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雷声隐隐，由远及近。每一次打雷，杨静就跟着一惊，心里仿佛压了一块重石，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厉昀的声音被淹没在激烈的雨声之中：“不要把它当成中考，就当成一次普通的考试，不要给自己额外的压力……”
又是“轰隆”一声，杨静手中戳在纸上的铅笔芯一下折断了。她如梦初醒，恍然抬头，却一下对上厉昀疑惑的目光。她蹙了蹙眉，扭头看向窗外。
下课铃丁零零打响，厉昀暂时收住话头：“晚上想自习的仍然可以来教室，任课老师都在办公室，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好了，祝大家中考顺利，下课！”
话音刚落，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爬上桌子，将书本高高抛掷起来。一时之间，教室里纸屑纷飞。
杨静埋头收拾东西，眼前光线忽然一暗。抬头，对上厉昀的目光。
“跟我来办公室。”
杨静紧抿着唇，半晌，方才站起身。
雨丝细密，天色昏暗，远处雾气茫茫。雨水随风潜入走廊，飘在手臂上，跟着带起一阵清清冷冷的痒。杨静跟在厉昀身后，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走廊，来到教师办公室。
“坐。”
杨静没动。
厉昀看她一眼，也就站着：“我知道你担心你哥。”
杨静冷淡地向她瞥去一眼。
厉昀盯着她：“你后天就要中考了。”
杨静没吭声。
“我已经托人在找了，你好好考试，别让你哥担心……”
杨静打断她：“你有什么立场替我哥说话？”
厉昀一怔，压住心底的火气，耐着性子说：“眼下既然没消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你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自己也清楚，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耽误前程。”
杨静心里烦躁，不愿意听厉昀说教，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一旁的数学老师祝老师开口：“杨静这孩子脾气真是有点倔。”
厉昀抿唇皱眉，盯着杨静远去的背影，没吭声。
一道道身影没入雨中，各色的雨伞绵延至视野尽头。杨静站在走廊上，远远眺望，校服前襟被飘进来的雨丝浸湿。
“杨静。”
她转头一看，是陈骏。
陈骏走到她跟前，捉住她手臂往后轻轻一拽：“站远点儿，都淋湿了。”他看着她，问道，“吃晚饭了吗？”
杨静摇头。
“那一起去吧。”
“我不饿。”
陈骏观察她的表情：“怎么了？”
杨静犹豫半晌，还是告诉陈骏：“我哥和缸子哥失联了。”
陈骏一惊：“多久了？”
“四天，电话一直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
“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吗？”
杨静摇头：“以前我三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都能通。上周打电话，他跟我说好了，一定在我中考之前回来。”
陈骏沉默了一会儿：“你先别担心，我回去问问我爸，看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
杨静紧咬着唇。
陈骏拉了拉她的手臂：“跟我去食堂吃晚饭吧。”
“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外面帮你买。”
杨静还是摇头。陈骏轻轻叹一口气：“那你回教室，身上淋湿了，小心感冒。”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抓住杨静的手臂，将她一路拉回三班的教室。
杨静回到座位上坐下，仍旧惶惶不安。她把手机拿出来，又试着拨了拨号，还是无法接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窗户。
陈骏塞进来一个塑料袋：“吃点东西。”说话间，抹了一把额前淋湿的发丝。
杨静急忙道谢，又问他吃了没有。
陈骏摇头：“我刚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在公安系统里有熟人，可以帮忙打听。你别担心，有什么事，考完了再说。”
杨静只得点头。她往袋子里扫了一眼，汉堡鸡翅都有。
“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陈骏往教室里看了看：“老师不在？”
“都去吃饭了。”
陈骏从后门进来，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
杨静把汉堡给陈骏，自己拿起玉米棒，一粒一粒地啃。
“你想好读哪个高中了吗？”
“程哥让我去旦城三中。”
陈骏笑了笑：“我也是。”他早就知道杨静很聪明，只是她以前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即便现在，她也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学习，平时该看课外书的时候照样看，可还是能考进年级前二十。
晚上，教室里只有不到二十个人，陈骏索性就待在杨静的教室里，像平常一样做英语试卷，杨静则戴着耳机听听力。
