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能和儿女们共进晚餐,雷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虽然在他看来,还是在自己家吃饭更好一些。近年来,他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以他的年纪,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也的确太晚了一些。雷走到壁橱旁,把里头挂着的那件人字斜纹外套拿了下来。他要去接米歇尔,这可是个开着他那辆老奥斯汀驰骋的好机会。不久前,离家步行五分钟的地方开了家乐购超市,所以,连出门买东西都用不着开车了。另外,医生也建议雷每天至少要保证十五分钟的步行时间,这样才能减缓关节的老化。关节……他其实已经不太关心了,自鳏居以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用处。他站在镜子前,往里吸了吸自己的肚子,用手将头发向后拢了一下。雷并不惧怕衰老,但他还是会怀念年轻时那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政府每年都要浪费几十亿英镑,去打那些无聊的战争,在他看来,还不如把这些经费都用在科学研究上,看看怎么才能让人重新长出头发。唉,要是能重返三十岁就好了,那样他就能劝劝自己的太太,让她放弃教书,转而去进行相关的化学实验了。太太是最有天赋的,她一定能找到某种神奇的配方,让全家因此致富,这样,晚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游历世界,在不同地方的五星级酒店里享受人生了。
雷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穿风衣要好一点。鳏居的生活真的非常可怕,甚至比一个人旅行还要让人无法忍受,自从太太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家里,很少出门。这可是玛吉第一次在她家里召集家庭聚会。难道她要告诉大家她马上就要结婚了?雷立刻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还穿得上那件燕尾服。实在不行,恐怕还是要节食,控制一下体重。希望到玛吉的婚期之前,他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减掉三公斤,或者五公斤,不能再多了。对于老人家的体重,不能要求太高,再说雷的身形还是保持得挺不错的,也就是有少数几个地方添了点赘肉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玛吉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说不定会宣布下个周末就是自己的婚期。那样的话,他要送她些什么当作结婚礼物呢?自己的眼皮也有些下陷了,雷把食指压在了眼皮上,发现这样能让自己立刻变得年轻,而且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小丑。嗯,也许他可以在眼皮上贴点胶布,大家都会被他逗乐的。雷站在镜子前做了几个鬼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拿起了挂在那里的鸭舌帽,心情突然变得美好起来。他把汽车钥匙放在手心里抛来抛去,用一种年轻人的步伐走出了家门。
奥斯汀扬起了尘土,车里有一种优雅的时光的味道,只有用于收藏的老车才能散发出这种气息。雷的邻居坚持说,他的这辆奥斯汀A60的制动很烂,甚至都不能好好地刹车。这是赤裸裸的妒忌!现在还有哪里能找到这种全红木质的中控台,就连中控台上的这个时钟都能算是古董了!当时他买这辆车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二手车了,那是哪一年来着?米歇尔和艾琳—卢比还没出生呢。嗯,他们肯定还没出生,当时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去火车站接了自己的太太,他们也是因此才重逢的。这辆车已经陪伴了他整整一辈子啦,还真是不可思议。它行驶过多少里程了?二十二万四千六百五十三公里,等开到米歇尔家,就是二十二万四千六百五十四公里了。这样的车怎么会够不上收藏车辆的级别!邻居真是个傻瓜!
