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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岁与日光

学期最后一天,像是笼子解了锁,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一颗心早飞出去,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假期。厉昀抱着一摞安全宣传家长知情书进教室,分给第一排的同学发下去,开始强调假期注意事项。

杨静没听,把知情书拿在手里,折作几叠,看向窗外。

放假了,而她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说是等杨启程回家过年,可她心里还有个执拗的念头:是他把她送走的,也得他把她接回去。

厉昀讲完了,最后强调:“值日小组留下做大扫除,其他同学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

杨静回过神,那张纸被她叠成了一个飞机。她抬眼,发现厉昀在看她,然而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有分毫的情绪。

厉昀转身出教室,杨静往纸飞机头上哈了口气,“嘁”了一声,向着她的背影扔出去。

杨静回到宿舍,把一早收拾好的东西提上,往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校园里除了打扫的同学,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她走得磨磨蹭蹭,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怕是回到扁担巷,而杨启程还没从川藏回来?或是他回来了,却在屋里安然坐着?到后来,她也觉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他又不知道她今天放假,这么点儿路,还不会自己回去嘛。

然而快到校门口,她忽然瞥见路边停着一辆金杯。

她心里微微抖了一下,紧跟着就柔软下来,立马勒紧了书包带子,拔腿奔过去。

快到跟前时,金杯的车门打开,杨启程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支烟,歪头看她:“怎么这么磨蹭。”

杨静停下,气喘吁吁,想要说话,先咧嘴笑了:“哥。”

缸子从驾驶座探过头来喊她:“杨静!”

“缸子哥。”

打完招呼,杨静又抬眼看杨启程。他黑了很多,听说高原日照强烈,大约是因为晒的。其他倒是没变,连身上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味儿也是原装的。

还是她的程哥。

杨静又笑了。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傻。”嘴角那么勾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又不那么明显。他把杨静手里拎的两袋衣服接过来,打开后座门,给她放上去。

杨静卸下书包,放在一旁,盯着杨启程的后脑勺,问道:“缸子哥,你们这趟顺利吗?”

“顺利。开春再跑两趟,就等着你程哥飞黄腾达吧。”缸子描述的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杨静倒是不敢深想,只觉得顺利就好。

扁担巷仍跟往常一样,只是增添了一些要过年的气氛。就连以前杨静顶讨厌的吆喝争吵,听来都像是过年时热闹的前奏。

409的房间让杨启程收拾过了,但收拾得很是潦草,细细一看,全是破绽。角落里的那张床垫还在,也整理过了,起码看着比整间屋子要体面得多。屋里的桌上,多了盆金橘,叶子绿得滴翠,果子金灿灿的,放那儿就像是个彩头。

杨启程发现她在看,便说:“缸子送的。”

杨静浅浅一笑:“不是你买的吗?”

“老子有这么无聊?”

杨静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摞试卷,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看她一眼。

“学习成果。”

杨启程把夹在指间的烟含在嘴里,接过试卷一张一张地翻:“语文,102;英语,96;数学,80……”一张张念完,他又开口,烟灰落在试卷上,“行啊,进步不小。”

杨静只看着他笑:“我说到做到的。”

杨启程把一叠试卷搁在手边的桌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其实学一学,发现挺简单的,就是数学基础没打好。”

“72分及格?那不错了。”

杨静笑着:“下次过100。”

杨启程哼笑一声:“口气不小。”他抖了抖烟灰,问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什么的时候……还疼吗?”

杨静多少有点不自在:“还好,只有一点。”

“多锻炼。”

杨静应下。

杨启程坐在椅上,转了个身,从床边的一个行李袋中摸出个盒子,往杨静跟前一放。

杨静瞅了一眼,愣住了。

“交了五百块话费,号码都给你存进去了,不准拿去教室用。”

似是怕那盒子烫手,杨静拿得小心翼翼,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台粉红色的翻盖手机,应该是专门替她挑的。她觉得手里沉甸甸的,把盖子翻开,屏幕的蓝光照进她眼里。

“很贵吧?”

“还行。好好保管,不用的时候锁柜子里。”

杨静点头,珍重地收好了。

年夜饭是在缸子家里吃的,缸子嫌他俩住的那地方太小,什么都伸展不开。

缸子是单亲家庭,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改嫁了,又生了个儿子。缸子跟着奶奶过,每月从他妈那儿拿点儿钱,自打辍学以后,钱也不拿了,母子二人的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打个电话。

缸子说,他们三个人凑一起,怎么着都有种“天作之合”的意思。

杨静小声说:“缸子哥,天作之合不是这么用的。”

“管它怎么用!就是这意思!”

