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关于史学史的论述,出现得相当早。孟子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章炳麟解释说:“王迹者,《小疋》《大疋》。疋记中朝大事,谓之王迹。周逮厉王之末,《小雅》尽废,四夷交侵,而中国微。《六月》篇义箸之,是为王者迹息。有变无正,日诗亡。是时,《春秋》始作,则当宣王之年。故太史年表始共和,先共和即无历谱可次。”章炳麟的解释,不一定完全符合历史的事实,但他所说诗和《春秋》的消长关系,是大致可信的。孟子的这两句话,可以说是跟史学史沾了一点边儿的。至于具体的关于史学史的论述,恐怕还是从司马迁开始。
1.司马迁的论述
司马迁的《史记》有多处谈到有关史学史的问题。《五帝本纪》说: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这是说远古传说,《尚书》所记和百家所言不同。《五帝德》和《帝系姓》,在儒家内部传播的情况也不一样。民间对于这些帝王的传说,更是说得活现。司马迁注意到这些传说在地域上的分布和在不同时代的演变。传说不同于历史,但反映了古人对历史的看法。司马迁的话,又反映了他对这些看法的态度。
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说: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
司马迁这段话,把《春秋》的指导思想,它的传播,它对于后来的史学著作和其他学术著作的影响,都说到了,并一直说到张苍和董仲舒的著作。司马迁以这样的话,开始了关于史学史的论述,应该说是相当精彩的。紧接着,司马迁评论说:
“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牒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
司马迁在这里评论了一些历史撰述在内容上的缺点,并提出了改变这些缺点的办法,这是他肯定了史学发展的继续性和向前发展的必要性及可能性。
《太史公自序》: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
这是司马迁对《史记》的自我评价。他自认为这是继《春秋》以后,在新的时代下,依靠史料集中的新情况,承担着新的时代任务,写下的一部可以传世的著作。他的这种评价,是把《史记》摆在史学进程中来看的,这是跟上文所引他对《春秋》以来各种史书的评价密切联系的。
司马迁关于史学史的论述,总起来说,是从历史观点、历史资料和政治形势的影响来说的,并且还说出了这几个方面在不同时代的变化。他这些论点,因为还处在起步阶段,不能很好地展开。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对自己提出了“成一家之言”的要求,实际上也是对一个史学家提出了自觉精神的要求。这应该看作是关于史学史论述之有开拓性的重要贡献。
2.班彪的论述
大约在东汉初年,班彪为司马迁书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说: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祷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祷杌》之事遂暗,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
这所说唐虞以来,以至司马迁书,依其年代,先后相次,颇有系统。在说到《史记》的时候,说到它记载的内容、历史的观点、创始的体例、叙事的才华,以及治史的态度,同时也评论了《史记》在一些方面的缺点。后来,班固在所著《汉书·司马迁传》中,大段地袭用了上述班彪的论述,并另外加两句相当有见识的话,这就是说:“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
班彪父子以前,当西汉晚叶,刘向、刘歆校理皇家藏书,著有《别录》《七略》,班固据此作《汉书·艺文志》。《艺文志》列史书于六艺的《春秋》类中,并没有说到《春秋》写作前后的史书情况。刘氏原书久已亡失,现存佚文中有《战国策》叙录,说明《战国策》各种写本、写作的历史背景和书内的主要内容。叙录并没有涉及史学史的内容,但它为后世的史书提要,提供了一个古老的范本。
3.《文心雕龙》的《史传》篇
南北朝时,文学评论家刘勰在他的名著《文心雕龙》中有《史传》一篇,从传说中的仓颉沮诵一直说到司马彪、华峤的书。最后,文章说:
“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诠配之未易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
这说的是写史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四个问题。一个是处理复杂材料的困难;一个是组织安排上的困难;一个是处理年代久远时的史事的困难;一个是处理当代史事的困难。刘勰提出的这四个问题,是他从史学发展过程中概括出来的。这远比司马迁、班彪所论要深了一步。
4.《晋书》卷82和《经籍志》的史部叙录
唐太宗时,敕修《晋书》和《五代史志》。《晋书》卷82,为陈寿、王长文、虞溥、司马彪、王隐、虞预、孙盛、干宝、邓粲、谢沈、习凿齿、徐广等12人作传,除了王长文未记有史书撰述外,都记载了各人的事迹和所著史书,并于这些史书,或讲明其体例,或陈述其要旨。卷末有史臣评论说:
“古之王者,咸建史臣。昭法立训,莫近于此。若夫原始要终,纪情括性,其言微而显,其义皎而明,然后可以茵蔼缇油,作程遐世者也。丘明既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已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江汉英灵,信有之矣。允源(虞溥)将率之子,笃志典坟;绍统(班彪)戚藩之胤,研机载籍:咸能综缉遗文,垂诸不朽,岂必克传门业,方擅箕裘者哉!处叔(王隐)区区,励精著述,混淆芜舛,良不足观。叔宁(虞预)寡闻,穿窬王氏,虽勒成一家,未足多尚。令升(干宝)、安国(孙盛)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书惜非正典。悠悠晋室,斯文将坠。邓粲、谢沈,祖述前史,葺宇重轩之下,施床连榻之上,奇词异义,罕见称焉。习氏(习凿齿)、徐公(徐广)俱云笔削,彰善瘅恶,以为惩劝。夫蹈忠履正,贞士之心;背义图荣,君子不取。而彦威(习凿齿)迹沦寇壤,逡巡于伪国;野民(徐广)运遭革命,流连于旧朝。行不违言,广(徐广)得之矣。”