陈骏坐在她旁边，看见她时常将手伸进抽屉，拿出手机翻开看，见没有信息没有电话，又放回去。
一晚上，重复了七八次。
中考当天艳阳高照。
老师特意叮嘱不能提前交卷，但杨静每科做完之后，检查两遍，早早就出了考场，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查看是否有未读短信。
连考两天，最后一门是英语。杨静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做完了，一出考场，便看见陈骏正站在校门口。
陈骏几步走过来将她一拉，沉声说：“程哥有消息了。”
杨静一愣，忙问：“在哪儿？”
陈骏拉着她上了路旁的一辆出租车，冲司机吩咐：“旦城一医。”
杨静心里一个咯噔：“他受伤了？”
“程哥没事，是缸子哥。前几天暴雨，他们在午城的一个县遇上泥石流，身上的东西都丢了，手机也是。出去的路都堵了，昨天晚上才疏通。缸子哥小腿骨折，程哥有点擦伤，问题都不大。”
杨静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陈骏摇头：“不是我爸找到的，是厉老师。”
杨静神色一冷：“厉昀？”
“嗯，你不知道吗？厉老师的舅舅是交通厅的。”
下车以后，杨静匆匆赶到病房，一推开门，却是一怔。病房里，缸子躺在床上，杨启程坐在床边，身旁站着厉昀。
杨静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不带情绪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轻轻挣开了厉昀的手，起身走到她跟前：“考得怎么样？”
“还好。”杨静移过目光。
“遇到点事，没及时回来。”
杨静抿了抿嘴：“没事，你回来就好了。”她走到病床边：“缸子哥，你怎么样？”
缸子冲她咧嘴一笑：“还好，没瘸。怎么样，能考上三中吗？”
“不知道，应该可以吧。”
厉昀忽然出声：“杨先生，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给曹先生也带一点。”
杨静转头冷淡地扫了厉昀一眼。
杨启程点头，问陈骏和杨静去不去吃饭。陈骏以要回家去吃婉拒了，杨静则冷冷淡淡地回答：“我还不饿。”
杨启程也不勉强，跟着厉昀一起出去了。
杨静垂着头，问缸子：“缸子哥，厉老师她……”
“你厉老师早上就赶去午城了，这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找到人了，我跟你程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杨静调整了一下呼吸：“厉老师是不是喜欢程哥？”
缸子笑了：“你不知道？这都两年了吧，你初一做完手术之后，两个人一直有来往。”
杨静悄悄攥紧了手指。
“他俩啊……”缸子闷笑一声，“八九不离十了，你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缸子瞅她一眼：“怎么这副表情，中考完了不高兴啊？”
杨静摇头，轻声说：“没有……就是担心你们……”
缸子笑了笑：“老杨也急，但那地方交通和通信全都瘫痪了。他生怕你担心，耽误中考……”
杨静摇头：“不会，我答应了程哥的。”
要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陈骏跟着杨静一起离开医院。太阳还没落下，一走出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陈骏看了杨静一眼。她白皙的脸上一层薄汗，微微蹙着眉毛，表情是冷的，目光也是冷的。
“杨静。”陈骏微微低头看着路面，“你是不是讨厌厉老师？”
杨静点头：“是。”
陈骏沉默了几秒，问：“为什么？”
杨静的脚步一停。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目光复杂。
为什么？
杨静以为自己和杨启程是一样的。两个人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但有一天，一个外人闯了进来。她做不到的，外人可以轻易做到；她给不了的，外人可以轻易拿出来。
仿佛两个人走在黑暗寒冷的冬夜，互相搀扶，即便辛苦，也会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而欢欣鼓舞。可突然有个人捧出一轮太阳：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陈骏说：“厉老师其实很适合程哥。”
杨静懂了陈骏的意思，紧抿着唇，片刻，缓缓摆了摆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对杨启程的心思非常单纯，却也复杂，但与陈骏所认为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陈骏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是怎样？”
杨静沉默很久，终于摇头：“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陈骏目光往下移，看着她的鼻子，鼻上有细小的透明的绒毛。
杨静仍然摇头。
陈骏的目光继续往下，这一次定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杨静。”他又抬了抬眼，重新看着她眼睛，“你觉得，一个人可以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吗？”
