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鲁知道虽然自己灵魂强大,可是她寄宿的那个躯壳——欧默猫头鹰,却在日益衰弱。灵魂寄宿就是会这样。灵魂虽然没有重量,但是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耗尽宿主身上的精血。这只猫头鹰是一个很好的宿主。它的翅膀强劲有力、砂囊强壮,但是也开始一点点衰弱了。哈鲁必须赶紧找一个新的宿主。
现在天还很早,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暖意渐升,她毫不费力地借着轻柔的风飞上天空。她听见一只老鼠跑过畜栏时的心跳声,不觉大为赞叹。她已经越来越适应这个宿主和他给予自己的能力——包括飞行的力量,令她不用搅乱一根羽毛就能自由地从大地上腾空;各种各样的声音像下面那只老鼠的心跳声那样传进她耳朵里;而她的眼睛,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也能够看见在繁茂的杂草中穿行的那最暗的狼的影子。曾经有一群狼跟踪美度的牲口,她不止一次从夜空飞下,发出可怕的叫声救下小马驹、鸡,或是人类从旧大陆带来的山羊。
但是在那一刻,哈鲁比她的情况逐渐坏下去的宿主更加警惕。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感觉到有一种警觉在不断增强。有什么可怕的事要降临到她的提乔和那些善待他的马群身上了。她必须要在这个宿主耗光精血之前找到他们。她必须要提醒他们。
是哈鲁抚养了那个被另外一个部落抛弃的男孩,哈鲁直到去世之前都还在悉心地照料他。现在,比起男孩,他更像是马。不过这并不让哈鲁困扰。她每次一想起提乔骑着小星闯进燃河人的部落,吓跑了那个称呼提乔为瘸孩子的治疗师的场景,就很高兴,很欣慰。
但是她也越来越担心。她曾经见识过美度对第一马群的欲望,他将他们追到了悬崖边。那天马群设法从他手中逃脱了。哈鲁飞到了那个峡谷,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提乔,骑在美丽的小母马小星的背上,横越而过。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几秒钟里,他们一起悬浮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但是现在,美度一定会报仇。哈鲁也见识过他是怎么对待动物的。她一定要竭尽全力,来确保马群不落进他的魔爪。
哈鲁展开翅膀,乘着风在美度的营地上空盘旋了一圈。那里的动物瘦弱、疲累得叫人可怜,骨头全都凸了出来。两个人想要往一头小骡子身上套上车轭。一个人拿着沉甸甸的皮鞭走过来,小骡子嗷嗷尖叫。第一马群也会是这种命运吗?被他们抓住,使劲鞭打,一直到身上的野性全都被打没?
哈鲁必须要找到提乔和小星,警告他们。但前提是这只欧默猫头鹰能够撑到那会儿。这个宿主正在一天天消瘦。她的时间并不宽裕,所以肯定没有时间去寻找新的宿主。即使是现在,有和煦的暖风能减缓她飞行时的阻力,但在她转了个弯儿准备朝她估计的马群消失的方向追去时,她还是感到翅膀变得有些后劲不足。等到她找到他们的时候,天几乎已经黑了,圆圆的月亮渐渐升起。天气也冷了下去。她很累。她感觉翅膀可能随时会直接掉下来。
马群正在一棵花边树展开的树冠下面休息。这棵树的名字是安吉拉和宽心起的,因为这棵树上精致的树叶令她们想起在旧世界时,她们的女主人曾经戴过的头纱。此时,接近圆形的月亮洒下银色的光辉,从树叶中穿透下来,在冰凉的影子上留下漂亮的图案。不知不觉,马群已经发展出一种睡觉时的规矩和安排。有的站着,有的躺着,但是那些公马——笨笨、骡夫、断尾和等待——总是在马群的最外沿。他们或站或躺,都十分舒适。但是如果有捕猎者接近——无论是人、山猫还是狼,这些公马都会发出战斗的信号,或是下令战斗。
