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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棵树

“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春困秋乏,五六十人在温暖的教室里昏昏欲睡。

杨静将语文试卷摊在一旁,正在做数学题。忽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杨静停了笔,目光在试卷上扫了一眼:“你不觉得丈夫亏了吗?”她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一时周围的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她。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问:“杨静,你有什么高见?”

杨静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觉得丈夫比较吃亏。”

“哦?”语文老师饶有兴味,“怎么说?”

“妻子的头发可以再长起来,丈夫的手表却拿不回来了。”

底下有人在笑,杨静却很淡定。

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妻子头发长起来了,可以再卖一次换回丈夫的手表,再等头发长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语文老师也跟着笑了:“请坐。我看过《麦琪的礼物》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观点,姑且不论对不对……”

杨静坐下,顺便回头看了身后的陈骏一眼,陈骏笑着耸了耸肩。

语文课很快下课,教室里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但总体而言仍是沉闷。刚刚举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大家脸上的表情比上学期又多了几分凝重。

杨静放下笔,去外面透气。这几天恰逢倒春寒,又突然下了一场雪,楼前那棵玉兰树在前几天气温回升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了花,如今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杨静觉得它怪傻的,以为晴朗几天,属于它的季节就真的到了。

天气就和人心一样多变。

陈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往她没戴围巾的脖子上看了一眼:“冷不冷?”

杨静摆了一下头。

“下周你过生日,这次放月假回家吗?”

杨静毫不犹豫:“不回。”

两年半,除了寒暑假,她平常很少回家。回家也会赶紧找一份兼职,一年到头,她与杨启程单独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仿佛两个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激荡下偶尔碰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她觉得,这样兴许反而更好。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打响了。

周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杨静先回了一趟宿舍放东西,准备下午出去买一点日常用品。

走出宿舍楼,细密的雨丝迎面飘来。杨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拿伞。天光暗淡,最远处楼房只是雨雾中疏淡的一抹。她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脑袋,低着头往前走。进出的人流已经稀少,偶有人从她身旁跑过,抛下一串脚步声。

她微低着头,缓缓往大门口走去。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杨静脚步一停。

那边似有感应,抬起头来。视线交会,杨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杨启程一手插在裤袋里,风衣被雨水浸成了最深沉的黑色。他身后停着车,打着双闪。

隔着雨幕,他看着杨静。

杨静也在看他。

折返的念头在心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被她压制下去。她抬起脚,用跟方才所差无几的步调缓缓地走到了杨启程跟前。

杨启程拉开副驾的车门:“快上车。”

杨静站着没动:“作业多,这周就不回去了。”

杨启程动作一停,转头看她。她低着头,像是故意避开他的视线。过了片刻,杨启程说:“你下周十八岁生日。”

杨静轻声应着:“嗯。”

“出去吃顿饭。”

杨静摇头。

杨启程立即拧起眉,眼中已有怒气。他盯着杨静看了许久,最后将身上的风衣一解,往她头上一丢,冷冷骂道:“你真有本事。”

杨静脖子一缩,风衣要掉,她赶紧抓住了衣襟,眨了眨眼,忽觉鼻子一酸。

杨启程从副驾驶座上拎出个盒子,往她怀里一塞。

杨静赶紧抱住,低头一看,是个蛋糕。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杨启程似乎也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从车前绕回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进去,片刻,车子便碾着路上的雨水驶出去了。

杨静一手抱着蛋糕,一手抓着风衣,抬头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完全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她咬着唇,揉了揉眼睛。

杨启程开出去十来分钟,电话响了。他开了免提,厉昀的声音传出来:“在哪儿?”

“路上。”

“吃过饭了吗?”

杨启程想了一下:“吃了。”

“哦……”厉昀似有些失望,却并未将这情绪表现得太明显,“我爸跟我舅舅昨天去钓鱼,钓了好几条不错的,晚上做鱼宴,来我家吃饭。”

杨启程平淡地“嗯”了一声。

“那就说定了?你六点之前过来。”

“嗯。”

厉昀语气也跟着淡了些:“上回你说来却没有来,我舅舅不太高兴……”

“知道了。”杨启程打断她,“会来的。”

那边沉默了几秒,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挂断了。杨启程将手机丢到一旁,摸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一口。车窗没开,车厢里霎时充满了浓烈的烟味。

四月的一天,吃早饭时杨静回宿舍拿出手机,意外地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杨启程打来的。她回过去,没有人接。

中午吃饭,杨静走出教学楼,忽从前面的玉兰树下走出来一个人,她登时一愣:“缸子哥,你怎么来了?”