“哦。”杨静小心地从一把扑克里抽出一个对子,结果缸子和杨启程连番出牌,压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他们两人一边嫌弃着杨静牌技烂,一边却还是不准她离场,听着电视里的相声,一直打到深夜快十二点。

缸子丢了一手的牌,奔去阳台看烟花。杨启程便随手把他桌前的那把钱一扫,全塞给杨静:“你缸子哥给你的压岁钱。”

杨静笑了:“问过缸子哥的意见了吗?”

“他没有意见。”

轰鸣声中,缸子转过头看他俩:“还坐那儿干什么?屁股粘板凳上了?快过来看!一会儿要倒计时了!”

杨静很喜欢过年。

哪怕人再活得跟蝼蚁一样,也得为日子找个奔头。从前,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孙丽会对她和颜悦色些,有新衣服,有一顿好饭。好像所谓的新年,过了以后,日子也能跟着簇新一样。

以前,杨静的奔头是长大,离开孙丽。如今孙丽已经先一步走了,而她有了更多的奔头。

她抬头,看向杨启程。在他背后,烟花一串一串地炸开,将天空照得发亮。如今她盼望着日子能一天比一天好,缸子、她,还有杨启程,一天比一天好。

开春以后,杨启程和缸子又往川藏跑了数趟,渐渐摸出些门道,便计划着自己另起炉灶。

然而真开始了,才发觉这事儿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艰难复杂。采购方早有熟悉的合作对象,他们两个愣头青,除了上门挨家挨户地推销,别无办法。前面就像是道铜墙铁壁,只得以肉身为武器,试试看能不能砸出一个洞来。

三月杨静过生日,杨启程跟缸子到处碰壁,忙得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然而他还是抽了点儿时间,去学校领杨静出来吃饭。他买了个蛋糕提在手里,站在校门口等着杨静,总觉得拎着这粉嫩的蛋糕盒子娘儿兮兮的,但小姑娘大约都爱吃甜的,生日又一年只有一次。

没等多久,杨静就混在一群放学的学生中出来了。

他真是一眼就看见她了,大约是因为她太瘦,身材跟个麻秆儿似的,校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比起去年收留她时,她高了一大截,也不知道学校的饭菜里是不是掺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光管长个儿不管长胖。

杨静一看见他,脸上便露出笑容,脚步也跟着加快,连走带跑地到了校门口,在门卫处登记签字,先冲他一笑:“哥,你怎么一回比一回黑。”

“健康,你懂个屁。以为都像你,脸上刷三层石灰粉。”

虽然是挤对,可她还是觉得高兴,也只笑一笑,一句都不反驳。

两人找了个馆子吃饭,既然是过生日,当然得由着寿星点菜。杨静也不客气,四个菜,全是自己爱吃的,最后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儿,便又为杨启程多点了一道黄豆焖猪蹄。

“你吃得完?”

杨静抬眼瞟他:“你让我点的。”

“我没让你浪费粮食。”杨启程嘴里这么说,却还是将菜单往服务员手里一塞,催促她快点上菜。

“吃不了带回去你跟缸子哥吃。”

“哦,吃你剩下的。”

杨静一笑:“我带回去也行。”

杨启程不跟她计较。他觉得这段时间杨静笑得似乎多了些,再不像往常一样苦大仇深。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该多笑,笑着好看。

吃饭的时候,杨静问起杨启程生意上的事。

“没你事,瞎操心什么。”

杨静看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分辨出他到底辛苦不辛苦:“顺利吗?”

杨启程也不多说:“还行。”

杨静埋头吃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多休息。”

杨启程没应,心里有些烦躁。

吃完饭,杨静打算把蛋糕分了,杨启程说:“我不吃,你带回去。”

杨静看他一眼,手指绕着缠在盒子上的缎带,一下把它扯开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倒也没阻止。

蛋糕不太大,杨静自己数了十四根蜡烛插上,伸手找杨启程要打火机。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来替她一根一根点上了,然而嘴里还是抱怨:“点了还要吹,麻烦不麻烦?”