今天晚上,他们特别留心,因为之前发现了狼群。虽然它们身材比马要小,但是狼群里面狼的数量庞大,还是非常危险的。他们集体行动的时候是狡猾的杀手,而且非常有谋略。等待虽然接近全盲,但基本上还是能看得出这点,因为他有不凡的嗅觉和听觉。
提乔既没有站也没有躺。他从透下缕缕光柱的树冠下走出来,扫视着夜空。他看见等待的耳朵在转动,然后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显然是一条响尾蛇正在缠紧自己捕捉到的猎物——很可能是一只沙漠老鼠。蛇总是在清凉的夜里出动捕食,在炙热的白天睡觉。但是那条蛇对马群没有威胁。提乔走回到等待身边,摸了摸他的耳朵,悄声说:“它们离得远着呢。回去睡吧,老伙计。”
提乔再次抬起头。月亮泛着银光,现在它银色的圆盘上出现了一对翅膀。“欧默猫头鹰。”他喃喃地对着星空说。那只鸟开始猛地向下俯冲。提乔看着,看见它落在旁边一棵雪松低处的树枝上。它白色的面庞闪着光芒,好像是一个小号的月亮落在了地上。它用猫头鹰那种奇怪的方式转过头,然后歪向一边直直地盯着提乔。然后它又微微扭转头,朝睡在公马圈中间的小星点了点。不会错,他和小星都被点名了。
于是提乔朝那匹小母马走去。她用习惯的站姿睡着,前腿锁住。但是他敢打赌,她并没有睡熟。她的双肩在微微发抖,这是她很焦虑的绝对标志。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也睁开了眼。
“跟我来。”他小声说,下巴朝那棵雪松点了点。
“是那匹小马吗?”小星问,她的眼睛亮起来,带着期待。
“不。是她。她有话要和我们说。”提乔回答说。小星知道他说的是谁——那只欧默猫头鹰,哈鲁的宿主。那只猫头鹰出现的时候,有时是公的,有时是母的。被当成宿主的生物就是这样的。
这只白面猫头鹰栖在那棵雪松一根低矮的树枝上。她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们,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像寄宿在这个躯壳里面的哈鲁非常、非常疲倦。
“有很不好的东西正在接近……”
“哪种不好的东西?”小星问道,她突然警惕起来。她猛地转头向两边看,不停嗅着风中有没有捕猎者的气味。
猫头鹰摇摇头:“现在你们还是安全的,但是时间不会长。”
“是什么?”提乔追问道。
“我在这个寄居体身上很受拘束。我很难看清楚一切。只能来提醒一下。美度需要马。他想要追来抓捕你们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唯一能够逃出他魔掌的办法就是解散马群。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将你们一网打尽。”
“解散马群?”小星重复着,震惊无比。这个想法和他们第一次一起游上岸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背道而驰的。分开,马群就什么都不是了。而聚在一起时,他们是有力量的。哈鲁的提议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在火焰峡谷等待瞎了眼睛,他们一起从众神之城逃了出来,他们还击退了一群山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哈鲁打破沉默说。
“你不可能知道的,哈鲁。”小星仰着头,跺着蹄子,“你从来没有在族群里生活过——猫头鹰都是独自行动的。甚至当你还是人的时候,也是离群索居,远离自己的部落的。”
“没关系的。”提乔说。他伸手抚摸着小星的脖子,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先听哈鲁说完。”
“你们必须要从那条远路去茅香草之地。”哈鲁栖在树枝上,羽毛低垂,虽然她讲话时的声音很冷静,但这是一种疲惫无奈的标志。
“什么远路?”小星问,“我们现在要去巨山。”