缸子神色凝重:“杨静,你程哥回老家了。”

联想到上午未接到的那通电话,杨静心里一个咯噔:“出什么事了?”

“你程哥的爸爸去世了,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怕你这两天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过了一会儿,杨静问:“厉老师跟着去了吗?”

“没有,她要上课。我车停在外面,马上也要去机场。”

“王悦姐也去?”

“她不去,下个月要生了,怕出什么事。”缸子拍了拍杨静的肩膀,“好好复习,别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联系你厉老师,或者找王悦。”

下午上课,杨静一直心不在焉的。晚上回宿舍,她躺在床上也像烙饼一样翻到半夜。

早上起来,她终于做了决定,直奔班主任办公室请假。班主任听杨静说完,当即否决:“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杨静态度坚决,半点不让。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终妥协:“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杨静成绩一直很稳,没出过班级前五,所以班主任对她还比较放心。

杨静离开学校,先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做家教攒的一点钱全都取了出来。她买了当天去暮城的火车票,Z字打头,一共十九个小时。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夜里十点,车厢里关了灯。对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杨静择床,睡不着觉。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要过去看看他,不管多远,从旦到暮。

杨静到达暮城火车站,是凌晨四点。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她将书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间。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暮县啊,我的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儿过来。”

“好好好,吃早饭去那儿……看见了吗?”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下,数个摊子,热气袅袅。她走过去,摊主也纷纷吆喝起来:“炕土豆、铁板烧、蛋炒饭……”逛了一圈,最后买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张矮桌子坐下来吃。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最后,她上了一辆人已经快坐满的小面包车。司机看人齐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往暮县去的路难行,尽是盘山公路,中途还要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采煤厂。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这两天有三家在办丧事咧。”

“姓杨的。”

“姓杨的住老街上。”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地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的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间,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杨静四下找了找,在灵堂的侧门发现了杨启程。

杨启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来,一时惊讶。

杨静走过去,先放下书包,规规矩矩地去棺前磕头。

杨启程到她身旁,默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杨静上了香,这才站起身,看了看杨启程:“哥……”

“早饭吃了没?”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杨启程看她一眼:“跟我过来。”

杨启程去厨房拿托盘端了三个菜,一大碗稀饭,领着杨静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清静,缸子在卧室里睡觉,能听见隐隐的鼾声。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想来看看。”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没有。”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静并不困,虽然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难受。在卧室里干坐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去,加入守灵的队伍。暮县的习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围着逝去亲人的棺材绕圈,停灵三天,除了三餐时间,香火不能断。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缸子醒了,下楼准备帮忙,撞上杨启程。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缸子一愣:“哪儿?”

杨启程指了指灵堂。

缸子走过去一看,杨静正跪在灵前,往铜盆里添纸钱。缸子不由得感叹:“你这个妹妹认得值。”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缸子到杨静身旁,也拿了一摞纸钱,跟她打了声招呼,陪着烧了会儿纸钱,拉她起身:“过来歇一歇,凌晨起灵,晚上要熬通宵。”

杨静烧完手里那摞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启程立在侧门处。

杨静抬了抬眼:“哥。”

“嗯。”

缸子抽了条长凳,让杨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过了一下,杨静摇头。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听见缸子叹道:“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

杨静默默攥紧了手:“大伯是生病去世的?”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身了。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杨静一时沉默。

“老杨刚去旦城时,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

“几岁?”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心里发闷。

下午的时候,杨静累得难受,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晚饭,一整夜都在守灵。

凌晨鸡叫的时候,开始起灵。起灵前开棺,亲人做最后的道别。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老人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去。

缸子悄声问:“怕吗?”

杨静摇头。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孙丽是服药自杀的,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盖棺!”

一声吆喝,将杨静思绪打断。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合上。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几个壮汉抬起棺材,缓缓走出灵堂。

外面晨光熹微。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他的背挺得笔直,深沉的眼,眼里有泪。

巍峨的山,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祖先长眠。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凝视前方,和山一样沉默不语。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好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杨静默默照做。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时,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形了,紧接着再往上抹上泥浆,只等来日凝固干透以后立碑。

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地炸响,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走吧。”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杨静。”

杨静抬头。

“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启程看她片刻,最终还是由她。

杨启程走到墓前,点上三支烟,插在土中,又拧开酒瓶的盖子,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

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客人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是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墓地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有多好,但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孙丽墓地的确切位置。她时常想,孙丽不知羞耻,而她不忠不孝,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骨子里一样的凉薄。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丫横生的小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启程喊道:“去车上把铲子拿来。”

他接过杨静递过来的铲子,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载进去。

杨静问:“能活吗?”