杨静笑了:“哥,这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吃蛋糕。”

杨启程愣了一下。

她偏着头,看着桌上那十四朵微弱的小火光,真真切切地笑着,眼里却有点热。

孙丽巴不得自己从未生下过她这么一个赔钱的孽障,自然不会还想着给她过生日。杨静的生日常常是随随便便就过去了,偶尔碰上孙丽心情好的时候,杨静能从她那儿多拿到五块钱的零花钱。她捏着钱,在蛋糕店橱窗外眼巴巴地看了半天,那些漂亮的奶油堆成的花,她都买不起,最后一狠心,拿了一个雪媚娘。

都是甜的,吃起来,大约差别也不大。

杨静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愿望却是为杨启程许的:愿他能成功,再不要过这样灰头土脸的日子。

吹熄蜡烛,切下两块蛋糕,两人一人一块。

杨静拿叉子挖了点儿奶油,送进嘴里,满口的甜,和雪媚娘还是不一样的。她吃两口就觉得腻了,然而还是舍不得放下叉子,最后舌尖似乎都丧失了味觉,只有甜。

杨启程只吃了一口,他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但看杨静一块都要吃完了,便觉得过生日买蛋糕终归是没错的。

“好吃吗?”

杨静停了一下,牙齿咬着叉子,点了下头。

“剩下的你带回去跟同学分。”

杨静几下把手里这块吃完,把剩下的蛋糕又装回盒里。

杨启程站起身,招了招手喊服务员过来买单。他一低头,瞧见手边没吃完的蛋糕,忽然拿手指蘸了点奶油,抬起手臂就在她鼻子上抹了一道。

杨静呆愣着,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杨启程哼笑一声,掏出钱付账。

片刻,杨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手指上也沾上了黏糊糊的奶油。

她抽了纸巾,使劲擦了两下。

买完单,杨启程说:“走吧。”说罢,目光稍稍一顿,定在她鼻尖上。大约是擦得有点厉害,她鼻尖是红的,有点儿像哭过一样。

杨启程将杨静送回学校,看着她走出去一段,转身往自己的车边走去。

他站在那儿,点了支烟,刚抽了两口,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杨先生!”

杨启程回头,厉昀正朝他走过来。三月的天已经很暖和了,她穿了件浅色齐脚踝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件针织的开衫,头发束着,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干练和温婉之间。

杨启程把烟捏在指间,稍稍站直了身体:“厉老师。”

厉昀笑了笑:“来找杨静?”

“嗯,她今天生日。”

两个人站得稍有些距离,就像普通的学生家长和老师。但厉昀总觉得,这距离有些近了,该再远点儿;可另一方面,却又想再站近一点。风把他指间的烟味送过来,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么认真地和他寒暄着。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上次一起吃完饭,他送她上出租车,她一直没敢回头看,到家了还觉得那烟味儿仍飘在鼻子跟前。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显得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拿烟的姿势十分随意,眼神看着比上次更显深邃。

几句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厉昀看杨启程似有要走的意思,忽然问:“杨先生在做药材生意?”

杨启程一愣,看着她。

交浅言深了,然而……厉昀顾不得,只能一鼓作气:“我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药材。杨先生若有意向……”大抵还是难堪,话说了半截,她咬着唇,把最后的半截话咽下去。她低头避开杨启程一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杨启程伸手接过,烟灰断了一截,跌在地上。

厉昀看着那截烟灰,有些走神。

“谢谢。”杨启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厉昀抬起头,笑意坦荡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我也只能答应他说替他多留心。我认识的人少,本来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见杨先生,就想起来了,原谅我这么唐突。”

杨启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厉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霎时又被击打得七零八落,她总觉得他这一眯眼有许多说不出的意味,无论是哪一种,都带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好,我会考虑。”

厉昀笑了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我得回去上课了,回见。”

杨启程点了点头:“杨静还是麻烦厉老师多多照顾。”

厉昀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应该的。”她很快走进去,进门时才借机回了一下头,然而杨启程已经上了车,车窗关着,看不清楚。

杨启程转头就把那张名片给扔了,仍和缸子四处去找购货商,一家家尝试,一家家碰壁,最后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谈成两家。那一阵,杨启程和缸子频繁往返于旦城和川藏线,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倒觉得踏实,日子似乎格外有奔头。

