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莉—安看了看支票上的数字,决定用这些钱来好好地狂欢一下。为了一个她根本就没有犯过的错误,家人就决定要将她流放到很远的地方,这让她非常愤怒,也决定总有一天一定会实施报复。她一定会成功,让父母后悔今日的决定。这当然是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不过萨莉—安有着不错的头脑、美丽的身躯,还有一个可以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通讯录。在她的家里,成功与否取决于银行账户里有多少存款,还有就是有多少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萨莉—安从来没有缺过钱,但她对金钱的渴望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强烈。她喜欢被人簇拥的感觉,喜欢与那些根本同她不属于同一阶层的人称兄道弟,更喜欢她的家人看到这一幕的反应。当然,萨莉—安也有她的缺点,但她的确是一位真诚的朋友。
天空已换上了一张蔚蓝色的脸孔,就像一个叛徒,想让人们忘记之前的一整夜一直在下雨。对摩托车而言,比较棘手的就是这种湿漉漉的街道。凯旋努力地在柏油路上前行,萨莉—安甚至都能感受到腿肚处发动机散发出的热量。驾驶摩托车能够让她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感。
街道上空无一人,萨莉—安看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处有一个电话亭。她看了看手套纽扣处若隐若现的手表,把摩托车换了更低的挡位,然后拉动了刹车手柄。她把车停在路旁,放下了脚撑。她需要确保自己的同伙没有迟到。
电话里接通音已经响了五声,梅应该已经接电话了。萨利—安紧张到喉头都不由自主地滚动了几下,好在最后她还是听到了电话那头听筒被拿起的声音:
“都还好吗?”
“好。”对方给了一个简练的回答。
“我在路上了。你准备好了吗?”
“不管怎样,希望我已经准备好了吧。现在放弃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萨莉—安问道。
梅本可以把脑海里那些理由一条条地列出来。她们的计划太冒险了,真的有这样做的必要吗?为什么要组织这场复仇?报复就能抹去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吗?如果她们的计划不顺利,被抓到了又该怎么办?一旦她们被当成罪犯抓起来,一切就都太迟了。而且,她会愿意冒这个险,也只是为了她的朋友,因为这对她本人并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梅还是选择了沉默。
“不要迟到。”萨莉—安又强调了一遍。
有一辆警车开过,萨莉—安立刻屏住了呼吸。但是她立刻就想到,自己不应该如此紧张,不然真到行动的时候该怎么办?毕竟到目前为止,她没做过什么触犯法律的事情,连摩托车的停放位置都是无可指摘的,用电话亭打个电话也不犯法。警车走远了,不过在经过电话亭的时候,车里的警察还是看了她一眼。要是到时候警察参与调查怎么办?萨莉—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挂断了电话。
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二十分钟之后,她就能到达斯坦菲尔德一家的住所门口,如果顺利的话,她很快就能离开,四十六分钟后就能回到这里。这四十六分钟能够改变一切,改变梅还有她本人的人生。她跨上了车,用脚后跟踩下了油门。
在城市的另一端,梅穿上了她的大衣。她又检查了一遍,确保那个被包在纸巾里的钻石形撬锁钩正好好地躺在大衣右边的口袋里,然后把手工费付给了制作它的锁匠。她推开了楼门,被裹进了凛冽的北风中。楼梯的铁质栏杆正在寒风中咔咔作响。梅竖起大衣的领子,走到车站,等待着公交车的来临。
车站对面就是商店的橱窗,梅看着玻璃反射下的自己的身影,用手指将头发往后拢了一下,又调整了发夹的位置,免得发髻散下来。她前面还排着两队人:其中一个男人的膝上放着一台小型收音机,播放的是查特·贝克的歌,男人的脖子还随着歌曲的旋律左摇右摆。他旁边的一个男人则翻阅着一份报纸,纸张哗哗作响,显然这位男士并不太喜欢这首《我可笑的情人节》(My Funny Valentine),想用报纸的声音来报复自己的邻居。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梅旁边的一位女士低声说道。
这个女人很漂亮,可在梅看来,她满脸都是哀戚的神色,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六站之后,梅下了汽车,按照约定的时间走上面前的山丘。萨莉—安正在摩托车上等她。她递给梅一顶头盔,等梅在车后座上坐好。马达轰鸣起来,车开始向上攀爬。
3 艾琳—卢比
二〇一六年六月,伦敦郊区贝肯纳姆市
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但平静的背后却藏着无数的猜测。玛吉站在客厅的门口处,靠着壁炉的外框,两个手指间夹着一根迟迟未点燃的香烟,似乎只要点燃了这根烟,信上的这些无稽之谈就会变为现实。
我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就像是坐在教室第一排却害怕老师怒火的小学生,手里拿着那封信,整个人还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
“再读一遍。”玛吉命令道。
“请。请再读一遍。”我要求玛吉至少要加上个表示礼貌的字眼。
“到底是谁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所以,不要用‘请’字这种破事烦我了。”
