击和所有居民遭受的饥渴,还挺过了箭十字党无休无止的、每天都进行的对犹太人的搜捕。她不抱希望地让自己在废墟后面走着,她看到一些孩子在碎砖烂瓦中玩耍。突然,弗兰克向她跑来。艾达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弗兰克把母亲带到了后面的地窖。幸存者在那里生活着。赫徳维嘉曾把朱莉亚带出公寓,带下了五段楼梯,弗兰克跟在后面。当时没什么需要保密了。蒂伯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发出一个确定安全的信号,表明离开的时间到了。人们偶尔会看到它在瓦砾堆里钻来钻去,因为吃老鼠它还变胖、变壮了。

在瓦砾堆中,他们一直竭力维持一种吉卜赛式的存在,等着俄罗斯人。没有食物,没有电,没有水,但由于赫徳维嘉的技能,对城里水井的了解,对木头、橡果、草籽的仔细搜索,他们挺了过来。

有时候,他的父母在和匈牙利朋友饮酒时,会忘记那些痛苦的遭遇,谈起那个他们曾经了解的国家,如在森林里打猎,在巴拉顿湖上航行,以及各式各样的咖啡馆和音乐会。这些都是他们曾经热爱的,但都在这次流亡中失去了。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毕竟,在那个国家,他们是客人。在这个国家,他们也是客人。

有时候,他、艾达、迈耶说,他们是幸运的一家子,因为他们三个都挺了过来,还来到了一个自由的国度生活。艾达总是拍打三次她的双肩,以便提醒诸神,戈尔德一家再也不会被愚弄到相信他们自己的好运。在战争中,除了迈耶的五个兄弟姐妹中的两个,他和艾达失去了他们的全部家人。

弗兰克注视着艾达小小的唾沫珠在他们家门廊炽热的混凝土上蒸发掉了。

但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在天花板上度过的时光仍然潜藏在他身体的深处,阁楼、活动天窗和电影院瞬间就能把它激活。他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昏过去了一会儿。他曾在国王剧院失态而不得不离开。他避开隧道、地铁、小房子,拒绝玩儿捉迷藏,甚至不愿意把手伸到床或桌子下面。

他觉得它是弱点,是裂开的部分,是让脊髓灰质炎进来的缝隙。

他醒来时已是下午,他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迈耶坐在他的旁边。“有个地方,”迈耶说。“你将不再是最大的,而是最小的。再说了,你也该赶课了。”随后护士长打了电话,一辆救护车将把他带到“黄金时代”。

护士长曾经说,他早熟,但在情感上还不成熟。她的看法让人不以为然,迈耶被留下了,内心产生了一种被驱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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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泠是封印了万年的魔王,清冷无情,杀伐果决。一朝重生在现代,女魔头表示,滚,本大人忙着赚钱,没空搭理你;凤灼乃一株彼岸,银色妖娆,昔日战起,彼岸流落人间,转世成为帝都凤家三少;初见,君泠看着眼前绝美的少年,挑了挑眉,这不是自家院子里的小‘花’吗?再见,凤灼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放肆’的女人,道“你想干什么?!”君泠,‘摸花呀’凤灼“……”这是一个清冷大魔王与自家小花相爱相杀,联手维护世界和平的故事…
  • 热情、魅力、责任:班主任工作漫谈

    热情、魅力、责任:班主任工作漫谈

    怎样增进师生关系呢?首先教师要尊重学生的人格和尊严,真正的关怀、鼓励和赞美学生,并且尽可能多地营造师生互动的机会,以增进师生的关系。马斯洛认为人有受尊重的需求,学生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当场出丑、难堪。师生关系建立的前提之一,就是要尊重学生的尊严,并给予其下台阶的机会。关怀就是给予学生温暖。同学生对话应给予其关怀,并时时想着要鼓励学生,赞美学生。赞美要是鉴赏式赞美而非评价式赞美,也就是不对人而对事。教师对每位学生的潜力或优点要进行挖掘,多多进行强调。有些话语或行为适宜私底下进行,有些教师会和同学约定特定的时间,和学生一一单独地谈话,这样既可增加对学生的了解和认识,也增加了师生间沟通的渠道和情感。
  • 重生之皇后请息怒

    重生之皇后请息怒

    上一世,她费尽心思与他错过。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之下场。再次相遇,却已经物是人非。他言:“这些年,我后悔了,当初就该迫你嫁我。”当时她笑了,笑的欢颜。西夏臣民视你为妖孽祸国,而你与大梁与朕,皆以你为豪......同朕回去吧,做朕的皇后。”可是她已经不需要了,她厌倦了。一杯毒酒,灌入腹中,从此天涯陌路,逍遥再见重来一世,她该如何谱写......
  • 山河后庭花

    山河后庭花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一曲后庭花,承载多少亡国之恨、历史兴衰。从南北朝大分裂末期的陈朝到隋朝大一统却盛极而衰的山河乱世,以陈朝长宁公主陈姮与隋炀帝杨广的山河虐恋为主线,全面还原在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一统的历史背景之下的陈隋兴衰到唐朝初年的历史社会万象,更全面客观真实地还原隋炀帝杨广这位颇具争议的千古一帝和大业江山。在南与北的山河交错之中,有最铁血柔情的家国大义、最惊心动魄的夺嫡宫斗、最难解难分的生死爱恋、最令人扼腕的江山权谋、最无可奈何的朝代兴衰湮灭。演绎最刻骨铭心的山河绝恋,最荡气回肠的家国情仇。后庭花,亡国恨;山河错,生死情。从隋灭南陈的南北朝乱世末期到隋盛隋衰的千古悲局,百年间的社会大变、家国大义,乱世山河的爱恨纠葛,尽在《后庭花》。情极缘却,难为宿命。因果轮回,幻灭如空。一曲后庭花,山河乱世情。
  • 逆天重生之亡国九公主

    逆天重生之亡国九公主

    前一世,她被同门之人锁于忘妖塔之上时,即使浑身染血也只是置之一笑……这一世,立于虚空之上一身红衣的她妖冶一笑,朱唇轻启。我要你们,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