大半年下来,两人稳扎稳打,又谈成一家。那是家刚成立的厂子,什么都缺,一口气就下了个大单。这单要做成了,今年就可以关张数钱等过年了。

激动便容易冒进,两人没做太多考虑,将手头的钱全扔进去,进了三车的货,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来,下单的那家厂子的厂长卷款潜逃了,厂门口聚了一群要账的工人。

小十万的货,就这么砸在了手里,原有的那几家购货商根本消化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缸子的奶奶恰好这时候也病倒了,医院建议立即手术。

如今钱全变成货,在租借的仓库里囤着,两人手里的现钱加起来上千都不到。缸子的奶奶又是住院又是拿药,一折腾,缸子穷得恨不得要去大街上捡烟屁股抽,自然拿不出一分钱给老人做手术。

老人有点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说话,她才能听见。她对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不在乎,也不想开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径地说不想住院,想早点儿回去,家里的杜鹃再不浇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饱经雨水冲刷的丘陵。

缸子就大声说:“好,再住两天,做完检查咱们就回家。”

最后,缸子回去给窗台上的杜鹃浇了水,开车去城南找他妈借钱。

晚上,缸子回来了。

杨启程给他开了门,摸过烟盒,把最后一支抽出来点燃:“怎么样?”

缸子一摸脸,声音是哑的:“开不了这口。我坐车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吃饭回来,有说有笑的……她现在日子过得好,我真开不了这个口,让她为难。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可是,现如今能用的办法,全都会触犯法律。

杨启程咬着滤嘴,一时沉默。

缸子也没说话,垂头坐着,压力要是有形的,恐怕此刻压在他肩上的,得是泰山那种级别的。

最后,杨启程把剩下的烟猛地几口抽完,拿起床边椅子上的外套站起身。

缸子看他:“去哪儿?”

杨启程一顿:“去想办法。”

临着学校,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店里东西比较贵,学生们不常来。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这店还在营业,才推门进去。他临窗坐着,盯着外面。没等多久,就看见厉昀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她里面穿了条深色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风衣,头发散着,手里抱着一本书。过马路时,她十分认真地先看左边再看右边,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默念交通规则。杨启程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乐了一下,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又想起烟抽完了,只得放回去。

厉昀推门进来,扬头四下看了看,看到杨启程了,脸上立马露出一个笑容,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

厉昀把书放下,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奶茶。她身上带了股寒气,大约是冷,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两人还是先寒暄着,围绕杨静。厉昀说杨静这大半年来进步很大,成绩能排进班级前十了,时常还能进前五;又说她性格还是有点孤僻,不太合群,课余时间都是看书,不怎么跟同学玩。

奶茶端上来,厉昀双手捧着焐了一会儿,笑了笑,问杨启程:“杨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杨启程心里多少有些难堪,他这人不大习惯求人帮忙,更不爱欠人人情。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两条腿从原来那灰色的境地里拔出来,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规矩和约束。

“厉老师跟我提过,说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

厉昀即刻心领神会,笑说:“是,他最近又开了一条产品线,正在到处找供货商。”她一接到电话,便猜到杨启程恐怕是有事相求。一见面,见他面容憔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杨启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试图分辨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至于次次这么巧,他要上楼,她手边恰好就有梯子。

“上回你给我的名片,我揣口袋里,洗衣服洗烂了。”

厉昀笑了笑:“我就说杨先生怎么没有联系我那个朋友,害我还被我朋友骂了一顿,说我让他白高兴一场。”

这梯子,搭得太巧,让人走得舒服。杨启程便说:“那厉老师,方不方便再给我一张?”

“再洗烂了呢?”厉昀笑了,掏出手机,“我直接给他打电话,帮你们约个会面的时间吧,好吗?”

三两句话,这事儿就定下来了。杨启程便觉身上的担子卸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人情。

从咖啡馆出去,杨启程将厉昀送至学校门口。还是上晚自习的时间,校园里安安静静的。

厉昀问他:“进去看看杨静吗?”