杨静想了想：“有可能。”
“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陈骏忽然不敢看杨静，退后一步，转身跑了。少年的身影似一道风，在傍晚橙红的日光里，飞快远去。
杨静洗澡换衣，去食堂吃过晚饭，然后回宿舍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很多，衣服、书本、杂物……杂七杂八的，理出了两个大箱子，数个小箱子。这些东西，她一个人肯定搬不回去。正在发愁，放在床板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打来的。
杨静接了，沉闷地喊了一声：“哥。”
“我在宿舍外面，出来登记。”
杨静愣了愣，拿着电话一溜烟跑出去，杨启程果然站在大门前。
杨静挂了电话，走过去跟宿管说明情况。现在是退宿的高峰期，家长进进出出的特别多，宿管也不多过问，手一挥让两人进去。
杨启程走进她宿舍：“就你一个人？”
“其他人是初二的，还在放假。”
她住在一楼的宿舍，是初一生病的时候换的。当时与几个初三的学生住，初三的学生毕业之后，又搬进来几个新生。
杨启程看了看堆在柜子前的东西：“就这些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一手提上一只大箱子：“你自己拿个轻的。”
杨静抱了一只纸箱，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到学校后门，把东西放到车子的后备厢里——那辆破破烂烂的金杯已经换了，现在杨启程开的是一辆别克。
来回三趟，所有东西都搬完了。杨启程一抹额头上的汗：“走吧。”
吃过饭回到家，两人又把车上的东西一趟一趟搬上楼，搬完各自去洗澡。
杨静洗完澡出来，发现杨启程站在阳台的栏杆前喝啤酒，走过去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没回头：“明天要下雨。”
杨静看向天空，月亮悬在上面，像是浸了水，毛茸茸的。她抬手，从杨启程手边拿了一罐啤酒过来。
杨启程去抢：“小孩子喝什么酒。”
杨静一闪身躲开：“我就喝一罐。”她拉开拉环，“刺”的一声，罐口冒出来些许白沫。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又苦又冰。
“哥。”
杨启程看她。
杨静捏着易拉罐，也看着他：“你喜欢厉老师吗？”
杨启程没说话，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陈骏说，他觉得厉老师很适合你。”
杨启程吸了口烟，把烟灰弹进空掉了的易拉罐里。
“那你喜欢她吗？”
杨启程还是没吭声。
“那你会跟她在一起吗？”
烟缭绕而上，杨启程眯了眯眼，终于开口：“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喜欢厉老师。”杨静坦诚道，“但如果你喜欢她，我会试着接受她。”
杨启程一愣。
杨静微垂着头，指尖几乎要将易拉罐捏瘪：“我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没人帮你。我帮不到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杨启程抽了口烟：“行了，别瞎说了。”
“厉老师能帮你，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杨启程转头看她：“胡说八道什么。”
杨静咬了咬唇：“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杨启程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
“初一……”
“嗬，还记仇。我送你住宿是害你吗？”
杨静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说真的。如果你觉得厉老师合适，也喜欢她的话，就跟她在一起吧。”
杨启程沉默半晌，把烟在栏杆上摁灭，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什么。最终，他把啤酒罐子一收，往里走：“行了行了，懒得跟你磨叽，我得睡觉了。”
杨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把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
清冽的苦从喉管一直延伸到胃。
过了几天，杨静又去医院探望缸子。到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缸子量血压。也不知道缸子说了什么，把护士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缸子一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杨静，忙说：“赶紧进来！”待杨静到近旁坐下，缸子又问她，“外面热吧？放假了在玩什么？”
“没什么好玩的。”
缸子笑说：“可以问老杨要点儿钱，出去旅游。”这时候，他又转头看向一旁给他检查的护士：“妹子，你放不放假？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出去玩啊。”