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到天的正中。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在附近查看一番,把该灭的火都灭了,两人上了小面包车。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即便是正午,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她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她喊完,顿了顿,又说:“你还有我。”

杨启程目光一沉。

杨静声音干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启程“嗯”了一声。

风把头发拂到脸上,遮住了视线,杨静索性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

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忽然,她发现路对面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杨启程没听见。

杨静又喊一声:“哥。”

杨启程转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朝着对面努了努嘴:“你认识的?”

杨启程顺着看过去,半晌没动。他就这样站着,和街那边的女人对视了数秒才回过神,迈步走过去。

杨静急忙跟上前。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辫,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杨静瞥了一眼,微微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杨启程,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个梨涡。她讷讷地喊了一声:“杨哥。”又推了推自己的儿子:“叫杨叔叔。”

小孩很乖:“杨叔叔。”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推了几下,杨启程到底还是把钱塞进了孩子的外套兜里。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气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最近怎么样?”

“还行。”

杨启程看了看她儿子:“就这一个?”

“还有个大的,女儿。”

“上学了?”

“小学二年级了。”

杨静在心里算了一下,女儿八岁,那这女人大概多少岁?

杨启程又问:“来镇上走亲戚?”

女人摇头:“我们搬到镇上来了。”

“哦,那以后很近了。”

女人笑了笑:“杨哥以后也不会住镇上了吧。”

家里直系亲属都没了,空余一栋房子。杨启程点了点头,似也觉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杨静微眯着眼,看着杨启程——他微垂着眼,目光较以往更深沉。

杨静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眼,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儿,普普通通的模样,看着并没有任何值得杨启程格外关注的地方。

小孩儿奶声奶气:“五岁。”

女人说:“明年也要上小学了。”

过了好一会儿,杨启程才“嗯”了一声:“那大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县的习惯叫法。

“开了家餐馆。”

“生意还行吧?”

“还行。”

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流,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寒暄。女人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是……”

“我妹妹,杨静。”

在这儿,“妹妹”有时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准是哪个意思,视线不免在杨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杨静只得小声说:“你好。”

女人点了点头,笑说:“你好。”

身后忽然传来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车挪一挪!”

杨启程应了一声,对女人说:“那我走了,有时间请你跟大哥吃饭。”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头发,笑了笑:“好。”笑意却很浅,稍稍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杨静随着杨启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正弯下腰从她儿子口袋里掏钱。

杨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女人眼熟了——虽然变化很大,可那梨涡却是一模一样。多年前,她在杨启程收在抽屉里的照片上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两人重新上了车,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还牵着孩子站在远处。他停了片刻,还是没有挥手,直接挂挡开车。

杨静轻声说:“她儿子很像她,特别是眼睛。”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杨启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一言未发。

杨静只请到了三天的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半的时间,所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杨静和缸子清晨五点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正检查自己的行李,杨启程从卧室里出来。

杨静看他一眼:“哥,你接着睡吧。”

“送你们去车站。”

杨静收拾完东西,问缸子:“缸子哥,吃不吃东西?我去煮点面。”

缸子点头:“也行。”

杨静下去一楼的厨房,烧水煮面。等水沸腾的间隙,她在那儿发了会儿呆。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个人影一晃。她回过神,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启程往里走了两步:“还有亲戚和帮忙的人要招待,头七过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飞机先回。”

杨静“嗯”了一声。

“回去了好好复习,要高考了,别分心。”

杨静又“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儿,找厉昀,”杨启程顿了顿,“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悦姐。”

杨静垂下眼,点了点头。锅里的水开了,杨静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她的眼睛被水蒸气熏了一下,有点儿疼。

吃过早饭,杨启程开一辆小面包车,送缸子和杨静去车站。清晨五点,深沉的天空被深蓝擦出一点儿亮色,车站里停满了大巴,有些即将发车,呼呼喷着尾气。

杨静和缸子一道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头俯视站在外面的杨启程:“哥,你先回去吧,车还有十五分钟才开。”

杨启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杨静愣了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她将窗户关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司机也拉开门上了驾驶座。发车前三分钟,杨静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杨启程又大步走了回来。

杨静赶忙将车窗又打开,杨启程递进来一个塑料袋:“路上吃。”

袋子沉甸甸的。

售票员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赶紧上车!”

杨启程后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发车了。”

杨静不知为何觉得喉头一哽:“哥,早点回旦城。”

杨启程点头,又朝里喊了一声:“缸子!”

缸子偏头看向窗外。

“照顾好杨静。”

“这还用你说!”