杨启程眯眼往里看了一会儿:“算了,过两天来。”

厉昀趁着这会儿,偷偷地看他,赶在他视线转过来之前,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然而动静太大,还是让他抓到些蛛丝马迹。她便有些窘迫,却也不只是窘迫,低头捋了捋发丝,轻声说:“我先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没多说什么,最后看他一眼,走进校门。她脚步轻快,因为知道距离下次见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仓库里那批货很快便销出去,拿到钱以后,缸子立即让医生安排手术。

缸子好奇杨启程是找到了什么办法,然而问了几次,杨启程都不肯说。缸子怕他铤而走险,又去捞偏门,但看他平日里还是坦坦荡荡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见鬼。缸子把杨启程的朋友网在心里过了一遍,没费什么工夫就有了答案。

手术很成功,缸子的奶奶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去了。

杨启程寻了个时间,报恩。他约了厉昀去旦河边一家餐馆吃饭,席上委婉提出要给她点儿金钱作为报酬。

厉昀暂时放了筷子,笑着问杨启程:“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吗?”

杨启程没开口,等着她自己说。

“我爸自己有个厂子,做电子仪器的,他一直想让我学经济,毕业以后女承父业……我爸小时候成绩不好,总被老师教训,还被体罚过,所以他最讨厌老师这个职业。我那时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对着干,大学就报了师范。”

杨启程不由得看她一眼。看不出来,她表面温婉柔顺,实则有一根反骨。

这番话,杨启程听懂了,她既然有这样好的家世,自然不图他什么金钱上的报酬。不图钱,那就……

杨启程推开卡座的窗户,问厉昀:“我能不能抽支烟?”

厉昀浅浅笑说:“随意。”

杨启程把烟点燃了,斜斜地叼在嘴里,看着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抽。

厉昀看着他。他抽烟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似有满腹的心事。因此,大约不是他抽烟的姿势吸引人,而是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吸引人。

吃完饭,两人沿着河畔走去停车的地方。今天起了雾,笼罩在河上,水流的声音很清晰,空气里有一股带着腥味的潮湿气息。

饭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这恩还没报。杨启程只得开口,“厉老师,这回的事,十分感谢……缸子也说想请你吃饭,只是家里有人刚做完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以后,厉老师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过了半晌,厉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启程便觉自己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一下像是捶进了棉花里。他有点儿烦躁,又去摸烟盒,厉昀突然停了脚步,他不由得跟着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厉昀抬起头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杨启程愣了愣:“什么?”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愿意腾点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天。”她的声音有点轻有点飘,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所以到最后,难堪得眼里都像是泛了点儿雾气。

杨启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他说:“好。”

将厉昀送上出租车以后,杨启程顺道去看缸子的奶奶。

缸子的奶奶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住一楼,占了个小院儿,院里摆了许多盆花,还有株吐蕊的白色山茶。这里说要拆迁,已经传了很多年,但始终没个准信儿。屋里开着电视,缸子的奶奶腿上搭了条毯子。缸子正一边扯着嗓子跟她说话,一边剥着柚子。他见杨启程进来,立即笑问:“去哪儿浪了?”

杨启程往旁边坐下,懒得理他,只抬高了声音问奶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缸子拿脚踢了踢杨启程的凳子:“问你话呢?”

杨启程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我总要晓得你路子从哪儿找来的吧,你要是去卖身……”

“你他妈怎么不去卖身?”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别瞒着我,杨静那老师是不是?”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把剥干净的柚子肉放进奶奶手里:“都过了一年了,难得她对你还是这么挂心。人也不错,正儿八经家庭里出来的姑娘。”

杨启程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别在我这儿放烟雾弹。”

“我就想说,你要是觉得人好,这情承了也无所谓,要是没这个想法,那就算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你帮了我,往后有用得着的,我给她当牛做马去。”

杨启程沉默。

缸子瞅着他,嘿嘿一笑:“得嘞,敢情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我瞎操心。”

最后,缸子摇头晃脑地问他:“老杨,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昀者,日光也。”

时间一晃,又到开年。

杨启程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寻思着从扁担巷里搬出来。杨静逢年过节还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发大了,两人住那么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终归是不方便。最后,杨启程委托缸子帮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这时候,那传了三四年的拆迁,终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兴坏了,他奶奶住的这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拆下来怎么着也得上七位数。缸子心思便开始活泛,这一趟趟入藏,赚的都是辛苦钱,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个大的。正好,之前那厂长卷款逃跑的厂子要拍卖,缸子便跟杨启程商量,等拆迁款下来,两人就把厂子拿下来,自己来做。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杨启程十分谨慎,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办下来的,里头有许多门道,背后要是没人指点铺路,压根打不通。上百万砸下去,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