《晋书》的这一卷,具载有晋一代的史家并加以评论,可以说是一篇晋代史学史简编,也是中国史学史最早的形式之一。在内容上,比《史记》以至《文心雕龙》的论述要具体些。
《五代史志》因附《隋书》行世,有《隋书》十志之称。其中《经籍》一志,习惯上,人们称之为《隋书·经籍志》。此志分各种典籍为经、史、子、集四部,于史部中又分为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记、谱系、簿录等13类,每类有叙录。正史类叙录说:
“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国史,以纪言行。后世多务,其道弥繁。夏、殷已上,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周则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分掌其事。而诸侯之国,亦置史官。又《春秋》《国语》引周志、郑书之说,推寻事迹,似当时记事,各有职司,后又合而撰之,总成书记。其后陵夷衰乱,史官放绝。秦灭先王之典,遗制莫存。至汉武帝时,始置太史公。命司马谈为之,以掌其职。时天下计书,皆先上太史,副上丞相,遗文古事,靡不毕臻。谈乃据《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接其后事,成一家之言。谈卒,其子迁又为太史令,嗣成其志。上自黄帝,讫于炎汉,合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谓之《史记》。迁卒以后,好事者亦颇著述,然多鄙浅,不足相继。至后汉扶风班彪,缀后传数十篇,并讥正前失。彪卒,明帝命其子固,续成其志。以为:唐、虞、三代,世有典籍,史迁所记,乃以汉氏继于百王之末,非其义也。故断自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为十二纪、八表、十志、六十九传。潜心积思,二十余年。建初中,始奏表及纪传,其十志竟不能就。固卒后,始命曹大家续成之。先是明帝召固为兰台令史,与诸先辈陈宗、尹敏、孟冀等,共成《光武本纪》。擢固为郎,典校秘书。固撰后汉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其后刘珍、刘毅、刘陶、伏无忌等,相次著述东观,谓之《汉纪》。及三国鼎峙,魏氏及吴,并有史官。晋时,巴西陈寿删集三国之事,唯魏帝为纪,其功臣及吴、蜀之主,并皆为传,仍各依其国,部类相从,谓之《三国志》。寿卒后,梁州大中正范颖表奏其事,帝诏河南尹、洛阳令就寿家写之。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三国志》及范晔《后汉》,虽有音注,既近世之作,并读之可知。梁时,明《汉书》有刘显、韦棱,陈时有姚察,隋代有包恺、萧该,并为名家。《史记》传者甚微。今依其世代,聚而编之,以备正史。”
这篇叙录,在史部各类书序录中是比较详细的。它申述了纪传体史书的发展过程,提出了史学家中的代表人物和他们著史的意向。又地理记的叙录说:
“昔者先王之化民也,以五方土地风气所生,刚柔轻重,饮食衣服,各有其性,不可迁变。是故疆理天下,物其土宜,知其利害,达其志而通其欲,齐其政而修其教。故曰:广谷大川异制,人居其间异俗。《书》录禹别九州,定其山川,分其圻界,条其物产,辨其贡赋,斯之谓也。周则夏官司险,掌建九州之图,周知山林川泽之阻,达其道路。地官诵训掌方志,以诏观事,以知地俗。春官保章,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之域,以观妖祥。夏官职方,掌天下之图地,辨四夷、八蛮、九貉、五戎、六狄之入,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周知利害。辨九州之国,使同其贯。司徒掌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教,以佐王扰邦国。周知九州之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及土会之法。然则其事分在众职,而冢宰掌建邦之六典,实总其事。太史以典逆冢宰之治,其书盖亦总为史官之职。汉初,萧何得秦图书,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经》,相传以为夏禹所记。武帝时,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而史迁所记,但述河渠而已。其后刘向略言地域,丞相张禹使属朱贡条记风俗,班固因之作《地理志》。其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经星之分,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各有攸叙,与古《禹贡》《周官》所记相埒。是后载笔之士,管窥末学,不能及远,但记州郡之名而已。晋世,挚虞依《禹贡》《周官》,作《畿服经》,其州郡及县分野封略事业,国邑山陵水泉,乡亭城道里土田,民物风俗,先贤旧好,靡不具悉,凡一百七十卷,今亡。而学者因其经历,并有记载,然不能成一家之体。齐时,陆澄聚一百六十家之说,依其前后远近,编而为部,谓之《地理书》。任昉又增陆澄之书八十四家,谓之《地记》。陈时,顾野王抄撰众家之言,作《舆地志》。隋大业中,普诏天下诸郡,条其风俗物产地图,上于尚书。故隋代有《诸郡物产土俗记》一百五十一卷,《区宇图志》一百二十九卷,《诸州图经集》一百卷。其余记注甚众。今任、陆二家所记之内而又别行者,各录在其书之上,自余次之于下,以备地理之记焉。”
这篇叙录,跟上引的那篇叙录,写法不同。它虽也写史书的情况,但重点在于阐述地理知识跟政治的密切关系。把13篇叙录同史部总叙合起来看,可以说是一部按史书类别写出来的史学简史,上起上古,下至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