车启动了,杨启程又退一步。

很快,客车往前驶去,车窗与杨启程一格一格错开。

杨静攥紧了手,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回头张望。

余生,这样的离别恐怕还有更多,她得从今天起就开始学着习惯。

待车子驶出车站,再也望不见了,杨启程转身离开。

帮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还有几个大师傅,以及杨家的几个旁系亲戚,都得设宴招待。杨启程原本打算回去补个觉,躺在床上却突然没什么睡意。他翻身起来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等天光大亮,杨启程出门,去酒店订包间,点菜。坐下没多久,他听见前台两个服务员聊八卦,说有辆往市里的大巴车翻车了。

杨启程正在翻菜单,闻言立即起身,几步走过去:“消息哪儿来的?”

服务员一愣:“我亲戚就在那辆大巴车后面……现在路上都堵了……”

杨启程当即掏出手机,给杨静打电话,然而提示不在服务区。又拨缸子的,也是如此。

杨启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服务员立即取出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开机,遥控器便被杨启程一把夺了过去。

杨启程调到县里的台,换了几个,暮县新闻频道正在播放青羊盘山公路交通事故。

记者对着镜头说:“据目击者称,事发时,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冲出路边的防护栏,直接翻下悬崖……目前,车上乘客人数以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核实……”

杨启程丢了遥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厅。他站在太阳底下,又给杨静和缸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开车,飞快往事发地点赶去。

路上,他打开了广播,继续关注事情的进展。

“出事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客车是核载四十三人的大型客车,从磐石镇出发……”

“目前,搜救队已经开始向崖下进发,然而坡度大,地势陡峭,进展十分缓慢……”

杨启程一路开,一路给缸子和杨静打电话,然而始终未能接通。

广播里不断发布新消息。

“搜救队马上就能到达崖底,现在我们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当中,可以看到客车完全翻转过来……”

一小时后,杨启程到达青羊盘山公路石岭段。然而路已封锁,往前望去,只有一辆接一辆的车。

杨启程果断弃车,步行向前。车堵了几乎两三公里,他每经过一辆大巴,便要停下来看看。太阳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层汗。他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

他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一辆,又一辆……他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只专注于找人。

三公里的封锁区域眼看就要到头,右侧是山,左侧是崖……山与崖之间,只有这羊肠一样的路。

杨启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来,喘着气。汗从额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涩。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脚也在抖,耳中鼓噪,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哥!”

熟悉的声音,铜铃似的悦耳。

杨启程蓦地回头,还没看清楚,一个人就朝他扑了过来。两条手臂从肩上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

杨静。

杨启程闭眼,呼了口气,也伸手抱着她,手掌贴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片刻,他听见了低低的呜咽,温热的呼吸贴着颈侧,拂得他皮肤有些痒。

杨启程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

杨静脸埋在他肩窝,小声啜泣。

缸子走过来:“老杨,你怎么来了?”

“怕你们出事。”

“你别说,差一点出事。我们的车就在那辆车后面,当时那辆车撞过去,我们这辆车也差点打滑……就隔这么近,整车人都吓傻了……”他看了看杨启程怀里的杨静,“杨静刚还在着急呢,这儿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就怕你看到新闻担心,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杨启程沉默片刻:“人没事就好。”

过了一会儿,杨静的情绪稳定下来,便松开杨启程,退后半步。

怀里陡然空了。

顿了一下,杨启程放下手臂,手插进裤兜里,问缸子:“你什么打算?要不先回镇上,换另一条路,你们坐快艇到市里再换车。”

缸子看向杨静:“你觉得呢?听你哥的?”

杨启程说:“我跟你班主任解释。”

杨静想了想,点头。

几人沿着路往回走,走到封锁区外。好在杨启程那车后面只停了四五辆车,移一移,还是能开出去。

一小时后,三人又回到了镇上。

中午杨启程请完客,亲戚和帮忙的掌勺师傅各自回去了。楼前地上,鞭炮炸过的纸屑铺了一地。杨启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扫帚,开始扫地。杨静看见了,也拿了扫帚,一起帮忙。很快,所有纸屑垃圾都扫除干净,杨启程将厨房里的水龙头接上水管,冲刷地面。灰色的泥浆一股一股流进下水道里,露出干净的水泥地。

杨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杨启程。

他的背影如山,数年前,她就曾这样凝望过。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杨启程的情感,十分复杂,却也单纯。想独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过得很好。

可这么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样,坚定不移却寂寞落拓。

她想起方才那个怀抱。

汗味,烟味,粗重的呼吸。

他本该这样。

他就是杨启程。

粗犷,高大沉稳,风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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