“前面就是雷鸣兽平原了。如果你们穿过那片平原,伊比利亚人一眼就能看见你们,并进行伏击。”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召唤足够的力量将她下边必须要讲的话说完,“你们必须绕过那片平原,去巨山。”
“可时间不够呀。我们最晚也要在秋天赶到山脚下。要是等冬天来了……”
“要是你不听从我的警告,那么就见不到下个冬天了。”
提乔和小星交换了一下忧心的眼神:“可如果我们走那条远路,就很可能没法在冬天来临之前翻过巨山。”提乔说,“风险太大了。”
“不要和我争论。”她现在的语气和提乔很小的时候她偶尔会用的那种斥责口吻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来。这感觉就像一阵严酷的风,一直刮进我这把疏松的骨头里。你们必须分成两组,分两条路穿过那片平原,然后在巨山的另一边会合。这是唯一的办法。”
“您确定吗?”提乔声音颤抖着问。
“我确定吗?”这只欧默猫头鹰似乎生气了,身子显得比原来大两倍。然后她立刻缩回去,好像比之前更小了。“提乔,我做过一件不是为了你好的事情吗?是的,我当然确定。”
“不要生气,姨姨。”
“我没有生气,只是太虚弱。奥堂正在召唤我回去,因为这个居所已经损坏了。”欧默猫头鹰那双黑色眼睛锐利地刺透了提乔。她张开自己的尖嘴,咧得大大的,深吸一口气,然后展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小郊狼一直躲在他在第一马群的下风处挖的一个洞里偷听。他此刻很惊讶那只猫头鹰扇动翅膀的声音居然就在外面。然后那只猫头鹰跳进来,月亮一样的白脸占据了洞口,他震惊得差一点就叫了出来……
“你不害怕我吗?”小郊狼问。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所有动物都害怕我。他们认为我们是……是……”
“骗子?”欧默猫头鹰问道。
“哎……呃……是的。大骗子,没有实话。”
欧默猫头鹰打断他:“我觉得你是值得信任的。但是我很虚弱,所有我必须要快一点说。”
小郊狼愣住了:“你是说你不认为我和我爸爸很像?”
“一点都不像。我相信你。”
“为什么?”
“我是一个灵体,能看穿一切。不过正如我所说的,我现在非常疲惫,这个情况你还无法理解,现在肯定不能……或许等到晚些时候能明白。”
小郊狼微微歪着头。他在猫头鹰头顶萦绕的湿漉漉的雾气中,看见了闪光。“那……那是什么?”
“一匹小马?那匹闪光的小马?你看见的是这个吗?”猫头鹰的声音低沉却急促。小郊狼点点头。“这就是证据。”猫头鹰继续说道,话中带着一丝满足。
“什么证据?”
“证明你值得信任的证据。这意味着或许你是被召唤的。”
“召唤我做什么?”小郊狼还有一个任务:替爸爸的死报仇。他最不需要的事情就是和这个奇怪的家伙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帮助那些马和跟他们一起的男孩。帮助第一马群。”
“帮助他们?我怎么能帮助他们?他们杀了我爸爸。这太荒唐了。”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问欧默猫头鹰任何一个问题,那匹闪闪的小马就消失在了雾中。猫头鹰甚至连翅膀都没有张开,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只要耐心等待,他们一定会来。珀加这么宽慰着自己。他跟着燃河人的部落已经跟了好几天。他们的酋长是谁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他是头顶戴着“王冠”的那一个。他的王冠和旧世界那种镶满珠宝的黄金王冠不同。这顶王冠的最中间,是一头鹿高耸的鹿角,鹿角上挂着弯弯的山猫牙。酋长手里拿着一根权杖,那也是由一种花斑皮毛、尖牙利齿的兽的骨做成的。走在他身边的是一只特别凶暴的大型犬。所有能够彰显权力的装备他都一应俱全,可是珀加还是闻到了软弱、害怕和惶恐的气息。好极了,珀加心想,他已经准备好要遇见他的神了!而我就是那个神!