护士笑了：“我们哪有假，不加班就不错了。”
“那你要不辞职跟着我干？保管工作清闲，钱还不少。”
护士没接他的话茬，检查完毕之后，端着托盘笑着走了。
缸子便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杨静身上：“老杨在忙什么？”
杨静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不知道。”
缸子自嘲一笑：“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只要你跟程哥人没事就好。”
“也是——再说，今后咱也不打算做这最低端的倒卖活计了。”缸子见杨静疑惑的目光投过来，笑说，“咱们要自己开公司了。”
杨静不免惊讶：“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所有事情都到位了，马上就要挂牌开张。”
自两人遇险之后，杨静便不太愿意杨启程再接着跑运输，她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求之不得，笑说：“那太好了。”
缸子笑说：“其实公司能开起来，还得感谢你厉老师。”
杨静脸色霎时一沉。
“我们不缺钱，但是缺门路，这些都是你厉老师在背后牵线搭桥。”
“程哥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他又不是有病，非得跟钱过不去。”
杨静轻咬住下唇，沉默了片刻才问：“程哥是不是喜欢厉老师？”
缸子一笑：“那得问他。我估摸着，即便不说喜欢吧，肯定不讨厌。这次出事，厉昀一点没犹豫，直接找过去……她到的时候，衣服都淋透了，脚上穿的雨靴，这么厚一层泥巴……”缸子伸手比画了一下，“你说，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到那么险恶的环境里去，换你，你感动不感动？”
杨静说不出话来。
整个暑假，杨静都在杨启程和缸子新开张的公司里帮忙。
中考成绩出来，她还是在年级前二十，上旦城三中十拿九稳。八月下旬，快要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杨静才又见到陈骏。
陈骏从缸子的车上跳下来，一抬眼看见杨静。
杨静跟他打招呼，声音平静：“陈骏。”
缸子对陈骏说：“你先进去坐会儿，办公室里有空调，我往仓库跑一趟。”杨静领着陈骏到办公室，从一旁的纸箱里给他拿了一瓶纯净水。
陈骏说了声谢谢，拧开来喝了一小口。
杨静看他一眼，整个暑假没见，他晒黑了很多。
“暑假在忙什么？”杨静问。
“参加了一个英语夏令营。”
“高中报名了吗？”
陈骏抬头：“报了，三中。”
“嗯。”
杨静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接着埋头帮忙整理桌上的资料。
陈骏站起身，在办公室溜达一圈，最后，装作不经意地踱步到杨静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做什么？”
“缸子哥让我帮他把收据单分类。”
陈骏手臂撑着办公桌，低头看了一眼。
“你暑假一直在做这个？”
“差不多。”
“其实我报夏令营的时候，准备喊上你的。”
杨静抬了抬眼：“我不会去的，我想帮程哥和缸子哥做点事。”
陈骏“嗯”了一声。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她鬓边的细发，头发束成了马尾辫，露出光洁小巧的耳垂。沉默片刻，他终于说：“杨静……”
杨静转头看他。
陈骏看着她，很认真：“我蛮喜欢你的。”
杨静目光一闪：“我知道。”
“那你呢？”
杨静手里动作停下来，过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单据，似乎是想把它抚平：“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愿意想想吗？我不着急……可以等，高考以后，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骏捏紧了手，手心有汗。许久的沉默，他觉得心跳快得有点超出控制。
终于，杨静轻声说：“好。”
陈骏松了口气，咧嘴笑了一下。
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陈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启程往里扫了一眼：“缸子呢？”
杨静说：“去仓库了。”
“哦。”杨启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转身走了。
那边杨启程和缸子清完货，杨静和陈骏也把单据都整理完了，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缸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之前在医院躺了一周，腿上打着石膏，一个月行动不便，瘦了一大圈。但不到半个月，他又把自己给补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加圆润。
四人找了个饭馆，缸子对服务员说：“五个人，给我们来个包间。”
杨静好奇：“还有谁要来？”
缸子嘿嘿一笑：“一会儿就知道了。”