玛吉怎么可能负担得了这套一居室的房租?我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人,可是一套公寓的租金都会让我觉得不堪重负。爸爸妈妈肯定给了玛吉财政上的援助。而且,假如妈妈去世后玛吉还是可以住在这里的话,那就肯定是爸爸在暗中支持她,想到这里我真觉得很生气。总有一天,我会鼓足勇气,在全家聚餐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心中暗暗地想。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把跟我这个可恶的妹妹之间的账算算清楚,让她知道不能这么没大没小地跟我说话,还有许多许多这么多年都让我无法释怀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以至都忘了玛吉命令我重读那封信的事。
“卢比,你是不是哑巴了?”
我非常讨厌玛吉只称呼我名字的后半段,因为少了前一半之后,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个女生的名字。更讨厌的是,玛吉完全清楚这一点。无可否认,我们之前有姐妹之情,可是此外还有很多非常复杂的感情,在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经常会互相撕扯头发,直到少年时代,我们的关系也没有丝毫改善,唯一的区别只是打得更凶了而已。面对我们的打斗,米歇尔经常会觉得痛不欲生,他会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脸上的表情悲壮得就像一个殉道者。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停下这场连我们都已忘记起因的争斗,一起安慰米歇尔这只是场游戏,我和玛吉只是在跳圆圈舞。
玛吉希望自己可以拥有我的棕红头发和稳重外表——在旁人看来,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干扰到我。而我却梦想获得玛吉那一头蓬松的黑色头发——这样可以为我省去学校很多无聊的玩笑,她的美丽外貌,还有她的曼妙线条。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争吵的理由,但是一旦有外人,或者是父母开始针对我们其中的一个人的话,另一个人立刻就会露出自己的爪子,随时准备去撕咬对方,以便保护自己的姐妹。
我叹了口气,重新展开了信纸:
亲爱的艾琳:
请原谅我擅自删减了你的名字,对我来说,这类复合的名字实在是太长了。当然,你的名字非常美,可这并不是这封信要阐述的重点。
你的母亲猝然离世,想必你会因此深感人世不公。在你的眼中,她应当要成为一名幸福的祖母,以高龄善终,临终的床前还要团团围绕着她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家人。是的,你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极聪颖,既能完成最好的事业,也能做出最坏的事情,但是你们见识过的,恐怕只有她好的一面。
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们对于父母的了解终归有限。他们的过去只活在他们的言语中,他们可以有选择地告诉我们他们的过去,可以只让我们看到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毕竟按照时间顺序来说,他们存在的时间要早于我们。我想说的是,他们也有过完完全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经历过叛逆的青年时代,生活里也有过欺骗和谎言。他们也曾击碎过生活给予的枷锁,才得以继续前行。但问题在于: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将枷锁击碎的?
以你母亲为例:三十五年前,她曾经放弃过一笔数目可观的财富。但是这笔财富并不是一份正当的遗产。那么,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获得了这笔财富呢?这笔财富到底是属于她,还是由她偷窃得到的?如果她不是小偷,那么她为什么最终选择放弃这笔财富?就算你对这些问题感兴趣,也只能由你自己来寻找答案。你愿意投身其间吗?假若你愿意,我建议你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你肯定也能想到,你的母亲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她是绝对不会把那些重要的秘密存在一个容易找到的地方的。我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一旦你发现可以支持我的说法的证据之后,你就可以出发来见我了。当然,要首先等到一个成熟的时机,因为我住在地球的另一端,现在,你应当先消化一下我说的话。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请原谅我采取了匿名的方式。这并非一种懦弱的表现,我是替你考虑才选取了此种做法。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向任何人聊起这封信,不管是跟玛吉还是跟你的父亲。阅读之后还请你立即毁掉它,毕竟保留信件对你也不会有任何用处。请相信我的诚意:谨向你致以我最诚挚的祝愿,并请接受我迟来的慰问,望你能够节哀顺变。
“很聪明的行文方式,”我叹息道,“完全不知道写信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定是个疯子。这封信里唯一有点道理的话,应该就是让我们毁掉它……”
“而且不应当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尤其是你!”