雷把目光转向了副驾驶,他抑制不住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妻子的灵魂好像还在那里,他甚至还能看见她在那儿弯腰扣安全带。她很少能一次性扣上,每次都觉得长度不太合适,还老是怀疑是雷故意把安全带弄短了,好让她觉得自己最近又变胖了。是的,他的确弄过两三回这样的恶作剧,但是并不总是这样。啊,要是仔细回想一下的话,可能也不止两三次。对了,要是能坐在这辆汽车里下葬也不错,不过公墓的面积可能不太够,而且这也不太环保。
雷在米歇尔的公寓楼前停下来。他摁了两下喇叭,然后就出神地观察着雨帘中闪闪发光的人行道和路上的行人。看来也不应该老是抱怨英国的雨,很少有国家能像英国保持这么高的绿化比例的。
一对夫妻引起了他的注意。人生不可能总是如意。要是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也该让那个男的变成鳏夫,而不是让雷失去自己的太太。为什么每次米歇尔出门都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因为每次他都得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看看天然气是不是已经关好了,虽然他已经有一个世纪都不用那个煤气灶了;看看是不是所有灯都关上了,除了卧室里那盏长明的灯;看看冰箱的门是不是关严了。冰箱门的连接轴已经老化了,他得趁哪天米歇尔上班的时候来给他换一个。不过他不会告诉米歇尔的,修好了再说吧。米歇尔出现啦,还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风衣,即使是夏天他也穿着这个,雷也懒得劝他换件衣服。
雷侧身过去,帮米歇尔打开了门。米歇尔坐进了车内,亲了父亲的脸颊,系上了安全带,然后就把手放在了膝盖上。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路,一直到车驶出两个路口,他才放松下来。
“我很高兴今天可以一起吃晚饭,不过去玛吉家还是件挺奇怪的事情。”
“好吧伙计,有什么可奇怪的?”雷问道。
“玛吉可是从来不做饭的,所以就显得很奇怪。”
“我觉得今晚会是个狂欢之夜,她叫了比萨。”
“嗯,那就没有那么奇怪了,但是还是有点奇怪。”米歇尔回答道,眼神却追随着一个刚刚穿过马路的女人。
“不错啊。”雷感叹道。
“她有点不合比例。”
“你在开玩笑吧,她已经很漂亮了!”
“2016年女性的平均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但是她至少得有六英尺一英寸,所以她太高了。”[1]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不过在你这个年纪,我会很欣赏这种不合比例的。”
“我本可以更喜欢她的,要是她能更……”
“更矮一点!”
“嗯,对的,更矮一点。”
“每个锅都有自己的盖子,不是吗?”
“也许吧,但是我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这是一个俗语,米歇尔,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口味。”
“嗯,这样就有逻辑了,但是我还是没法儿理解你说的那个俗语,不过我赞同后边一句话。这和我在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情况是相同的。”
奥斯汀汇入了车流,驶进了主干道。天又下起了小雨,这可是真正英国式的毛毛细雨,柏油路面在雨的滋润下发出了油亮的光泽。
“我觉得你妹妹会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
“哪个妹妹?我有两个。”
“我认为是玛吉。”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作为父亲的直觉,相信我。我现在会这么跟你说,肯定有我的道理。等到她宣布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是一个好消息,你要显得高兴点。”
“嗯,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显得高兴的话,你的妹妹会伤心的。假如别人向你宣布了让他们觉得幸福的消息,就说明他们想要和你分享他们的幸福。”
“嗯,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种向他们证明我们爱着他们的方式。”
“明白。结婚算是个好消息吗?”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大致上是的。”
“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参与今天的晚餐吗?”
“也许吧,不过你也知道,你的妹妹可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猜测的人。”
“哪一个?我有两个。”
“我知道你有两个妹妹。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是我创造了她们?当然,是和你妈妈一起。”
“妈妈也会来吗?”
“不,妈妈不会来了。你知道为什么的,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无数次了。”
“嗯,我知道,因为她死了。”
“对啊,这就是原因,她死了。”
米歇尔盯着前风挡玻璃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对你们两个来说,当时决定结婚的时候,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吗?”
“老伙计,这简直是个太好的消息了。要是能重来的话,我巴不得能早一点娶了你妈妈。对玛吉来说,这当然也是个好消息:我确定这是我们家的遗传天赋,我们每一个人的婚姻都会幸福的。”
“啊,我明天去大学的时候会查证一下,但是我不认为这种事情是基因遗传。”
“你呢,米歇尔,你幸福吗?”雷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问道。
“嗯,我觉得我很幸福。玛吉马上就要结婚了,我还知道这会是一桩幸福的婚姻,因为我们家有这个遗传天赋,虽然我有点害怕和她未来的丈夫会面。”
“有什么可怕的?”