然而缸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要做生意,就得做个大的。倒买药材赚差价是最低端的活,利润的大头还是在加工销售那一块。好比说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几毛钱,经过包装上市,一支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甚至更高。如今这一块市场还没饱和,蛋糕诱人,就等着有胆识的人去分。

两人正为这事儿连番奔走,杨启程收到厉昀的一条短信——她过生日,邀请他去。

这一阵,杨启程总是无端想起缸子那句话: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他觉得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样,连那点儿小心思,都显露得十分透彻——小心思,得让人看得出来才有意义。

这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家世也甚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一个男人,拼搏一辈子,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

而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就是厉昀这条件,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出挑了。无论他摆出什么姿态,对方都有点儿像在倒贴。

生日当天,杨启程前去赴约。

一桌子人,都是厉昀的朋友。杨启程自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厉昀,时时处处以他为中心,无论说什么,话锋最后总要将他捎带上去。

吃完饭,一行人去歌厅唱歌。

杨启程早年在这样的场所待惯了,只觉得吵,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没抽几口,一人拿着话筒喊他:“给你们点了首歌!”说罢将厉昀往他跟前一推。

杨启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广岛之恋》。

他指间捏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摇晃的灯光里,烟很快散了,他抬头看向厉昀。

厉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轻咬着唇。

杨启程眯着眼,坐着没动。

前奏快放完了,杨启程还是没动,厉昀脸上的表情渐有些挂不住:“这个歌我不太会,你们唱吧。”说着便要把话筒递出去。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把烟掐了,站起身,“换一首。”

厉昀目光微敛,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声问:“唱什么?”

杨启程接过话筒,上前一步,手虚虚地往她腰间一搭,低下头看着她,声音低沉:“陈百强的那首歌。”

厉昀眼皮一动:“《偏偏喜欢你》?”

静了半瞬,杨启程沉缓地“嗯”了一声。

散场的时候,厉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车。全部送完,转头一看,杨启程正靠着车抽烟。

她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

街上汽车驶过去,寂静被打破,转瞬却又归于寂静。

厉昀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下陷,脚有点落不到实处。她轻轻地攥着手指,缓慢走过去。

杨启程这时候抬起头:“都走了?”

厉昀点头。

杨启程站直了身体,弹了弹烟灰:“送你回去?”

厉昀抬眼看他:“再陪我一会儿。”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又说:“你没送我生日礼物。”

杨启程看她:“想要什么?”

厉昀说:“得你自己准备的才作数。”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厉昀沉默了数秒,轻声说:“我有点怕你。”

杨启程咬着滤嘴,笑了一声:“怕我什么?”

“不知道。”厉昀抬着头看他,“觉得你很远。”

她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仿佛是跌进了黑夜。

她说完,谁也没出声。夜一时仿佛更静。

她也不敢再看杨启程,缓缓地低下头,伸手要去拉车门。这时候,她的手忽然被杨启程一把抓住。她心脏霎时漏跳一拍。

紧接着,她听到杨启程略带着调笑的声音:“远吗?”

她咬紧了唇,没有吭声。下一瞬,他靠得更近,烟味铺天盖地地弥漫过来,她呼吸不畅。

“还远吗?”

她勉强支撑着,紧盯着自己踩在地上的靴子。脚下仿佛是软的,使不上劲。

“那你送我一句准话吧。”过了许久,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又是沉默。

她不着急。到这时候,突然反而不着急了。

杨启程许久没动,最后,丢了烟蒂,一脚踩灭了。

“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他不再是一副调笑的语气。

“大概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

厉昀绞紧了手指:“不用你有什么。”

杨启程没立刻说话,几秒后低头看她:“不怕我利用你?”

“那你得一直利用。”

一辆车经过,头灯的光将两人照亮,又疾驰而去。

沉默片刻,杨启程打开车门:“送你回去。”

厉昀看着他:“酒醒了吗?”

杨启程一愣:“醒了。”

送回了厉昀,杨启程开车回到缸子替他找好的新房子那里。房子里没有家具,只在准备让杨静住的次卧里摆了一张钢丝床。

杨启程走进去,也没开灯,就坐在床上。

屋外的光线透进来一缕,身前是明,身后是暗,然而暗与明的界线也是模糊的。

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却又带着一种心安理得的坦然。

人一旦寻求着和普罗大众一般无二的活法,大约就意味着开始堕入平庸了。

然而平庸没什么不好,起码平庸足够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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