“关于这一点,幸好你没有听这家伙的话。”
“也不要跟爸爸说。”
“你最好还是听从这一建议吧,因为我认为用这种破事来打扰他并不是一件理智的行为。”
“不要再教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我才是姐姐!”
“你只比我大一岁!这并不能赋予你更多的智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急忙跑来征询我的意见了!”
“我没有跑!我前天就收到这封信了。”我强调道。
玛吉拉开一张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把信放在了面前的餐桌上。玛吉用两根手指夹起信,仔细研究起纸张的质地来。
“别告诉我你相信信里的话?”她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这些都是谎话的话,怎么会有人浪费时间来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呢?”
“因为到处都是无聊的人,只要能捉弄到你,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不会的,玛吉,不会有人这么捉弄我。你可能会觉得我的人生很无趣,可是我真的没有仇家。”
“一个被你伤过心的男人?”
“我倒是希望有这么个人,可是我的人生在这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会是你的记者吗?”
“他不会干出这么没有底线的事情。我们分手后关系一直不错。”
“那这封破信的作者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对我们的生活非常了解。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提到米歇尔,我想这是因为……”
玛吉把玩起桌上的打火机。
“因为他知道你绝对不会去打扰米歇尔的。他很了解我们。我承认这让我们处于很不利的地位。”她叹了一口气。
“我们要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这是唯一避免我们落入这个圈套的办法。我们把这张破纸扔进垃圾桶里,生活还会继续。”
“你可以想象妈妈年轻的时候名下有过一笔财产吗?这太荒谬了,那个时候我们家连收支都很难平衡。如果她真的有钱,为什么我们当初要勒紧裤腰带?”
“别太夸张,我们又没过什么苦日子,也不缺什么。”玛吉愤怒地反驳道。
“是你,你从来也没缺过什么,有很多事情你都没有注意到。”
“是吗?!你倒是说说看都有什么事情?”
“每逢月底我们就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时间。难道你觉得妈妈出去上课,是因为她乐于助人吗?还是你认为爸爸浪费时间校对那些稿件,是单纯出于兴趣?”
“爸爸是编辑,妈妈是老师,我觉得这都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根本不是,一天工作十八小时,这怎么可能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们经常送我们去夏令营,你认为这是他们要利用这个时间去加勒比海度假?他们在工作。妈妈甚至在医院做过临时工,负责在接待处为病人提供信息!”
“妈妈做过这种工作?”玛吉显然已经惊讶万分。
“她连续做了三年,就在你十三、十四和十五岁的夏天。”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而我却一无所知?”
“你看,年长一岁还是可以说明很多问题的。”
玛吉沉默了一瞬。
“那么,妈妈就不可能藏匿了一笔财富,这不符合逻辑。”
“财富并不一定是钱。”
“如果不是钱,写信的人为什么要暗示妈妈并非这笔财富的合法继承人呢?”
“他建议我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也许是在间接地告诉我们,不要只是直观地理解他所说的话。”
“只是‘也许’而已。摆脱掉这封没有来由的信吧,忘记你曾经收到过它。”
“当然。有鉴于我对你的了解,不出两天,你一定会去爸爸家里翻个底朝天。”
玛吉抓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向上吐出了一个很大的烟圈。
“好吧,”她还是让步了,“明天,我在家里组织一场家庭晚餐。你搞定饭菜,我搞定爸爸。不过这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明天你还是叫比萨吧,我们一起探探爸爸的口风。要小心一点,米歇尔也会来。”
4 雷
二〇一六年十月,伦敦郊区克里登市