“哦,我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你认识他的呀。弗瑞德,那个大个子男人,他人很好的,我们还去他的酒吧里吃过几次饭。嗯,我觉得玛吉的结婚对象应该是他,不过你知道的,你的妹妹不是个好预测的人。”
“妈妈没法儿听到她的女儿亲口说自己要结婚了,真的很遗憾。”
“哪一个?我有两个女儿。”雷笑着回答。
米歇尔想了一下,终于笑了起来。
5 梅
一九八〇年十月 巴尔的摩
摩托车沿着山丘侧面的小路向上爬升。萨莉—安每踩一次油门,摩托车的后轮就会扬起一片尘土。再拐几个弯,就能看到那座大宅子了。梅很快就分辨出了远处斯坦菲尔德家宅院的围栏,那些栏杆的造型也算得上优美,涂着黑色的清漆,尖尖的末端直指天空。离这所宅子越近,梅放在萨莉—安腰上的手就收得越紧,紧到让萨莉—安都笑了起来,她在风中喊道:
“我也害怕啊,但这不是让我们今天的冒险更带劲了吗?”
凯旋的马达又咆哮了起来,轰鸣声完全盖过了萨莉—安的话,梅只听到了两个词:“害怕”和“带劲”。这正是梅目前的感受。她们现在这样就代表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中最好的状态吧,永远能够感受到对方所在的频道。
萨莉—安往后倒了一段距离,随后将身体向侧边倾斜,让车的后轮在地上旋转了180度,然后她又踩下了油门,让车辆直立前进。她对车子的操纵是如此纯熟,甚至最好的车手也会嫉妒。这是最后一条直路,斯坦菲尔德家的大宅已经清晰可见了。宅子俯瞰着整个山谷,宽阔的前厅给人一种压迫感。一般只有暴发户或新贵才会喜欢这种风格,但斯坦菲尔德家族可是巴尔的摩市很有历史的名门望族之一,他们的祖先还是建立本市的元勋。有些人说这个家族是通过榨取奴隶的血汗获得了第一桶金,但也有人说某些斯坦菲尔德算得上是黑奴解放的先驱,用鲜血推进了种族间的平等。在不同的地方,人们讲述着不同的故事版本。
萨莉—安把摩托车停在了用人专用的停车场上。她熄灭了引擎,取下头盔,看着从车后座上下来的梅。
“前面就是供货商通道。你去那里自我介绍一下,就说你和维迪尔小姐有约。”
“她要是碰巧在,怎么办?”
“那她就肯定是会分身术了,因为你看,那边那个走向黑色福特轿车的女人就是她。我给你说过了,她每天十一点的时候会休息一下,开着她那辆漂亮的车去城里按摩……好吧,也不全是这样,她也不单是去按摩。”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最近几个星期一直都在跟踪她。既然我说是跟踪她,就说明我离她真的很近,你可以相信我说的话。”
“你真的做了这种事情……”
“梅,我们没时间讨论这个了。维迪尔小姐是个工作狂,每天早上的这场狂欢是她唯一可能不在岗的时间。但是,四十五分钟之后,等她在附近的咖啡馆咽下那个火腿莴苣番茄三明治,喝掉一罐可乐之后,她就会重振精神,立刻回到工作中来。去吧,你对我们的计划也已经烂熟于心了,我们至少重复过一百遍。”
梅还是站在那里,萨莉—安能感到她还是缺乏信心。她把梅拥入怀中,告诉梅她真的很美,一切都会没事的。她会在停车场等梅。
梅穿过了眼前的道路,从留给服务人员通行的边门走了进去。平时,这座大宅里需要的报纸、食品、饮料和鲜花都是从这里运进去的,当然,还有斯坦菲尔德夫人和他儿子在城里采购的战果。作为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子,梅先去跟管家打了招呼,告诉她自己与维迪尔小姐有约。就像萨莉—安预想的那样,梅那一口模仿来的英式口音有着天然的威严感,管家根本没有问其他的问题就让她进来了。他以为梅只是早到,而且对于这样一位女士,让她在门房里等待实在太失礼了。所以,再一次,就像萨莉—安预想的那样,他把梅领到了二楼的一间小会客厅里。
管家一脸内疚,请梅先在这里的沙发上坐一下。维迪尔小姐刚刚出门了,但时间不会太久,他还特意解释道。他甚至还问梅需不需要一杯饮料。梅礼貌地拒绝了,她不渴。管家随后就离开了,梅一个人留在了这间装潢豪华的会客室里,不远处就是斯坦菲尔德先生的秘书办公室。
会客室的中央摆着一张独脚小圆桌,两旁有两张天鹅绒的单人沙发椅,沙发和窗帘在色彩上互为回应。地板是暗色的橡木,上面还覆盖着欧比松地毯,墙壁也是镶木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水晶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