四人坐下，喝了一会儿茶，缸子接了一个电话，到楼下去接人。不一会儿，缸子领着一个姑娘上来了。姑娘鹅蛋脸，个儿稍微有点矮，穿着一条碎花裙子，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缸子介绍：“我女朋友，王悦。”
杨静喊了一声“姐姐”，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等王悦一开口，她想起来，这是缸子骨折住院时，负责他那个病房的护士。
杨静没少见过缸子带女人出入，但正儿八经地介绍给他们，这是第一次。而且，王悦和他以前带的女人都不一样。气质不一样，脸上的笑容也不一样。态度这样郑重，恐怕是存了认真的心思。
王悦性格文静，虽然话不多，但轮到她说的时候，倒也不怯场，主要是一直面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杨静陡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厉昀多点儿笑容，兴许她也会喜欢她。
吃完饭，缸子送王悦回家，杨启程则开车送陈骏。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问陈骏：“报的什么学校？”
“和杨静一样，三中。”
“暑假没看见你人，去哪儿玩了？”
“三亚。”
杨启程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跟杨静吵架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杨静转头看了他一眼，杨启程却是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单纯的调侃。
陈骏忙说：“我不会跟杨静吵架的。”
“真吵架了，你得让着她，她脾气倔，驴一样，不哄着点她能跟你绝交。”
杨静瞪了杨启程一眼。
陈骏笑了：“没有，我觉得杨静脾气挺好的。”
杨启程笑了笑，心想，傻小子。
“那以后还是一个学校，你多照顾她。”
杨静插嘴：“我能照顾好自己。”
陈骏急忙说：“肯定的。”
送到小区门口，陈骏下了车，同杨启程和杨静道别。
杨启程倒车，一打方向盘，往家的方向开。
杨静转头看他：“哥，你刚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跟陈骏说的话。”
“瞎聊，能有什么意思？”
杨静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又问：“缸子哥是不是打算跟王悦姐结婚？”
“才谈了两个月，谁知道。”杨启程顿了顿，又说，“可能吧，缸子也二十七了，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了。”
“那你呢？”
“我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
“女朋友都没有，结什么婚。”
“你现在二十五，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杨启程愣了一下：“这谁能说得准。”
暑假一转眼结束。
八月底，杨静去高中报名。考虑再三，她还是选择了住校。三中宿舍条件不错，热水、空调、独立卫生间一应俱全。
杨启程去宿舍逛了一趟，分外满意：“好好学习，考个北大、清华。”
杨静瞪他：“你以为是红薯吗？想烤就能烤。”
“这点志向都没有，还读什么书。”
“你高中都没毕业，好意思说我。”
杨启程挑眉：“长出息了是不是？”
杨静看他一眼，语气放软了些：“哥，你想我考哪个学校？”
“北大、清华啊。”
“这个我考不上。”
“随你便，人往高处走，别给老子丢脸就成。”
杨静笑了。
收拾好宿舍，杨静和杨启程在教学楼前碰到陈骏。
陈骏听说自己与杨静一个班，难掩兴奋：“我也是。”
杨启程抽了支烟，对杨静说：“以后跟着陈骏好好学习。”
陈骏一笑：“杨静的英语比我还好，我得跟她学。”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你英语好？怎么平时没听你说两句。”
杨静翻了个白眼：“说了你也听不懂。”她莫名觉得，今天的杨启程话格外多。
等全部处理妥当，杨启程领着两人出去吃饭。
高档餐厅，空调开得很足。杨静先点了一客冰淇淋，正吃得开心，对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杨静一愣。
是厉昀。
后面发生了什么，杨静全不记得。
直到饭吃完，四人一起走出餐厅。外面日光炽烈，晃得眼前一片发白。杨静和陈骏站在路边，等着杨启程把车开过来。厉昀也站着，和他们隔了几步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杨静的手忽然被陈骏轻轻地捏了一下：“杨静，上车。”
她这才回过神，看见后座车门大敞，而前面一直是她专座的副驾驶座上，坐着厉昀。
杨静陡然觉得陈骏的手很热。片刻后，她意识到其实是自己的手发冷。她垂着头，双拳紧握，极其用力。
前面，厉昀和杨启程似乎在说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进了。
窗外街景一闪而过，灯光和阴影迅速交替，都成了视线的余光之中，虚焦的残景。
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捧着太阳的人带走了一个人。
剩下另一个人，捏着将熄的火柴。
夜又黑又长，前方是无垠的雪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