接下来的一天半,珀加留下了精心布置的线索,不仅有自己的蹄印,还有粪便。那只大犬很快就能发现所有的线索。但是珀加玩得很聪明,他继续吊着酋长和那只狗的胃口,直到他觉得时机正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那匹爱骗人的狼身上学了不少东西。难道不是那个家伙要他一直忍耐,等到时机刚好再现身于美度面前的吗?所以现在他也得等,等到一个理想的夜晚,一个完美无瑕的夜晚,月亮只露出四分之一,不到一半,而代表他的星座——飞马座,在东方的天空升起。今晚一定不会有雾,不会有露水掉下来让星光黯淡。他黑色的皮毛,几乎和夜空一样黑的皮毛,会将那皎月和闪闪星座的光全都捕捉住,反射出来。
这个完美的夜终于来了。从他所在的地方,一处茂密的灌木丛掩盖的地方看去,他能听见那只大犬的喘气声,还有他的主人——酋长的脚步声。此时一丝风都没有,随着酋长越来越近,珀加也捕捉到了他头饰和权杖上的尖牙和利爪纠缠在一起的碰撞声。这个愚蠢的人类披着各种权力的象征,从夜幕中冲过来了。
珀加看着月光。他希望月光能够直射在自己的头上,形成一顶月冠一类的东西。他耐心地等着,心脏在胸膛怦怦跳。又跳了几下之后,一……二……三……四……他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背部拱起优美的弧度,前腿和后腿一起在空中展开。他感觉到血管里流淌的纯种的血液涌上来,那是西班牙种小马和柏布马的血液,是大地上能够找到的最尊贵的马的血统。他是上帝之马。
一切正如珀加预想的那样完美进行。酋长震惊了,那只狗也是。他们跪下来,敬畏得浑身颤抖。珀加扬起前腿,一共扬了三次。然后开始尥蹶子,大地震颤。酋长和他的狗怕极了,但是他们全都呆若木鸡,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壮观的一幕移开。然后一切全都结束。结束得正如它开始时一样突然。那匹马,身上闪着莹莹汗珠,站着静止不动。酋长不敢呼吸。下一刻发生的事情或许才是那最神奇的。这强大的动物开始慢慢地走动,几乎是笔直地朝着他和他的狗温顺地走过来。他走到近前停下来,以与他的身形极不相符的缓慢却轻松的动作跪下来,做出完全驯服恭顺的姿态。他的黑色皮毛上依然反射着群星的光芒。那就像是从夜空中撕下来的一块天幕,好像是天神降临,向大地上的一个神祇致敬。
珀加很惊讶,但是酋长的确在他身上坐得很稳。他用绳子做了一个粗糙的缰绳,其中有一部分是用骨头制成,这样可以指挥珀加去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没有马鞍,这是当然的,但是他在珀加背上铺了一条毯子。他也没有马刺,那种对付马匹的小工具根本不需要。珀加和酋长彼此达成了一种默契。但是他们并不平等。这很重要。酋长认为珀加是真正的神,这匹马可以给予他力量,他需要这个力量,不仅仅是作为酋长统治部落的需要,他还可以借此统治燃河部落之外的其他部落的人。比如蓝鹿部落的人,骨河部落的人,和走路之熊部落的人,以及盐之部落的人。他能够统治的这些地方加起来将会是一片很大的地盘,甚至能够直抵巨山从地面升起的地方,传说中那里是神祇的住所。
他的族人,燃河部落的那些人,都吓呆了。他的妻子变得更加温顺,不用他催促,就开始替那匹马煮玉米粥。现在,珀加驮着酋长走过营地,人群都自动分开。他们全都在颤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和敬畏。尊敬,酋长在心里说道。Veneración[4],珀加用旧大陆的语言在心里说。“统治者。”酋长喃喃地说。“Dios[5]。”珀加轻声嘶鸣。暴君和魔鬼,酋长的妻子品雅特暗暗想道。这个女人颤抖得非常厉害,手里的煮粥的锅都拿不稳,粥差点儿洒在她手上。这样的一匹黑色公马!她的恐惧、族人的恐惧,都和这个女人手中端着的玉米粥一样富有营养。他知道自己的旧主美度梦想着要金子、要统治权,梦想着要成为这片新大陆上的国王。可他,珀加,可以成为神——而国王是神的奴仆。至少,那个愚蠢的人类忘了,神可以一个蹶子就把国王从他们的背上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